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吏鬼篇 觸動
中元節之夜,整個沐家只有蘇家姐弟的客房遭了災,再加上蘇炟在常人眼裏就是個怪人,所以沐家老爺認為那晚的鬼魂鬧事就是蘇炟招來的。他這樣一想,對蘇家姐弟難免冷淡了許多,只盼着蘇炟趕緊養好身子,回上海去。
蘇燃自然看出了沐家老爺心中所想。她很是氣憤,但顧着蘇炟的身體,也不好立即離開,只能現在沐家住着,但言語裏已不止一次地流露出了不滿之情。雲新是贊同蘇燃的觀點的。
至于蘇炟,他經此一難,身子的确弱了許多。以前他還有精神走動看書,如今,他大部分時間便是昏睡着。偶爾醒來,便是同我講話。他同我講話時,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我不知道他那日的一句“我也是”,究竟是發自真心還是如同往日一般的禮貌回應,但我寧願相信那是真心之語。這樣真好,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我整日在他耳邊說着那些見聞:“你知道嗎?中元節之夜,沐慕姑娘留下了一封書信便離家出走了,沐老爺也不派人去找。”
他道:“沐慕姑娘不該被這小地方束縛,她是個有主見的姑娘,這一點我很欣賞。”
我也感慨:“是,我也很喜歡她這性子,喜歡的事便去做,不喜歡的誰也不能強迫。那個沐老爺可真是絕情,天下怎會有這樣的父親?女兒在一個亂哄哄的夜晚跑了出去,他竟坐視不理,一點焦急的感情都沒有。”
蘇炟點頭表示贊同,又輕聲道:“只希望她能平安吧。”
我又開始絮絮叨叨地同他說起了譚大善人的事,卻見他有些乏了,便忙說道:“你先休息吧,等你養好了,我們回上海,還是在你家舒服。”
蘇炟輕輕點了點頭。我微微一笑,轉身便要走,卻聽他叫了我一聲:“小蘅。”
我回頭,笑着問:“怎麽了?”
他躺在床上,輕輕側過身來,看着我,道:“那句‘我也是’,是發自真心的。”
“什麽?”我又驚又喜。
他笑了笑:“自我魂魄離體,自你我擁抱的那一刻起,我似乎感覺,自己靈魂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活了。我不知道那感覺是不是感情,但我清楚,那感覺是你帶給我的,”他說着,低下了頭,自嘲道,“我喜歡那樣的感覺,我喜歡你,我離不開你了。”
我聽了這話,有些震驚,有些喜悅,我忙飄回他床前,對他笑道:“我也喜歡這樣的你。或許真的是命中注定,讓你遇見我,讓我遇見你。”
他也笑了,看着我,眼睛裏有了真實的神采。
可笑着笑着,他就閉上了眼睛,無力地睡去。
我看着他沉睡,微微一笑,滿心歡喜地穿牆而過出了屋子,卻見到姚墟正立在那裏。
說來奇怪,我把姚墟介紹給蘇炟,可蘇炟反應卻特別大,一臉的驚奇……每當他反應特別誇張的時候,我便知道他在演了。
雖然我并不是很明白他為什麽要演。
“經此一難,他的身體支撐不了多久了。”姚墟開口對我道。
我的笑容漸漸凝固。良久,我嘆了口氣:“是,他的陽氣越發弱了。”
姚墟道:“當務之急,是找到他丢失的魂魄,唯有如此,才能讓他挺過二十五歲,壽終正寝,”他說着,又頓了頓,道,“或許你不想讓他活,你想讓他到陰間陪你,你還可以觸碰到他?”
“不!”我忙否認,“我想讓他活!”
“當真?”他問。
“當真!”我十分肯定,可又低下了頭,略帶苦澀地道,“如今這樣看得見碰不到,确實難受。可我知道,他想活。他對我說過,他想活明白了,可二十五年太短,不夠啊。”
姚墟冷笑:“也不見得活到八十三歲就能活明白了。”
“最起碼可以多一點希望吧。”我道。
姚墟聽了,低頭沉思了一會,又擡頭對我道:“好,我去幫你找殘魂。”
如今已不是我在幫他守着殘魂,而是他幫我了。畢竟如今地府如何,和他已沒有關系,他本可以撒手不管,可他沒有這樣做。
我點了點頭,道:“多謝了。”可耳畔忽然響起了那日在地府,小閻王對他說的那幾句話。
“你喜歡她,覺得她像你認識的那個人,不是嗎?”當日的小閻王就是這麽說的。
我看着姚墟,忽然很好奇他的故事,便清了清嗓子,問:“小雜毛說,我像你認識的一個人,是誰啊?”
姚墟白了我一眼:“好好照顧你的小狐貍,我的事你少問。”
行,惹不起,如今還要靠着他呢,可不能惹惱了他。
“我錯了,我給你賠罪。”我道。
姚墟冷哼一聲,沒有理我,轉身便要走。
夜色之下,他的白衣是那樣的顯眼。
“嘿!”我叫住了他,“如今你沒了地府庇護,行事可要小心些。”
“是,我若犯了事,就報你的大名,說是你指使的。”他腳步并未停歇,邊走邊道。
我笑了笑:“記住就好!”
他卻忽然停了下來,側頭對我道:“我錯了,你才不像她。”說罷,便一躍而起,去找殘魂了。
我站在原地,頗有些尴尬,可又止不住地想,那究竟是個什麽人,竟然能讓一向鐵面無情的姚墟動心?
想了半天,我捶了捶自己的腦子,自嘲笑道:“越發愛管閑事了。”
沒過幾日,蘇燃就帶着蘇炟和雲新回上海了。
蘇家和沐家的生意最終是沒有談攏。對此,陳顯很是在意,他去到蘇家,直截了當地問蘇燃:“沐家的那塊地,靠近鐵路,交通便利;附近最近也興起了幾家印刷廠,距離市場也近;還有不少因為建廠而沒地的農民,勞動力也充足;附近的濕地湖泊蘆葦更是多,這都是在那裏建造紙廠的有利因素啊!況且近期國外打仗,許多外企都撤資了,剛好給了我們民族企業發展的機會,小姐你為何放棄了同沐家交涉呢?”
蘇燃冷冷地回了一句:“因為沐家不祥。”
我知道蘇燃心中有氣,當初沐老爺暗指蘇炟不祥,她一直記着呢。
陳顯道:“這哪裏是什麽理由?”
蘇燃不再理會他的問題,而是看向雲新,對陳顯道:“我這個表弟是個好苗子,我想讓他進公司,跟着你歷練,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陳顯猛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麽表弟?”
他還不知道雲新和蘇家的關系,在他眼裏,雲新只是個地位略高的下人,但終究是下人。
蘇燃又看向了在一旁喝茶的蘇煜,微笑道:“阿煜,你覺得呢?你想進公司嗎?”
蘇煜放下茶,自嘲道:“我對生意上的事實在不敏感,還是阿新去吧,他從小就喜歡這些。我在家裏做我的富貴閑人,幫大姐打理家務事,你也輕松些。”
蘇燃笑了:“你說這話倒是輕松的很。”又看向雲新,給他使眼色。
雲新會意,來到陳顯面前便鞠個躬,問了好。
陳顯雖然被這一家子搞懵了,但還是不失禮數地笑着收下了雲新這個徒弟。
“至于沐家的事,”蘇燃頓了一頓,“合适的地址多的是,何必單惦記着一個沐家?”
蘇燃已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陳顯也不好再提,只得讪讪一笑,坐了一會就去了。
我就在樓上趴着,看着這一家子說話。蘇炟從我身後走來,輕聲問:“看什麽呢?”
我道:“你們這一家子可真有意思,女主外,男主內。要知道,這在我們大唐都算是稀奇,也只有則天皇帝她們這樣了。”
蘇炟輕輕一笑,看向蘇燃,道:“大姐的确辛苦。”
蘇燃在此時注意到了樓梯邊上的蘇炟,看蘇炟穿的單薄,忙對蘇炟道:“你怎麽穿的這麽少還在樓梯上站着?”
蘇炟乖巧地笑了笑:“是,我這就回去添一件衣服。”蘇炟說着,便對我一笑,轉身進了房間。
蘇煜在沙發上坐着,放下了茶,對蘇燃道:“大姐,弟弟最近好像不一樣了。”
“不一樣?怎麽不一樣了?”蘇燃問。
蘇煜道:“他的眼睛會笑了。”
“什麽?”蘇燃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
蘇煜笑了笑:“當我沒說吧。”說着,他起身就要上樓。
“诶,等等,有個事要你去辦,”蘇燃叫住了蘇煜,“沐家有個小姐叫沐慕,一個我很欣賞的姑娘,中元節之夜離家出走了。我擔心她出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去找你當官了的同學,讓人家幫忙找找?”
蘇煜聽了,低頭沉思了一會,擡頭笑道:“我只有陳游的聯系方式,他幾個月前在北京,前不久說是要調到上海來,還不知有沒有個準信。等我聯系他,問一問吧。”
蘇燃點了點頭,卻又疑惑:“你那麽多同學,怎麽只和陳游有聯系?”
蘇煜輕輕一笑,道:“因為一起經歷了不少事。”
我知道,他又想起蘭若了。
蘇燃道:“那你快去吧。”
蘇煜點了點頭,便上了樓梯。蘇燃一個人在樓下客廳,嘴裏嘟囔道:“怎麽又不見雲知的影子了?”
她這一說我才注意到,雲知似乎常常不見蹤影。
我回了蘇炟的房間,卻看見蘇炟正坐在書桌前,拿着鉛筆畫些什麽。我要過去看一看,卻見他用手輕輕擋住,對我笑道:“沒畫好呢,畫好再給你看。”
我眉毛挑了一挑:“你不會在畫我吧?”
他輕輕一笑,道:“算是吧。”
我便笑道:“那我便不打擾你了。到時候交上來的作品若不合格,我可要罰你。”
他笑問:“怎麽罰?”
我想了想,坐了下來,道:“還沒想好,總之不會讓你好過的。”
蘇炟低了眼,接着在紙上畫着,道:“那我可要認真些了。”
我看他一直在畫畫,實在無聊得很,便去擺弄他桌子上放着的一個長方形鐵盒子。
“這個是收音機,”他對我道,“可以聽新聞或者聽曲子,只是我很少聽。你想聽嗎?”
我點了點頭。
他放下筆,拿了張紙蓋住了那張畫,才來給我擺弄那收音機。不過按了幾個按鈕,那鐵盒子裏竟發出了咿咿呀呀的聲音來。
我一驚,一躍而起,釋放出周身煞氣,罵道:“何方妖孽!躲在這鐵盒子裏吓人!”
然後我便看見了蘇炟臉上的笑意。
我也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收音機的效果是這樣的。
我尴尬地收斂了渾身煞氣,坐了下來,感慨道:“果然時代不同了。”
他笑着問我:“想聽什麽?”
我道:“我也不知你們時興什麽,你可随意。”
蘇炟聽了,便擺弄了一會,最後穩定地停在了一個地方。我只聽到那收音機裏傳來這樣的唱詞:
“湖山畔,湖山畔,雲蒸霞煥。
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骈。
牡丹亭惹下蜂愁蝶戀,三生錦繡般非因夢幻。
一陣香風,送到林園……”
我覺得這詞耳熟,可想不起來。蘇炟輕聲道:“是《牡丹亭》的唱段。”
哦,是了,我記得從前我的畫裏來過一個伶人,似乎對我說起過這出戲。時間太久,記不清了。
這聽起來不像是這個時代時興的東西,想來蘇炟是覺得我會喜歡,才特意放的吧。
我确實喜歡。
“這字句寫的真好。”我說。
蘇炟也點了點頭,道:“每個時代都有屬于的自己大放異彩的文學,比如漢代的賦,你們大唐的詩,宋朝的詞,元朝的曲,和明清的小說。也不知道,我們這個時代,會有什麽樣的足以流傳後世的錦繡文章。”
我聽了,湊近了笑道:“別的我不多做評論,我們大唐的詩,那真的是天下一絕!”
蘇炟挑眉:“你會作詩嗎?”
我一下子便沒了底氣:“生前也寫過一些不入流的詩,死後就再沒動過筆了。如今只記得當年大家的詩作,自己的東西卻半點也沒有了。”說着,我有些難過,我這水平真是給大唐丢人了。
蘇炟眯了眯眼睛,露出了向往的神色:“真想去會會當年的名士。”
他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個事,忙對他道:“我曾見過詩仙!”
“李白?”他有些驚喜。
“自然是了,那不是你們後人對他的稱呼嗎?”我笑道。
“如何遇見?”他問。
我聳了聳肩,道:“記不清了,那時太小,只記得看見過他在洛陽的酒樓喝酒,然後別人告訴我,那就是他。”
蘇炟看起來依舊十分平靜,但我從他眼裏能看出那欣喜和激動。他去書架上拿了本書就開始翻,一邊翻一邊問我:“你是開元多少年出生的?”
我想了想,憨笑:“記不得了,我只記得我去世時十八歲,死在安史之亂、叛軍攻破洛陽之時。”
他聽了這話,翻書的手停了下來,擡頭看向我,眼裏有些閃爍:“你……”
“是,死在叛軍的劍下。”
“叛軍?”
“負心漢。”
他忽然意識到什麽,放下書,走過來,看着我,道:“只可惜我如今碰不到你,不然我真的想拉過你的手,像常人一樣,安慰你。”
我聽了,低頭笑道:“何必呢,都過去一千多年了。”
“可一千多年的時光并沒能撫平你的傷口。”他道。
他說的是實話。我至今想起那些事情,那些我的記憶中唯一鮮豔的只剩血色的事情,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如今也是。若不是蘇炟在我身邊,我只怕會當場失控。
我笑了笑,靠近了他,想說些什麽,卻剛巧瞥見他眉毛裏的那顆朱砂痣。
那血紅的朱砂痣。
不知為何,我的心忽然難以忍受地刺痛起來,仿佛一把劍刺入了胸膛。
我控制不住自己地一下子向後倒去,渾身陰氣完全控制不住一下釋放出來。我看見蘇炟本來想伸手拉我,卻碰不到我,又被我的陰氣波及到而向後退了老遠……
而我,向後倒去之後,因為不受控制,一下子穿過了地板,直直向樓下來。
眼前盡是錯亂的記憶碎片,但無一例外,裏面都有李淩!
混賬東西!一千多年了,還不讓我安生!
胸口的刺痛越發明顯,我終于撐不住,失去了意識。
等我睜眼時,我發現我已經在畫裏的美人榻上了。想來,我應當又是被這畫強行收了回來。
我撐着從榻上坐起來,卻看見地上有一人。再湊近了,撥開他頭上的亂發,一看,果然是姚墟。
看起來他也傷了,傷的不輕,于是我忙運氣,給他平複了一下。沒過多久,只見他也睜開了眼。
“你怎麽了?怎麽會在這裏?”我先開口問。
他扶着地起來,看着我:“我還想問你呢?你怎麽了?我正在日光下行走,卻忽然被你這邊幹擾,然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大概是我的陰氣忽然亂了,又讓他分了心。日光下行走本就危險,他一分心,只怕是被陽光傷到了。
唉,我的陰氣強過他,每次有波動都會不可避免地傷到他。若是個小鬼,便是姚墟影響那小鬼,而不是小鬼影響他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了一句:“對不住。”又問:“你還好嗎?需要我給你療傷嗎?”
他冷冷道:“不必了。這點小傷,不足挂齒。”
然後我看見他也捂着心口,臉色看起來很差的樣子。
我皺了皺眉:“不對,你傷的太重了,還是我來吧。”我說着,就要去扶他。
“我說了不必!”他一揮手,十分粗暴地把我推開,卻又虛弱地倒在地上。
我着實被他這反應氣到了,便氣哄哄地道:“說得好像我想被印上這靈符一樣!是你自己偷偷給我印上的,現在影響到了你,你反而賴我?”說罷,我一扭頭就要走。
蘇炟還在外邊呢,也不知道他如何了,我可不能傷了他。想來我突然那樣的反應,他也會很擔心吧。
“別走,”我忽然聽見身後姚墟虛弱的聲音,“秋羅……”
秋羅?
我轉過頭,看向他,卻忽然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吸引,一下子沉進了一個漩渦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吏鬼,就是姚墟~
男二也有割舍不下的心結
女主反而是個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