第6章
連漪很少和人一塊來粵菜館吃飯,因為同事口味不一,身邊人又大多喜酸吃辣,對他們而言粵菜太清淡了。
今天難得和人一起分享,雖然有點小插曲,她吃得還算愉悅。
吃飯的時候沈思晏喜歡觀察連漪的表情,她的情緒是不形于色的,只有很細微的動作能看出她的好惡。
餐廳的茶都是大麥茶,連漪抿了一口茶後便将茶擱置在了一邊,白切雞雖然嫩,但多了會膩,這個時候她又會抿一口茶。
她喜歡吃魚多一些,但每一口細嚼慢咽,斯斯文文。
看她全心投入地吃,他也覺得開心。
“粵菜吃的是溫情”,這句話是她五年前說的。
她可能忘了,他們上一次這樣面對面坐着吃飯,也是五年前。
——
高二勒索事件之後,沈思晏休養了一段時間才返校上課。腿上的石膏還沒有拆,只能拄拐活動。
學校給他辦理了退宿後,他開始走讀,每天都由司機接送他上下學。
京海一中是封閉式管理,大家都穿着同樣的校服,住着同樣的宿舍,沒有誰顯得更優越,但沈思晏破了例,他就成了學校裏最特殊的那個人。
不止同學,老師也對他議論紛紛。
哇,他家有司機,開的車還是賓利呢。
他家是不是特別有錢?
他爸媽是做什麽的?
Advertisement
他是富二代吧,看不出來啊,我本來還覺得他挺怪異來着……
諸如此類的議論絡繹不絕,他們用異樣的眼光看着他,用自以為他聽不到的聲音小聲議論他。
沈思晏是從小到大都習慣站在角落裏,不習慣被人關注,被人議論,變成話題中心,更極度厭惡有人用很小的聲音議論他——這源于幼年時的心理陰影,竊竊私語的語調會讓他産生輕度的躁郁。
他不喜歡和人交流,讨厭人際交往,所以他寧願給錢給混混息事寧人,也不想和老師打交道。
他從來是獨來獨往的,但回到學校後,他開始有意無意地默默關注一個人。
高一的英語老師。
她戴着耳麥講課的聲音偶爾會傳到樓上去,她站在走廊上時,一定有學生在她旁邊問題,她走過的地方會留下一點兒餘香,沁人心脾,她很愛喝茶,辦公室的桌子上擺了一排的茶罐,每堂課她都會拿着保溫杯走……
不知不覺,他對她的了解越來越多。
而她對他的記憶仍然停留在他叫“沈思晏”上。
有一天沈思晏去辦公室放作業,聽到她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該叫課代表把作業搬回去了。”
從來特立獨行的沈思晏,邁開腳步走到了她的辦公桌旁。
他正想着應該怎麽開口,連漪擡頭看到他,先彎起眼睛微笑道:“思晏,身體好一些了嗎?”
她還記得他的名字。
沈思晏心弦一松。
少年恢複能力極強,才小一個月,已經拆了石膏能走路了,沈思晏點頭說:“已經好了。”
她瞬間眉開眼笑,“那能請你幫個忙嗎?”
“作業嗎?”沈思晏視線落在那一疊習題集上,輕松地說:“我幫你搬過去。”
“你幫忙拿一點就好。”連漪數了一小半習題集放到一邊,正要去搬那堆大的,沈思晏已先她一步将書搬了起來。
“哎,你的傷……”
沈思晏:“都給我吧。”
“真的沒事了?”
“真的。”沈思晏肯定。
那一天之後連漪就真的記住他了,以往沈思晏在辦公室也不會和她有任何交際,後來沈思晏去辦公室,連漪頭也不擡地就能聽出他的腳步聲,并叫出他的名字——“思晏”。
她聽腳步識人的能力讓他感到困惑又好奇,有一回沈思晏刻意放輕腳步走進辦公室,他看着她,想知道她是怎麽分辨出來的。
連漪沒有擡頭,她埋頭批改着作業,突然“嗯”了聲,擡頭問:“思晏,有什麽事嗎?”
“……沒有。”沈思晏讪讪站住。
他發現她身上的香味又幽幽地鑽進他的鼻尖了。
他去醫院複查,拆了固定板能完全自如地走路後,他和連漪吃了一次飯。
那一頓飯吃的是什麽他已經記不太清了,但那一次是他第一次看連漪穿制服以外的常服。
那時已是深秋,她穿的是一身藍色的長袖針織裙,照顧沈思晏身體,他們吃的是清淡的粵菜。
沈思晏還記得她将長發紮起,露出修長的脖頸,陽光透過窗隙,一束光打在她發梢上,她帶着笑問他:“知道為什麽帶你來吃粵菜嗎?”
沈思晏搖頭。
前菜和湯先上桌,她掀開湯蓋,水汽氤氲出來,她給他勺了一碗湯,輕言細語地說:“吃粵菜獨有一種溫情,有句老話叫‘寧可食無飯,不可食無湯’,好湯下胃,胃暖了心才暖。”
有些事她看在眼裏,不點破,她明白他的孤獨,給他一點點的暖,他滿心滿意地全記住了。
她沒有架子,随意地和他聊着自己的學習經歷和曾經的學習方法,他聽出了她的潛臺詞,旁敲側擊地讓他好好學習呢。
他忍不住笑。
其實那天沈思晏是要去辦轉學手續的,父母已經聯系好讓他轉去一所私立學校,在那兒所有人的家境都相仿,超常班裏則有各種各樣的人,老師也是最好的老師。
那一頓飯原本是他來感謝她的,可到了飯店後她已經提前将費用結完了。
他想說的告別和感謝的話都沒能說出口,連帶着轉學計劃也往後推遲了。
他不知道會推遲到什麽時候,如果她一直在這裏教書,他可能也不會走了。
他做數學課代表原本并非自願,只是因為父母給學校捐了一些錢,校領導便讓班主任多照顧他,班主任的額外照顧無非是将他位置往前調,讓他做了數學課代表。
沈思晏不知道這樣不尴不尬的照顧有什麽意義。
班上同學倒沒有對此有所質疑,因為他數學成績的确是拔尖的。感覺到不舒服的只有他自己,但自從每天送數學作業能走進辦公室能看連漪一眼後,他就再也沒有埋怨過了。
他對她的感情起初只是一點點依戀。
他的英語成績很拖後腿,因為英語老師教得很一般,他也不重視這門學科。
沈思晏還記得那天下午,連漪站在辦公室貼成績單的牆前拿着杯子喝着茶。
京海一中的老師習慣每次月考後都會把自己班學生的成績貼在辦公室牆上做對比,所有學生的成績一目了然。
沈思晏的成績不好不壞,排在班級十幾名的位置,好像還看得過去,但認真看就會發現他偏科嚴重,數學一枝獨秀,理科勉強還可以,語文和英語都是緊貼及格線飛過,至于文科那就是圍繞及格線上下翻騰。
他走進辦公室,将作業交給數學老師,看了連漪一眼,正要往外走,連漪忽然回過身叫住了他,朝他招招手,“沈思晏,過來一下。”
沈思晏走過去,看見自己特別“榮幸”被她用熒光筆标注的成績。
連漪用筆敲了敲成績單,似笑非笑地說:“你這成績很有意思啊。”
沈思晏緘默。
“你是只學你喜歡的嗎?”她一針見血。
沈思晏的臉一下就紅了,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偏科有什麽不對,但是在連漪認真而又有些責備的眼神中,沈思晏突然很是羞慚起來。
“政史地三門怎麽只考這麽一點點呢?還有語文和英語,你前面的同學可都是這兩門拉了你一大截分。”連漪修長的手指從第一名一路向下滑,一直滑到他的名字上,點了點,“你這兩門提高一點,起碼還能進步十名。”
進步十名,就到了五六名了。
“語文基本大家都是一百二三,到了高三拉開的差距就不大了,你數學很好,但英語還瘸一只腿,要知道你前面的同學英語還有一百四十八的,你這一門就和他們拉開五十多分了,也就是你理科拉分比較多……”
那個下午沈思晏一聲不吭地聽連漪和他分析他的成績,和他分析要怎麽提高,最後甚至告訴他:“沈思晏,你考第一名也不是不可能的,你數學都能學這麽好,其他科目怎麽會差呢?”
沈思晏沒有細究數學好不好和其他科目好不好到底有沒有必然的聯系,但是連漪相信他能拿第一名,他原本不在乎的排名,突然充滿挑戰性起來。
連漪說:“我平常沒課都在辦公室,星期二和星期四也有晚自習,你要是英語學習有什麽問題,也可以來辦公室找我。”
她好像知道他們班英語老師風評不怎麽樣,沒有說可以去問你們老師,而是說你可以來問我。
她的溫柔照顧細節,而非流于表面。
後來沈思晏果然天天來辦公室找她了,數學老師看了都笑罵道:“這臭小子找我都沒有找連老師找得勤。”
連漪開玩笑:“不許欺負他,他現在是我的Siri了。”
Siri的意思是随叫随到。
一句玩笑話攪亂了少年原本鏡湖一般平靜的心思,他羞赧窘迫,無地自容,可看到她明豔的笑容,他嘴角彎了彎,輕輕地不自覺地笑了。
連漪對他的輔導很耐心也很細心,每一個問題從題幹到選項都會掰開揉碎地和他講清楚。
她誇他英語口語很好,字寫得幹淨利落,學得很快思維很靈活,沈思晏有時候都不知道她是說認真的還是只在給他心理暗示。
但他的英語成績的确一次比一次地在提高,每一次考試都能超過前一次,不到兩個月,他的英語成績就穩定在一百二十多了,成績排名也到了十一名,只差一點點,就能進前十了。
連漪說他的英語一定可以上一百四的,但其他科目也要拉起來,所以英語可以緩緩了。
沈思晏的英語到了瓶頸期,這個瓶頸期很難通過老師的講解再提高,老師教的方法都掌握得差不多了,接下來的無非就是繼續積累,擴充知識庫。
能去問連漪的問題越來越少,很多時候他做錯的題他看一眼正确答案就知道自己錯在了哪。
此時距離他和連漪認識,已經兩個多月過去了。
那時他沒意識到,離別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有一天他去辦公室,埋頭工作的連漪突然叫住了他。
那是又一次月考後不久,他以為是她要問他最近的成績怎麽樣,他有些忐忑又有些高興地走過去,站在她身邊。
她彎腰從身邊的箱子裏摸了摸,摸出了一管唇膏一樣的東西遞給沈思晏。
沈思晏接過,有些不解:“老師,這是什麽?”
“提神醒腦的,一個小禮物,你以後都用得上,收下吧。”
沈思晏當時沒意識到這一個禮物竟然是她和所有人告別的禮物,他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其實已經在心裏想應該要送什麽禮物給她了。
鈴聲響起,連漪笑道:“好啦,快回去上課吧。”
沈思晏點點頭,快要走到門口時,終是不甘心,他腳步一頓,忽地又折返回來。
他告訴連漪:“我英語上了一百四,排名進前十了。”
他眼睛如有星河,這一刻連漪終于從他身上看到少年的朝氣,而不是沉沉的郁氣了。
她眼眸微微睜大,先是驚訝,而後又彎眼笑了,“我知道,我看到你的成績了,恭喜你啊,沈思晏。”
她指指他手上的東西,“獎勵已經給你了,還要什麽嗎?”
沈思晏連耳根都紅了,他搖搖頭,抿着唇笑,後退兩步,跑出了辦公室。
他聽到身後傳出她明朗的笑聲,還聽到了她和別的老師說:“真可愛啊。”
她說他很可愛。
沒有原因,他就是很高興。
連漪是在第二天結束實習的,那天放學樓下滿是喧嘩聲,班裏很多同學有站在走廊圍觀,沈思晏對湊熱鬧不感興趣,他一如既往坐在位置上寫自己的試卷,直到不知道是聽到誰遺憾地說了一句:“啊,那個美女老師要走了。”
沈思晏的筆落下,他猛然起身拉開了椅子。
坐在他身後的同學被吓了一跳,擡頭往前看,前面已經沒有人影了。
這天連漪的課是最後一節,一如既往上完前半節,她已經打好了草稿如何說一段告別的話,但這些都因為同學們的驚喜而被打亂了。
連漪沒想到這幾天悶不做聲的同學們原來在鼓搗着要給她準備一個驚喜,收獲一大捧鮮花和一疊信紙的連漪險些沒感動地哭出來。
他們一遍一遍地告訴她他們有多喜歡她,說她上課方式有多好,說她是他們見過最好的英語老師,連漪當然知道這些誇獎有過譽的成分,但也因為這些稚嫩而真誠的話語,感動得一塌糊塗。
還有很多同學說要去燕湖大學找她,要她等他們,連漪知道哪怕等他們考上燕湖大學,她也都研究生畢業了,但她還是鄭重其事地答應他們,一定在燕湖大學等他們。
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但至少是美好的。
下了課,連漪抱着鮮花和賀卡走出教室,身邊圍滿了不舍的同學,連漪一一和他們道別。
一個身影從樓上沖下來,被迫停在了樓梯上,重重的人群阻隔,他只能遠遠地看着她離開。
連漪正和學生講話,擡頭正好看見他,她眉眼含笑,下巴朝辦公室一揚,特別允許他去辦公室等她。
沈思晏進了辦公室,看到往常堆滿了各種書籍作業還有擺滿整整齊齊茶罐的辦公桌已經被清理得幹幹淨淨了,連椅子都被推了進去,只有她的包還擺在桌角。
她的一切痕跡都要被抹掉了。
沈思晏的手指抓在桌沿,摳得發白。
辦公室外的喧嘩聲逐漸變大,沈思晏聽到連漪溫溫柔柔的聲音說:“噓,裏面的老師在休息,大家安靜一點,謝謝大家這幾個月對我工作的配合,我也很感激大家給我留下的美好回憶,不過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大家就送到這吧。”
“連漪老師……”同學們不舍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繼續纏着她,沈思晏的手指越摳越緊,他感覺心髒像被一把鈍刀在一刀刀的淩遲,以至于手指尖的疼痛都不再敏銳了。
終于,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天光一洩,她抱着鮮豔的花束走進來,合上門,走到了辦公桌邊。
她先放下花束,摘下耳麥和擴音器,又拿起保溫杯喝了一口水。
她邊擰杯蓋邊說:“沈思晏。”
連漪很少連名帶姓地叫他全名,叫他全名時也就意味着她态度嚴肅了。
沈思晏微微弓着腰,低頭盯着辦公桌面。
她伸手在他脊背上輕拍了一下,沈思晏身體一麻,只覺得心跳得像震蕩的水,沖擊着他的氣管、胸口、五髒六腑。
“把背挺直,頭擡起來。”
沈思晏身體先于意識,已經跟着照做了。
她的眼睛盯着他,沈思晏卻躲閃地避開了視線。
連漪看出了他的不自信,問他:“你在怕什麽?”
“沒有。”
她要走了,可她還沒看到這個小孩拿到他最好的成績,她略有些遺憾地說:“其實你是一個特別優秀的人,知道嗎?”
沈思晏抿着唇,說不出話。
連漪知道他的性格,并不一定要讓他回答,她柔下了聲音,說:“你只是缺乏一點勇氣和自信,沈思晏。”
“你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小孩,像肆意生長的植物,只要澆點水就能茁壯成長,”她頓了頓,又有點兒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他說:“但是只要有那麽兩三天沒有人管,就會打蔫,可是沈思晏,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一直督促你的,人生越往後走就越是自己一個人的修行,能陪你跨過一個又一個難關的只有你自己,知道嗎?”
沈思晏聽懂了她的意思。
“盡管真正沒有教過你,但你給我的印象是很深刻的,你是我見過的學生裏最聰明的,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氣質,知道是什麽嗎?”連漪反問他。
沈思晏喉結動了動,艱難道:“什麽氣質?”
連漪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笑着說:“同類的氣質。我能不謙虛地說,我覺得自己很聰明,當然,我也的确很聰明,在你身上我也看到了這種聰明,這種聰明不是小聰明,是智力和智慧,是超過一般人的學習能力和理解力,勤固然能補拙,但先天的東西已經決定了我們的天花板要比一般人高,所以沈思晏,不要浪費你的學習天賦,永遠不要甘于平庸,”她最後鄭重道:“我在燕湖大學等你,認真的。”
在這一刻她似乎已經不是以老師的身份在和他說話了,而是以一個同輩,或者說一個學姐的身份在和他說話,告訴他:我在燕湖大學等你。
燕湖大學,國內最TOP的大學,沈思晏從來沒想過考進那裏,不是不敢想,而是不覺得那有什麽好渴望的。
但這一刻,他知道除了燕湖大學,他哪都不會去了。
未來給他鋪開了一條明晰的道路,她站在他的前方告訴他,永遠不要甘于平庸。
她的高度難以攀登,每當他覺得自己爬不上去了的時候,他就會說一遍。
沈思晏,永遠不要甘于平庸。
作者有話說:
存稿箱簡介:
姓名:存稿箱
性別:不明
最喜歡的東西:收藏、評論
最喜歡的食物:營養液
技能:得到喜歡的東西有概率吐出肚子裏的存貨偷偷摸摸地塞給觀衆老爺
存稿箱日記:
8.2日上午,我吐出來新章節,沒有早餐,還被小黑屋一日游,可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