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 54拘心有術(七)
霍榷一手随着轎輿的晃動的節奏敲打在膝上,一手兩指虛托在下巴,嘴角含笑望着轎外的,瞥見鄭爽正牽着馬跟在轎旁,面上慢慢沉了下來,“鄭爽。”
聞聲殷勤地走到轎窗,“小的在。”
“回頭告訴你姐姐,人貴有自知之明,讓她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東西,再有下回便提腳賣了。”霍榷低沉綿長的聲音中不難聽出淩厲來。
鄭爽吓出一身冷汗了,他跟霍榷多年,知道這位爺對下頭的人多是睜一眼閉一眼的,并非是霍榷放縱了下頭的人,而是知道自然有管事的管束這些,一旦作為主子的張口訓斥了,那可沒好果子吃。
姐姐到底作什麽了惹得二爺生氣了?鄭爽戰戰巍巍地回霍榷的話,不敢多問。
鎮遠府裏正為避暑之事而忙亂,霍榷一房的院子自然也是,滿院子的淩亂,想尋個落腳處都不易。
誰不願被笑臉相迎,誰樂意一進門便見妻子仇人相見般的嘴臉。
這番落差,一時越發突顯袁瑤的善解人意,霍榷恨不得扭頭便走。
然妻妾不睦實是大忌,霍榷強壓下心中的不悅,在正間堂屋的榻上坐下。
在王姮跟前賠了一日小心的韓施惠,見到霍榷如見救心,悄聲挨了過來,有意無意地露出被掐了一圈青紫的手腕,“還以為二爺今兒不回府了,可用飯了?可要婢妾給您傳飯去?”
“嗯。”霍榷未多言。
霍榷竟然沒察覺她受傷了,這讓韓施惠有些失望,但還是趕緊去擺飯。
等飯擺好,霍榷見滿桌的葷腥辛辣,一時又沒了胃口,只一味地扒着飯就着蔬菜。
好不容易見霍榷用完飯漱了口,韓施惠又趕緊問:“二爺今晚歇誰屋裏?婢妾好讓人去安排。”話是這般說,可那面上是寫的卻是“來我屋裏”幾字。
聽了韓施惠這獻媚又僭越了本分的話,霍榷的眉頭緊了緊又松開了,道:“妻便是妻,妾便是妾,爺要歇那處何時輪到你一個妾室安排了。”
韓施惠一驚,趕緊跪下認錯道:“二爺息怒,是婢妾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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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屋傳來王姮的冷笑聲。
霍榷也沒似往日那般立時扶韓施惠起來,“聽說太醫也給你請了脈,若是有了身子,不論二奶奶這回誕下的是爺的嫡長女還是嫡長子,你的孩子都得養在二奶奶屋裏的。”霍榷盡量直白地說。
韓施惠倍感愕然,“為……為什麽?”
“若是二奶奶生下嫡長女,豈能容庶長子的存在,自然是得記二奶奶名下當嫡子養。若是二奶奶生下的是嫡長子,那就給長子做伴吧。”
千辛萬苦生下孩子還不是自己的,那還懷什麽鬼。韓施惠頓時萎蔫不振了。
說完,霍榷也不多留,又是一夜歇在了外書房。
王姮笑得不可一世地從裏屋走出來,對韓施惠道:“聽清沒?妻便是妻,妾永遠是妾,還妄想母憑子貴爬到我頭上來,你做夢吧。”
韓施惠不一心想懷身子給王姮添堵了,王姮就安生了,除了不時整治下韓施惠,就沒折騰出什麽大事了,她安生了霍榷的後宅自然就安寧了許多。
霍榷十分訝異,本以為後宅不寧一直是因王姮,故而他對韓施惠頗多袒護,沒想竟然是韓施惠。
又是休沐,霍榷在外書房找出那本珍藏的前朝名家棋譜孤本,小心地撫過,袁瑤也是愛書人,交給她自然是放心的,也可想象得出她得到書時的欣喜之情。
想到此,霍榷也不由得由心而笑。
換一身出門的衣衫,帶上鄭爽便往城郊去。
小門樓的大門一開,便見田嬷嬷一拍大腿,歡天喜地道:“二爺,您可算來了,不然我們姑娘可要奔侯府去了。”
聞言,霍榷面染笑意,“你家姑娘奔侯府去作什麽?”
“姑娘說,去讨債。”田嬷嬷煞有其事道。
“哈哈……”霍榷朗聲大笑着往院內去。
每回來總見姐姐出來相迎的,這回卻不見蹤影了,鄭爽十分納悶,拴好馬匹便往鄭翠住的倒座房去,雖不是人去樓空的景象,但也是不見人蹤的空寂。
瞧田嬷嬷得了空,鄭爽就趕緊走去問:“田媽媽,我姐姐呢?”
田嬷嬷先是看了眼鄭翠的房間,安撫道:“二爺該和你說了的。”
鄭爽撓撓頭,“二爺只說,讓我告我姐姐瞧清自己的本分。”
田嬷嬷點頭,“若是在別家,敢有那樣不幹淨的心思早便提腳發賣了,留不得,也就是我們姑娘心胸寬大,讓她去繡莊了。”
霍榷沒細說,鄭爽自然是不敢細問的,只得問田嬷嬷,“我……我姐她到底怎麽沖撞二爺和袁姑娘了?”
田嬷嬷看看左右,在鄭爽耳邊說了幾句,鄭爽只覺背項一寒,只道:“這要是在侯府,可是要被打死的。”
“可不是。”田嬷嬷道。
“田媽媽,我姐在哪家繡莊?我……我要去看看我姐。”說完,鄭爽便要往外頭沖。
田嬷嬷趕緊扯住他,“你別急,二爺還在這呢,你這要是出去了,二爺尋不着你,有你好果子吃的。況且你姐下了工還會回這來的。”
這頭,霍榷拎着一包袱的書,正站東廂房大敞着的雕回字紋窗外。
袁瑤身着鵝黃遍地金絲繡花的襦裙,一如院中穿透枝葉投映在地的光斑般靈動輕盈,只見她坐窗內的繡墩上一手拿書,一手翻書,姣好的容顏上微露嬌嗔,雙目不離書頁就是不看霍榷。
霍榷故意欺近,用身形擋了她的光。
袁瑤便轉個方向。
霍榷又過去擋,袁瑤再轉,霍榷再擋。
見這人無賴上了,袁瑤擡眼瞪他,“你誰?不認得。”
惹得霍榷一陣大笑。
袁瑤氣得拿書到正間的書桌後坐去。
霍榷摸摸鼻子,進了門,将一本書慢慢晃到袁瑤眼前。
袁瑤惱了,剛要揮開卻驀然看清書面上的字,面上的惱怒便慢慢散去了。
霍榷又故意将孤本藏在身後,“這下可認得我了?”
袁瑤站起來一跺腳,“若不是大人欺哄了袁瑤,遲了這些日才來,袁瑤那裏會和大人置氣。”
“這幾日朝中事多了些,二來皇上準備到行宮避暑,實在□乏術。”霍榷解釋道。
“既然如此,那便原諒你食言一回了,給我吧。”袁瑤伸手。
霍榷笑着将書給她。
孤本一到手,袁瑤果然是欣喜若狂,如獲珍寶般,這便撂下霍榷小心捧書到次間的羅漢床去了。
讓霍榷不由得大呼,“姑娘這是打完齋不要和尚了。”
見他這副怨婦狀,袁瑤“噗嗤”地笑了,走過來福身道:“那不知這大師還有什麽吩咐?”
霍榷也不客氣,“貧僧正在化緣,見施主面帶和善,有心請施主布施齋僧,就不知施主是否願與貧僧結下這佛緣。”
袁瑤又笑了,用衣袖掩住口鼻,道:“沒用早飯便直說。”
沒一會兒,蘇嬷嬷端來一小碗小米粥,和一個攢盒,盒中各色點心。
其中荸荠糕最合霍榷口味,軟滑爽韌,甜而不膩,一下便吃了三塊。
見袁瑤在一旁伺候,霍榷便讓她坐下一同用。
袁瑤知道他這是有話要和她說,便遣退了青素和蘇嬷嬷。
在用完最後一口小米粥後,霍榷這才道:“這回随皇上去行宮的名單中,沒有娘娘。”
這是失寵的标志。
袁瑤緘默了許久後才道:“敵強我弱,韬光養晦方能再謀後策,且最難的還并非此時的蟄伏。”
霍榷嘆了口氣,“我明白,時勢大定後如何複得寵,才是關鍵。”
袁瑤點點頭,“身在後宮,不得寵只能任人踐踏。”
霍榷一時不語,袁瑤輕聲問道:“大人可還覺得遺憾?”
霍榷卻不答,反問道:“那日在南山寺撫《枯木吟》的人是你,可對?”
袁瑤并未否認,“是我。”
果然如此,霍榷又問:“那為何當日放任了施惠冒名頂替你?”
袁瑤站起身來,望着窗外,“表姐是大人心中的遺憾,又何嘗不是袁瑤心中的遺憾,不只大人想彌補那遺憾,我也一樣。”
霍榷起身走去羅漢床,“可似乎我們都錯了,施惠她代替不了……”霍榷斜靠在羅漢床上,望着窗外。
往時每每提起韓施巧,霍榷總覺沉重而酸澀,壓抑得他幾乎不能呼吸,可今日卻沒了那份沉重,只餘下淡淡的酸……
兩人默然相對許久,霍榷忽然問道:“你為何喜歡海棠?”
袁瑤怔了怔,見霍榷正望着她落羅漢床上的海棠花纨扇,道:“我出生之時,家中的西府海棠突然盛開,祖母玩笑說是海棠仙子下凡,便以海棠作我乳名。”
海棠,我的海棠兒……
已經許久沒人這般喚過她了。
想起母親,袁瑤雙眼忍不住泛起了霧氣,卻忽然聽到一聲,“海棠。”
聲綿遠而輕柔,無端觸動了心弦,袁瑤慢慢擡頭,就見霍榷目光悠遠,不住喃喃道:“海棠,海棠兒。我記得海棠花還有另一別稱,就叫——解語花。”說着,霍榷收回目光望向袁瑤,意有所指地笑道:“名副其實。”
袁瑤忽然不敢對上他的眸光,因他眼中有太多的溫柔,令她心頭莫名的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