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冬日積雪已經消散,春風卻并未和煦起來。
身體已經被冷風吹醒意識卻仍舊懵懂的宋佩瑜,久違的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現代無憂無慮的富二代,還是古代混吃等死的權二代。
但毫無疑問,無論他是誰,都不該被冷風吹醒。
視線聚集在分不清原本顏色的破舊床幔上,宋佩瑜茫然的雙眼逐漸恢複清明。
無憂無慮的富二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這輩子他是望族宋氏的幼子。
從出生開始,宋佩瑜無數次感嘆他上輩子運氣不好可能都是在為這輩子積福。
在生産力低下又四處都有戰亂的時代,他沒投胎成為了生計奔波,朝不保夕的平民百姓,而是成為世家子。
雖然只是庶子,但架不住他的運氣好。
剛好新家主也是嫡出大哥的幼子夭折,大嫂過于傷心導致精神混亂,什麽都記得,就是不記得也不願意相信幼子已經夭折,非指着出生日期只差兩天的宋佩瑜說是她的小兒子。
宋佩瑜的生母也是個狠人,明明虛弱的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卻能哭着喊着要将宋佩瑜送給大夫人。
老夫人心疼兒子和兒媳,況且宋佩瑜年紀比她孫子都小,老家主也已經去世了,更不存在宋佩瑜生母礙眼的情況,幹脆給宋佩瑜生母擡了貴妾,算是獎勵她的眼力。
因此早些年宋佩瑜和生母雖然只有年節能見上一面,也不敢表達彼此的思念,在宋家的生活卻十分滋潤。
宋佩瑜小時候只能躺在床上養病的時候偶爾會想,如果他沒有被大嫂抱走,大哥大嫂将他當成瓷器似的捧在手心,稍微有些不妥就請遍名醫,珍惜的補藥流水似的送到他房中。
嫡母也因此格外照顧難産險些丢了命的柳姨娘。
他們母子能否活下來都是未知。
四年前,宋佩瑜八歲,大嫂又有身孕,平安生産後突然将最不願意面對的痛楚和她早逝的孩子都想了起來。
宋佩瑜遺憾長期飯票可能要打折的同時,也慶幸大嫂能有這個絕佳的時機從當年的事情中走出來。
宋佩瑜以為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早就做好了随時變回醜小鴨的準備,事情真正發生後卻也不是沒有半點難過。
大嫂滿腔的慈母心思都放在了因為難産格外體弱的他身上,連她真正的嫡長子宋景明偶爾都要泛酸。
大哥身上挑着整個宋氏的擔子情緒更內斂些,卻也一樣是将他當成小兒子在養,就連他名義上的大侄子都将他當成弟弟照顧。
日日夜夜相處來的情分,怎麽可能說收斂就收斂了。
宋佩瑜提前兩年按照原計劃搬入前院宋景明的隔壁,心中的煩悶加上天生體弱,斷斷續續的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後來日子長了,除了他和生母柳姨娘能正大光明的來往。
大哥大嫂人仍舊帶他無微不至,沒有因為有了真正的小兒子而忽略他。
嫡母也還是如往常般最愛看他和景明佯裝争寵耍寶,對待柳姨娘的态度也始終如一,宋佩瑜不安的心也就放下了。
當時的宋佩瑜以為他這輩子最大的危急已經過去,之後就是平平安安的長大。
如果身體允許,大哥需要,他就尋個官職,和這個時代所有的世家子一樣,為了家族鞠躬盡瘁,如同大哥庇護他那般庇護後輩。
如果身體不允許,他就找個山清水秀的莊子養病,憑宋氏的豪奢和嫡枝的偏愛,他能分到的家産足夠養十個像他這樣的病秧子。
但宋佩瑜萬萬沒想到,命運偏偏喜歡和人開玩笑。
如今他的身體是好起來了。
雖然看上去總是病歪歪的模樣,實際上稍微吹吹風或者淋了冷雨再也不會像從前那般纏綿病榻許久,只要出了汗,睡足了就能緩過來。
人也到了遠離宋氏繁華的偏僻住所。
卻不是他想象中宋氏幾代經營,山清水秀還帶溫泉,裏面都是宋氏忠仆的莊子。
也不是只有他和柳姨娘常住,嫡母和大哥大嫂偶爾來游玩。
而是完全陌生又破敗的村子,身邊不僅有柳姨娘,還有嫡母、二嫂、二嫂家的珏哥兒、芳姐兒、四嫂和四嫂家的玥姐兒、五嫂、和僅有的三個忠仆。
宋佩瑜慢吞吞的從床上坐起來,不用轉身就能将樸素到簡陋的房間盡入眼底,不由長長的嘆了口氣,抖開床頭的靛藍色的細布衣服,笨拙的開始研究。
正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在這個世界做了十二年衣來伸手的世家子,如今連自己穿衣服都是上輩子的事。
“七爺,可起了?”漏風的門外傳來低沉的少年音,視力極佳的宋佩瑜已經從門縫看到了來人褐色的麻衣。
出發前宋佩瑜就知道了随他們一同來村子裏的三個忠仆是什麽來頭。
姓孟的老漢是前任家主留給宋瑾瑜的人,不僅手上有真功夫,更是擔當在村子期間為宋佩瑜和宋景珏講解天下大事和世家糾葛的角色。
金寶看着瘦弱,據說以一擋十不在話下。
銀寶則是廚竈上的一把好手,還懂醫理。
這三個人都是祖上三代就為宋氏的家主效力,且只聽家主的命令。
若是還在宋氏,想來也有幾身頗為體面的衣服,如今為了避諱主家,居然只能穿麻衣。
想到宋氏,宋佩瑜就忍不住想起他離開宋氏前的那晚。
大哥第一次将他當成能商量大事的兄弟,而不是只能躲在家族羽翼下的雛鳥。
從宋佩瑜出生開始,宋家的境遇就每況愈下,歸根結底是因為宋佩瑜沒見過面的父親和一位得寵的皇子去恒山祭祀的時候,平日裏身體健康的皇子突然暴斃。
能代表帝王祭祀神山的皇子,所代表的意義自然不一樣,如果不是突然暴斃,那位皇子回到朝廷就會被冊封為太子。
宋氏家主自知慶帝和貴妃都不會放過他,将家中緊要的事情交代給嫡長子也就是宋佩瑜的大哥宋瑾瑜後,幹淨利落的自裁,只求不要連累整個宋家。
宋氏也開始韬光養晦,蟄伏起來。
畢竟是興盛了十幾代的世家,就算是慶帝再怎麽對宋氏恨之入骨,也不能馬上将宋氏連根拔起。
宋氏只要熬過了慶帝,等到新帝登基,自然能有轉機。
可惜慶帝是被熬死了,新帝卻是貴妃的養子,全靠貴妃支持才能登頂帝位,登基後馬上将貴妃尊為太後,以太後的意念馬首是瞻。
新帝比先帝還瘋狂,完全不顧會造成的影響,像是瘋狗似的追着宋家咬,給宋家帶來的損失遠超先帝在時。
在這個時代,皇室不給世家活路,世家必然不會做出引頸就戮的傻事。
宋瑾瑜帶着宋家又蟄伏了三年,表面上對皇室百般忍讓,極盡謙卑,私下卻早就開始準備後手。
半個月前,與朝廷不睦已久的建威大将軍公然燒了朝廷的旨意,幽州半數城池都與朝廷失去了聯系。
宋佩瑜上午還在學堂上津津有味的吃瓜,并暗自希望建威大将軍給力些,世家給誰幹活不是幹,以宋氏的情況正盼着換個新皇帝。
回家就被大哥叫去了小黑屋促膝長談。
原來宋瑾瑜的目光早就放在了建威大将軍身上,拿整個宋氏壓寶建威大将軍,他要将最後不能帶走的祖業全部損毀,然後帶着夫人嫡子和族人去為建威大将軍效力。
宋佩瑜還以為宋瑾瑜是通知他收拾細軟,乖巧的應好,“大哥放心,我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定然不會耽誤出發的時間。”
宋瑾瑜的目光卻變得古怪起來,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已經叫人收拾好行李,你什麽都不用準備,若是……”
宋佩瑜敏感的察覺到不對,擡頭去看宋瑾瑜臉色,才發現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屋子裏卻沒有點蠟,他只能看到宋瑾瑜淩厲的下颔線。
比同齡少年身形瘦小的宋佩瑜,輕而易舉的被臂膀格外寬闊的宋瑾瑜抱在懷中。
從五歲後就沒被大哥抱過的宋佩瑜心跳的更快了,黑暗中他感覺到臉側不可思議的濕潤,然後是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若是建威大将軍事敗,你就忘了前十二年的生活,無論如何都要顧及好自己和珏哥兒,你們要将宋氏的血脈延續下去。”
宋佩瑜對于那天宋瑾瑜又和他說了什麽,他是怎麽從宋瑾瑜的書房中出來的記憶已經模糊,臉側的濕潤和那句從未聽過的不确定和哽咽,卻像是烙印般清晰深刻。
宋佩瑜甩了下頭,不願再回想那天的事,高聲道,“進來吧。”
金寶快速進門,細心的用身體擋住了外面的寒風,在門邊站了一會才走到還在和衣服做奮鬥的宋佩瑜身邊,自然的接替了宋佩瑜的動作。
宋佩瑜張開雙臂,暗自将金寶給他穿衣服的順序記在心中,嗓音帶着晨起特有的慵懶。“你們也不必特意穿麻布衣服,回頭去鎮上扯幾塊細布,讓店裏繡娘直接做了成衣拿回來。”
他們只是隐居,不能太招搖,又不是真的沒錢。
出門在外,又何必講那麽多規矩。
金寶笑嘻嘻的行了禮,痛快應下來,“謝七爺恩典,剛好下午銀寶要去鎮上采買,他比我有眼光多了。”
穿戴整齊,宋佩瑜帶着金寶往後院去。
宋家人落腳的兩進院子還算寬敞,和宋氏沒法比,卻是梨花村最大氣的建築。
只是原主人沒有家眷又手頭拮據,除了前院正房,其他地方都破敗的不成樣子。
原主人是個落魄鄉紳,也曾是宋氏的暗樁,宋瑾瑜給他們安排的身份是這名鄉紳在戰亂中失散的親人。
在宋家人到梨花村的前幾天,鄉紳起夜的時候撞到了頭,強撐到宋家人到來,認定了宋家人确實是他的親人,當天就去了。
宋家人只能邊操持鄉紳的喪事,邊修葺房子。
因為鄉紳是在前院正房咽氣,上到宋老夫人和柳姨娘,下到宋佩瑜的嫂子們,一致不同意宋佩瑜住在前院正房。
宋佩瑜沒辦法,便将前院正房讓給了老孟和金寶銀寶,他自己住進了東廂房,西廂房跟破敗些,等着修葺後讓宋景珏從後院搬出來。
院子裏歪曲生長的幾顆枯樹枝頭染上了淡淡的綠色,引得宋佩瑜多看了兩眼。
金寶也跟着看過去,“好像是桃樹,七爺要是不喜歡,我尋空砍了。”
“留着吧,總有開花的時候。”宋佩瑜摸了下脖子,突然雙眼一亮,“這種樹會結果嗎?”
金寶腳步頓住,又回頭看了幾眼,遲疑着開口,“我下午去和村子裏的人聊聊,順便打聽一下。”
宋佩瑜進了後院正房才發現他來早了,除了本就住在這裏的宋老夫人和柳姨娘,其他人都還沒到。
“給母親請安”沒等宋佩瑜的彎腰,宋老夫人就抓着宋佩瑜的手臂硬将他拽到了身前。
“阿柳來看看貍奴的脖子怎麽了,是不是被毒物咬了,紅了這麽一大片?”宋老夫人急切的扒下宋佩瑜的領子,發抖手指肚遲遲不敢按在宋佩瑜泛着血絲的皮膚上,生怕讓宋佩瑜疼了。
柳姨娘的反應也沒比宋老夫人好到哪去,匆忙将手中的熱茶塞進了金寶手中,透亮的雙眼頓時蒙上了層霧氣。
宋佩瑜渾身僵硬,仿佛是木頭人般的被兩個人擺弄了半天。
最後得到結論,是他的皮膚太過嬌嫩,突然換了從未穿過的細布的衣服,才會布滿血絲。
剛好住在廂房的幾位夫人帶着孩子們過來,進門見了宋老夫人滿面怒色,柳姨娘眼淚汪汪的模樣都被吓住了,還以為是家主那邊有什麽壞消息。
宋佩瑜捂着臉偷跑失敗,不得不在全家人的各色目光下抹上了藥膏,直到吃飯都覺得擡不起頭。
雖然到了村子,但世家大族的規矩還是刻在每個人的骨子裏。
宋佩瑜第一次覺得食不言寝不語真是個好規矩。
勺碗相擊的清脆聲音在安靜的飯桌上極為突兀,馬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四夫人手忙腳亂的抱住懷裏突然掙紮着大哭的玥姐兒,連臉上挂着的湯水都顧不得,還是她身邊的五夫人拿帕子擦了去。
老夫人向來不與小輩計較,見狀也沒怪才五歲的玥姐壞了規矩,“玥姐兒是不是咬了舌頭,快去端杯冷茶來。”
在座的都是被伺候慣了的主子,一時間竟然面面相觑愣住了。
還是柳姨娘反應快些,急忙去找了昨日睡前喝的燒開冷水來,拿着勺子要喂給仍舊在大哭的玥姐兒。
玥姐兒卻不領情,伸手就将柳姨娘手中的瓷杯揮了出去,險些砸在宋佩瑜身邊的宋景珏臉上。
二夫人和柳姨娘同時撲到宋景珏和宋佩瑜身邊,明知道茶杯沒有碰到他們,還是從上到下仔細檢查過才能放心。
宋佩瑜握着柳姨娘流着血的手腕,不讓她再動,冷着臉吩咐聽見聲音從廚房趕來的銀寶去拿藥。
宋老夫人見玥姐兒不僅哭鬧不休,還傷了人,也升起了火氣,沉聲呵斥,“別哭了!我還沒死呢,這是在給誰嚎喪?”
玥姐兒被老夫人吓得打了個嗝,終于肯開口說話,“我……我不吃,這些東西!我要吃蛋羹,吃美味齋的糕點,吃葫蘆雞,吃蒸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