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鲶尾藤四郎在聽到壓切長谷部的叫喊聲後, 是第一個反應過來,往萬葉櫻這邊趕來的。
鲶尾藤四郎心裏自然清楚,壓切長谷部口中的那振暗堕付喪神, 指的不是這座本丸的骨喰藤四郎。
他的兄弟今天在審神者的命令下,擔當遠征小隊的隊長, 負責帶回一些物資, 現在還在歸來的路上。
而骨喰藤四郎來到本丸後,一直頗受審神者和粟田口兄弟們的照顧, 哪怕心情談不上一直都愉悅平和,但是如過往那般憂郁哀凄的情況,也并不常見了。
特別是極化過後, 對于以前經歷和舊主的記憶,雖然心中尚有執念,依舊會懷有郁結。可比起極化修行前,他的兄弟,已經能夠坦然說出“比起談講以前的記憶, 今後每天才更為重要”這樣的話來了。
極化後的骨喰藤四郎,情緒也愈發外露,鲶尾藤四郎很高興能夠看到他兄弟這副模樣, 對着他們撒嬌(?)說自己害怕一個人,說他害怕寂寞,不要丢下他一刃。
本丸裏突然出現的那振【骨喰藤四郎】, 絕不可能是他那性情逐漸軟化的兄弟, 唯一的可能就是, 他是來自其他本丸的【骨喰藤四郎】。
即便鲶尾藤四郎推斷出來這個事實, 他也依然前去了。
沒有別的原因, 只因為無論那個銀發少年, 是否是屬于他們本丸的【骨喰藤四郎】,他也一定是鲶尾藤四郎的兄弟,是粟田口的一員,是吉光的驕傲。
當鲶尾藤四郎趕來之際,顧不得調整因為沖刺太快太猛,而起伏有些劇烈的呼吸,清透的紫色眼眸中,便映出了銀發少年從高大的萬葉櫻上掉下的身影。
像是一只黑色的孤鳥,直直往地面上墜落,沒有一絲掙紮,臉上也無悲無喜,毫無波瀾,似乎這世間沒有他在意的事物一樣,誰也無法将他留住,無法伸手撈起這輪銀白色的清淺月影。
鲶尾藤四郎呼吸一滞,如果他稍微理智冷靜一些,就可以想到,光是萬葉櫻這樣的高度,對于刀劍付喪神們不同于普通人類的強健體質來說,算不得什麽,最多也是受點表層傷。
可是鲶尾藤四郎還是腦子一熱,不顧一切地從地面上高高躍起,伸出雙臂,接住了那只孤鳥,捧起了這彎月亮,讓他不再墜落。
臂彎處傳來的溫度,由于重量、下陷調整重力角度的小臂弧度,都給予鲶尾藤四郎以真實感。
鲶尾藤四郎不是因為【骨喰藤四郎】的危險境地而害怕,真正促使他這番舉動的,還是【骨喰藤四郎】身上過于飄渺虛無,仿佛世間無根柳絮随風飄蕩,稍不留神便會消失不見的特性。
該怎麽形容心中的惶恐不安,鲶尾藤四郎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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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從刀劍中誕生的付喪神,擅長之事是戰鬥,并不精通文學,也與歌仙兼定那振風雅之刃不同。可鲶尾藤四郎知道,自己在見到這個【骨喰藤四郎】後,注定無法裝作視而不見。
特別是在他看到,那抹如夢似幻的紫色中,清晰倒映着的自己的身影,以及禁不住滴落而下的清澈淚珠時。
兄弟他,一定很痛吧……
鲶尾藤四郎難以想象,當堅硬的頭骨和尾椎骨處,尖銳的白骨“破土而出”,鑽出血肉和骨頭,一瞬成長時,【骨喰藤四郎】是何等錐心刺骨的疼痛,又是怎樣熬過那些日夜,最後出現在這裏的。
他也一定很難過吧。
不然,以【骨喰藤四郎】堅強內斂的性格,又怎麽會光是看到他,就情不自禁流淚哭泣了呢。
鲶尾藤四郎未曾思考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離開骨喰藤四郎的可能——在他們化身為刀劍付喪神,被審神者們召喚出來後。
在那望不見盡頭的歷史長河中,身為吉光家族鍛造出來的刀劍,他們從誕生之初到現在,存在的意義即為守護。
不管是作為他人手中之刃揮舞殺敵,還是具有人類軀體,行走人間,斬殺時間溯行軍以維護歷史,守護一詞便是他們的信條。
粟田口衆刃,或者說整個本丸內的親密刃們,之所以會如此團結友愛,哪怕成為了神明,也有着同人類一樣的羁絆,互稱兄弟同僚,也是因為在這漫長歲月中,他們不斷相聚,又不斷經歷着分別,最終成為刀劍付喪神重逢。
這些回想起來也會感到難過的記憶,促使他們哪怕是現今,也極為珍惜彼此的時光,在意彼此的心情與身影。
在粟田口中,骨喰藤四郎是經歷最為坎坷的一振,不知為何,和他相遇的兄弟們,總會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先行一步離開他。
大阪城夏之陣中,德川家康擊敗了秀賴,秀賴自殺,一期一振、鲶尾藤四郎等豐臣家的藏刀都被燒毀了。然而骨喰藤四郎這振奇跡之刀,沒有一絲損傷留了下來,直到後邊發生的“明歷大火”,才隕身其中,從此也嚴重失去了記憶,甚至連以前的自我都不複存在。
骨喰藤四郎的迷茫、無法解開的郁結,也都由此而生:兄弟們總是先他離去,留下他一刃,而穩固他目前羁絆的過往記憶,又散作青煙,痕跡消匿。
正是清楚知曉這點,鲶尾藤四郎在順利與骨喰藤四郎重逢再會後,便從未想過兩刃還會分離的事情。
就算是碎刀,鲶尾藤四郎也會和骨喰藤四郎一起,決不再将他抛下了。
作為粟田口知名的雙子脅差,鲶尾藤四郎和骨喰藤四郎宛如冰與火,一個活潑跳脫,一個寡言少語,性子的巨大差別并沒有使得兩者關系不佳。相反,正是這樣的性格,兩刃相互照料,一路攜手扶持,走了過來。
他們本就是雙子脅差,本就應當親密無間、生死不離。
每一座本丸裏的骨喰藤四郎和鲶尾藤四郎都是這樣的想法,也一直是這麽做的。
但是。
但是面前的這振【骨喰藤四郎】身邊,并沒有那個本丸的鲶尾藤四郎的身影。
鲶尾藤四郎唇瓣輕輕顫抖着,想要說些、問些什麽,卻怎麽也無法說出口。
他很想問,其他兄弟們呢,都去哪裏了,你的鲶尾藤四郎呢,他又在哪裏?
他們都還好嗎?
不過,鲶尾藤四郎也明白,自己的這番疑問只是在自欺欺人,答案在看到孤身一刃的【骨喰藤四郎】時,就相當明顯地甩在他們面前了。
【骨喰藤四郎】的兄弟們,都已經不在了啊。
他們又一次地離【骨喰藤四郎】而去。
雖然不是他們的意願,而是被那人渣審神者所折磨碎刀,但終究,他們還是再次重演歷史,留下了【骨喰藤四郎】一刃。
害怕寂寞的兄弟,感受過粟田口大家溫暖關懷的兄弟,在那時候,他的感覺就好像星星都消失了,黑夜永不散去那樣吧。
鲶尾藤四郎真切地為【骨喰藤四郎】而難過,心底如鑽心的痛,愛憐之情不斷湧上心頭。
其他的刀劍男士們聞訊也陸陸續續地趕到了。
在他們的視角裏,鲶尾藤四郎不複平日裏的外向活躍,精力十足,而是閉了閉眼,神情莊重而蘊含一絲悲痛,一只手輕輕撫摸着那振暗堕的【骨喰藤四郎】的背部,另一只手則拭去了他的淚水。
輕聲地安慰着說——
“沒事的,有我在……我一直都在。”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些傷害你的人,我也會親手了結他們。”
鲶尾藤四郎睜開眼睛,改成雙手捧住【骨喰藤四郎】的臉,極其認真地許諾道:“不用害怕,也不用擔心,大家都在你的身邊,哪怕我們不是你原來的兄弟們……”
“拜托,請不要再哭了,骨喰。”
黑發紫眸的刀劍少年這麽說道,而似乎被鲶尾藤四郎的話語所觸動,【骨喰藤四郎】眼眸微微睜大,眼中的情緒複雜難明。
矢澤遙鬥不知該如何評價鲶尾藤四郎的一片誠摯之情,也無法及時作出反應來應對。
從遙遠的時空,好像有這麽一個聲音傳來,喊着他的姓名,親熱地叫他兄弟,直至生命的終結時刻,也沒有對他有半分苛責,哪怕矢澤遙鬥不能救下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去。
然而那人也仍然艱難地露出笑顏,讓他不要哭泣。
遠方的身影,跟這一剎那鲶尾藤四郎的容貌重合起來,矢澤遙鬥感覺得到,自己整個人都在顫抖。
盡管他剛剛的落淚,也只是骨尾拍打到樹幹産生的疼痛,眼眶下意識地流出生理性鹽水罷了,然而在這時候,矢澤遙鬥卻是真的想要哭泣。
“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呢……”銀白色短發的少年抓住鲶尾藤四郎的手,睫羽輕抖,透明的淚珠順着弧度滑落。
他眼神茫然無措,望向鲶尾藤四郎,似乎透過他,在同記憶中的那個人對話:“為什麽要救我,讓我活下來……我寧願死去的那個人是我啊。”
“我什麽都做不了,”矢澤遙鬥把自己內心久久不能愈合的傷痛全部揭開,讓人看清那流血化膿的傷口,“我根本救不了你,就只能呆看着你死去。”
“我不想要這樣!為什麽你要這麽無私,卻留下我一個人?!”
“憑什麽這麽做……明明說好的要在一起的。”
但是,矢澤遙鬥的哥哥,卻讓他一個人長大了。
【骨喰藤四郎】的語氣一下子有些激動起來,大滴大滴的淚水滾滾落下,這振脅差少年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木然地流淚。
鲶尾藤四郎感覺到了從手掌處傳來的、逐漸變大的力氣。
他的兄弟,沒有表面上看得那樣平靜無波,只是習慣地藏起自己的情緒。
于是,鲶尾藤四郎想也沒想,又一次抱住了他的雙生兄弟。
少年郎的體溫,是可以傳遞溫暖和力量的。
——“那麽,原諒‘我’吧。”
——“因為我也無法,看着你死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