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嘆文君(一)
剛至夏日,天氣立時炎熱起來,午時一過,街上的行人便聊聊無幾,都找着地方消夏去了。顧惜朝往上一言堂後院幾棵缺水的花下澆了些水,擡起頭來正看到兩個影子向這邊沖來,他側身避過,回身一看,卻發現自己家的海冬青正追着一只不知什麽鳥。他輕喝一聲:“微風,幹什麽呢,快回來!”
海冬青有些不情不願地飛回來,立在檐上,很是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低頭梳理自己的羽毛。那只大鳥才停在牆上,歇了口氣,吱呱一聲,又飛掉了。顧惜朝擡手擋住陽光,看着那鳥兒飛去的方向,怨氣真得,難怪微風一直追着它不放。不過既然已經走了,就不關自己的事了,他想着,對微風招招手,可它丢了獵物,仍是不高興,索性背過身去,不肯理他。顧惜朝好笑地想,真是奴大欺主,最近日子是不是過得太好,竟然讓它反了!
正想做個小法術,教訓它一下,就聽見前面有人叫顧公子,顧公子!聲音十分熟悉。顧惜朝皺皺眉,放下手中的東西,慢慢地走到前廳,一打簾,來人果然是赫連春水。
他後面跟着的戚少商正攔着他道:“別嚷了,人家說不準在休息。”話音剛落,就看見顧惜朝打了簾子走了出來。
赫連春水這幾日終于博得佳人歡心,與息紅淚的關系漸入佳境,看着戚少商整日裏和顧惜朝在一起而少去見紅淚,私底下更是愉快,見了顧惜朝也客氣熱絡了幾分。此時他湊過去臉上帶着幾分喜慶:“顧惜朝,你識貨,快來幫我看看這個東西值不值錢。”說着從懷裏拿一樣東西,遞給他。
顧惜朝邊接過來邊不經心地說:“鑒定一次一貫錢。”
赫連知他玩笑,也随意地說:“沒問題,別說一貫錢,十貫錢也行,只要是真的。”
顧惜朝擡眼笑了一下,便低下頭仔細看赫連遞過來的這東西,感覺份量不輕,用手輕摸摸,又舉起來仔細看了下花紋樣式,點點頭:“是個好東西,可惜不全。”
赫連睜大眼:“咦,這酒壺不全?”
顧惜朝輕放到幾上:“誰告訴你這是酒壺?這是酒樽裏的酒铛,外面應該有一個尊,用來放熱水或者冰,再把這個放進去。類似冰鑒一樣的功用。”
赫連有些喪氣:“唉!還以為是個好東西,花了我三十多貫錢。”
顧惜朝點點頭:“這個價錢倒也算公道,賣給你的人恐怕也是故意不敢要高價。從花紋,份量,還有這蓋上的回首雁,提手上的燮紋,這是西漢中期的東西。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沒了正物什,你拿回去當酒壺用也還是可以的。只不過,看這器形,定又是扒了誰家墳得的,你最好擺着看,畢竟也算是個正經東西,做個把玩物,充充場面也不錯。”
赫連摸着想了想,他說得也很有道理,再說他赫連家還差這三十貫錢,不過是看樣子可愛,想給紅淚拿在手裏頑的。他便笑了笑,轉頭又想起什麽忙道:“顧公子,聽說你藏了北地列酒,咱們也認識一段日子了,怎麽光便宜戚少商了?”
戚少商一聽便拍了他一下,他前些日子與兄弟們在花街裏喝酒,覺得自從喝了那炮打燈什麽酒都入不口,一時感嘆,就說漏了嘴,沒成想赫連居然一真惦記着。他家祖上匈奴人,盡管這一代赫連春水公子長得面如玉般,但骨子裏還是有乃父之風,喜歡大漠的東西。只是顧惜朝肯定不樂意他把二人平日私下說的話告訴別人。
果然顧惜朝看他的眼神便沉了幾分。他嘆口氣,無聲地對他說:不是故意的!顧惜朝轉過頭不去理他,也不搭話。
赫連卻看到了,一轉眼便猜到他們二人的小心思,卻仍只故意地笑着說:“我拿東西和你換麽!”
顧惜朝冷笑一聲:“赫連大人拿什麽換?”
赫連卻神秘地說:“你知不知道千牛衛那邊出了件怪事?”顧惜朝挑眉看他,又看向戚少商,戚少商卻一臉疑惑地看着赫連春水。他最近在宮裏也沒聽到十二衛裏出了什麽奇事,前兩日碰到卷哥,也沒說有要緊事啊?
顧惜朝心中确實有些好奇了,想了想道:“那烈酒可确實沒了。”赫連搖搖頭,正想說真小氣,卻聽顧惜朝又道:“不過,小店幾日得了一壇蜀地今年新釀的錦江春。”赫連剛拍手叫好,他卻接着道:“聽聞碎玉觀中,息真人養的幾株珍貴荷花前幾日開了,襯這美酒才有意境吧。”
赫連一呆,便苦笑:“我這犧牲有點大。”紅淚和戚少商全說開後,一直沒怎麽真的合解,顧惜朝顯然是想借着機會,讓二人以後如普通朋友般可以正常相處。他想着,有些嫉妒地看了一眼戚少商,這人,見有紅顏,後有知音,都這麽明裏說煩他,暗裏卻總向着他。不過回頭一想,息紅淚現在松了口,以後有可能就是他赫連春水的夫人了,一想到這裏,便有些雀躍,這麽想着,也就拱拱手:“咱們傍晚時分,觀裏見。”
顧惜朝便也笑了,點點頭。赫連立時離開,自是去找息紅淚,戚少商看看他,攤攤手:“其時我當時只是贊你這裏酒好,真沒說什麽,誰知道他這麽惦念着不忘。”
顧惜朝走向門邊,看着正午剛過依舊熱力十足的太陽,回過頭看看他,慢慢道:“東市裏那家鮮魚店的老板昨日說,他今天要進一批鮮貨。”
戚少商看看外面的烈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苦笑道:“好,好,我去給你取,難得今日顧老板掌廚。”
顧惜朝看着他轉身頂着烈日去了,半晌才低笑一聲,從後面架子上取了一只大冰鑒,倒了些水,微閉目輕輕攪動,須臾,水面漸漸結冰,越結越深。他一睜眼,輕念一聲咒,鑒中的冰立刻碎成了沫,飛濺起無數的冰渣,卻全攏在冰鑒上方,不向外流露一顆,等一切漸漸回落,一鑒它人不可得的冰便安好地存在這銅鑒中。他此時方站起身來,卻取酒,又将酒倒入一只陶尊中,放了進去,才去廚房準備東西。
終于将毛梳理順的微風白了他一眼,無聊地找了一個涼快地方避暑。
直至傍晚,赫連在碎玉觀見到顧惜朝時,立刻招呼了一聲,卻忍不住對他身後的戚少商笑個不停。這人難道在坊市間牽着自己的愛駒,卻只為了讓他駝一個大漆盒。想不到終于也有他做“挑夫”的一日。
戚少商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別笑了,快幫忙拿東西。這個東西死沉。”他邊說邊将漆盒卸下來。赫連一接,一陣香氣便透了出來,讓他眼睛一亮。
息紅淚早就安排了坐席,無視戚少商,卻大方地顧惜朝一笑:“難得顧公子賞光,本觀簡陋,招呼不周可不要見怪。”
顧惜朝對她客氣地行了一禮:“叼擾息真人,早聞貴觀碧臺蓮之名,今日終有幸一見。”
赫連放了東西,拍拍他,順便把站在廊臺下,還有幾分尴尬的戚少商拉到席上:“作什麽酸腐樣,自己人,何必客氣。”
息紅淚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有些找不着北,忙湊過去幫着擺席。顧惜朝看幾人各色姿态,也就一笑坐到戚少商身旁。他還是第一次進這觀,自海棠一事完結,戚少商提到息紅淚便有些不自在,他并不喜歡這人在他面前提息紅淚,可是戚少商越覺得愧疚越放不開,趁着這次,找個由頭讓他們合解起來,不但自己放了個心事,也賣給赫連一個人情。他想着,就看到赫連迫不及待地拿起酒準備倒了每人面前的酒盞裏,但他一拿那滿滿的酒尊,就驚奇地看了顧惜朝一眼。
息紅淚也察覺到他的神色,待他倒完酒,也就舉起盞,一觸及杯盞,一層涼意讓人在這盛夏通體舒爽,略嘗了一口,神情間的訝色自然控制不住:“這等時節,顧公子何處得了這些冰?”
這個時節,雖然王公貴族自然會在冬天時就挖了深窖藏冰,只是顧惜朝來長安時已是仲春,怎有機會得了冰?
顧惜朝只笑笑,卻沒說話。這二人一想着他即能通陰陽,恐怕這些冰對他終也不算是難事。息紅淚便嘆:“便是卷哥,做這些也不容易。”
顧惜朝随意道:“雷大人所習之術,與在下不同,自然不能如此。”
話說着,金烏漸落,天色便有些灰白,月下賞荷,自然多了幾分情趣。除卻顧惜朝帶來了酒菜,息紅淚也讓觀裏的女孩子們捧出時鮮的水果。顧惜朝微眯起眼,難得一片繁華美景,他卻覺得有些索然。
戚少商看他臉色不知道他又想到什麽,便立刻說些宮裏的新鮮事,将話題扯開。
息紅淚冷眼旁觀他為這人忙前忙後,縱使當年二人情最濃時,雖然他也會為博自己的歡心,而悄悄盜來一個王爺家珍藏的牡丹,卻從來沒有這麽在小事上體貼過自己。心中低嘆,果然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何必苦苦縛于舊路。自己的幸福,也不是只綁在這樣一個人的身上。她不動聲色地看赫連為自己忙活,也便笑了一下。曾幾何時,會讓人挂心的,早就已經換了人呢?
顧惜朝看戚少商如此,也便抛開心中的煩心事,轉過身看向赫連:“不是說有故事麽,怎麽這時候還賣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