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八年
其實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對于林歲的感情，到底是什麽。
是一起從溝渠裏爬上來後對她的那一種認為她應該一直陪着自己的理所當然，還是當她像是承諾般地說出我會陪着、我會永遠地陪着你時的種子發芽，或是當她提出要離開他出去和那個人人在一起後的憎惡，最後，亦或是看着她的容顏永不會改變，而自己眼尾處卻漸漸生出皺紋的別樣情緒。
她懦弱、膽小，身為一個不該有着人類情緒的機器人，卻不知怎的，有了那些所謂的情緒，後來又總想着逃遠，每次發現抓過來後，又會蜷縮成一團，抱着雙膝發抖。
理應她是會被銷毀的，就跟其他的那些有了人類情緒的機器人一樣，怎麽來的，就怎麽再離開這世上。
可能就是因為她的這懦弱的性子，才會被他父親選中，想着或許能不能夠在抹去了她所有記記憶以及人類情緒後，當做一個“禮物”似的，送給他，陪着他來度過孤寂的年少時光。
他恨自己的父親，恨他不愛自己的妻子，恨他不愛自己的兒子，就像是一輩子就只願呆在自己的實驗室裏，與那些冰冷的機器人為伴。
機器人有什麽好的啊？
他不止一次地覺得自己的父親其實就是想不停地往上爬，坐在一個高位上，享受衆人的贊嘆之感。
他恨他的一切，包括他所創造出來的機器人。
起初他心情不好時，會将東西向她的身上砸去，想着以此來宣洩自己內心的不滿，但事實上卻是想象中的快感沒有到來半點分毫。
她就那樣站在他的面前，永遠是淡笑着的模樣，跟其他的機器人一模一樣。
不管他去哪兒，她都會跟在他的身後。
“你跟我做什麽？我叫你滾。”他冷冷地吐出這幾個字。
她還是淡笑着的模樣，似乎他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擊不起她內心的分毫。
他更氣了，覺得她或許只是一個父親想要插在他身邊的一個眼睛。
他是她的新主人，他有權利去叫她做任何的事情，她也有義務去替他做那些。
他站在一個高高的樓梯上，從上往下地淡眼看着她，右手卻是悄然一松，玻璃杯落在地上，順着樓梯滾下，停在她的腳尖前。
“撿起來給我。”他擡了擡眉梢說。
她很是順從，聽話地撿起來，再雙手遞給他。
好像一直也都是這樣，不管他說什麽，或是想要她去做什麽，她都會替他去做，是一個很合格也很完美的陪伴品機器人。
漸漸的，他卻覺得快要抓狂了。
她所有的動作所有的神情，都好像只是她站在岸邊，靜眼看着他在水裏撲騰，激起一團又一團的浪花。
她是在嘲笑他。
嘲笑他所做的無用功，以及嘲笑他的無能。
有一次，他站在上回扔下水杯的同樣的地方，對着她伸出手，然後只是看着她的滾下樓梯，他再轉過身，轉過身回房睡覺。
後來他的父親回來，才發現她壞掉了，身體裏的一個機能壞掉。
他的父親只能再将她帶回實驗室裏去修。
他便快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沒見到過她，本想着她走後，自己應該會好受，應該會好過，可卻沒有好過一點。
甚至他有兩天的時間都沒有下過樓，不敢再去看那道長長的樓梯，怕自己會想起她倒下的瞬間。
後來，她還是回來了，跟在他父親的身後，臉上還是那個熟悉的表情。
他不言，他的父親看不下去，一腳踹向他，叫他逆子。
他掏了掏耳朵，這種詞這種話他聽得太多了，已經免疫了。
父親走了，又只剩下他還有她在。
他就這麽坐在地上，擡着頭問她，“你還沒有死？”
她不說話，只是跟着他坐下來，坐在他的旁邊。
他咬了咬牙，對于她的各種做法已經要快崩潰，他想要的，不是一個假人，不是一個木偶，不是一個只會順從他各種話的機器人。
後來，他不會再處處針對她了，每次看見她走來，他僅是裝作沒有看見的模樣，轉過身将門給關上。
他透過門上的小眼看她，以為她會離開，結果卻看她僅是垂着眼，無措地站在他的門前。
空曠的整棟屋子裏，就只有他們兩個人，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見。
那天晚上，他一直站在那裏看着，看着她在他的門前站了一夜。
他是她的主人，好像她也只有他了。
最後，他還是率先低下頭地去找他的父親了，問他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她能夠有更多一點的情緒，他想要她說話，想要他們倆個能夠交流。
而不是僅他一個人說話，她在那頭聽着，然後去替他做事情。
他的父親告訴他，“你沒有發現，她的一切動作和行為都是在潛意識的學習你的嗎？”
他搖頭，好像自己确實還沒有發現過這一塊，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怎麽可能呢，她會學習他？學習他的什麽？學習他的沉默寡言？還是學習他的亂發脾氣？
“她是一個新生的機器人，具有很強的學習能力，周圍的所有事情，都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她。”他的父親這樣給他解釋道。
于是，後來他每日的趣事，就是觀察她的動作，觀察她是不是真的如他的父親所說，一切的動作，和下意識的反應，是在照着他的這個樣子做的。
他坐在窗臺邊上，望着院中的她。
陽光很足，她端着一盆狗糧，去喂一只小狗。
她剛來的那天，小狗曾一直跟在她的身後，沖着她叫過，小狗是他的，她亦不會對小狗做出什麽過分的行為，她很怕狗，但那時的她僅是站着不動，垂在身側的拳頭卻緊緊的握着，細細去看，還能看到她在隐隐地打着顫，像是逼着自己盡量忽略掉身後的可怕的東西一樣。
昨晚，小狗看見她來，又沖上來沖着她叫，甚至還露出尖牙，去咬她的腳踝。
他一時看見，皺眉跑過去拎着小狗的脖子，将它拎遠，怕她再壞掉。
果然，今天他故意讓她去喂小狗的時候，她率先地就是皺起眉，小狗沖着她叫兩聲，她則蹲下去，也學着他的模樣，兩指拎着它的脖子，欲将它扔遠。
但他怕她會将小狗弄傷，忍不住叫她的名字，“林歲。”
“林歲”這兩個字是他幫她取的，她本來的名字是A51，一點兒也不好聽，林是他死去母親的姓，歲是歲歲朝朝。
她聽見他在叫自己的名字，松開小狗的脖子，仰起頭望向他，陽光太過烈，她眯了眯眼，語氣裏沒有波瀾地回他：“怎麽了？”
“沒什麽。”他聽見自己這樣小聲地說。
再後來，他經常在一旁偷偷地看着她。
仍是觀察她的動作，會注意到她在忙碌後，會将頭輕輕磕在椅背上，右手搭在雙眼前。
他忍不住笑出聲，原來自己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也是這般的好笑嗎。
她聽見笑聲，拿開手，又會轉過頭來問他：“怎麽了。”
“沒什麽。”
他想要她的人類情感能夠回來。
他去求自己的父親，能不能将她的芯片還給他。
他的父親笑他，“什麽是還？”
他回答不出話，自己也說不上來，什麽是還，什麽是給。
但有一件事情，他很肯定的，就是希望她真的能擁有人類的情感，像一個真正的人類一樣。
他的父親會心地笑了笑，覺得自己的這一盤棋是沒有下錯過的，他嚴肅地同他講，“你是我的兒子，我現在所做的，也許你暫時還不能夠理解，但将來總有一天，你會接手我現在的一切，你也會成為一個很優秀的機器人研發家。”
“機器人研發家？創造出機器人，再将他們賣給別人嗎？”他握了握拳，忍不住頂嘴，可下一秒，又收回自己的話，“我會盡量。”
“你可以拿林歲做實驗，你不是想要她能擁有人類的情感嗎？你自己來做。”
他提了提一側嘴角，也終于知道當初父親為什麽帶回來一個毫無半點人類情感的機器人了。
一點一點的，他開始慢慢地給林歲的芯片裏灌輸各樣的情緒。
他希望她擁有七情六欲，也将這些都輸入進她的芯片裏。
一開始，她有了悲。
在看向他的眼神裏，會不自覺帶上悲憐的情緒。
他問她：“林歲，你是在可憐我嗎？”
可憐他的無能，可憐他的無力，當初自己最讨厭的，如今卻要踏上去，往前走去。
她搖頭，陪着他坐在樓梯邊上，“我會陪着你，我會永遠地陪着你。”
後來，她有喜，會發自內心地同他笑。
問他：“主人，我們什麽時候才可以出去呢？我想要出去。”
她在幻想和描述外面世界的世界時，臉上是喜悅的，不會同他一樣，整日愁眉。
他答：“不知道，外面有什麽好的啊？”
“我覺得它應該就是會很好。”林歲解釋，指向樓下客廳，“我從這裏面看的。”
他順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去，發現是一臺電視，忍不住笑出聲，“你喜歡看？”
“嗯。”她點頭，随後卻塌了腰，“除了這個，我們還能做別的什麽嗎？”
他抿了抿唇，想了想，好像也是。
八年。
有八年的時間，他們都在一起，生生挨過這漫長無涯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接手科學實驗室的時候。
他一走，整棟房間裏，又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完全不能想象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是什麽模樣的。
會不會比之前她還未到來的時候，他一個人呆在空曠的大廳裏還要難受。
他問她：“林歲，你想和我一起出去嗎？”
她狠狠點頭，“想。”
他将她帶出去，帶到科學實驗室大樓裏，将自己會的，也全部都教給她。
又過了半年。
忽然有一天，她同他說：“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
“你有心嗎？知道什麽是喜歡嗎？”他回問她。
她咬着下唇想了很久，“這，應該，莫約，大概是喜歡吧。”
他被她的這模樣逗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直至在後來的一天裏，她同他告別，給他揮手，并送給他一個火機，說：“我要走了，我想要同他在一起。”
他還能說什麽，還能怎麽做，他掐了掐掌心，笑着答：“好。”
終又是只剩下他一個人守在那裏。
雖然他有時總是忍不住再去看她，看她過得好不好。
但這能又什麽用。
她過得不好，他會跟着難受。
她過得好，他也會難受，還是一個人。
他開始逼着自己告別，同過去告別，同她告別。
時間又過了一年。
她來找他，哭着跟他說：“主人，我活不下去了。”
怎麽就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了呢，怎麽當初開開心心地走，如今會這副模樣回來。
他比她好不到哪裏去。
他一個人去了解這件事情，得知是她體內的程序系統出現意外，才造成了那樣的悲劇，他對此也很無力。
他難過地給她說：“林歲，這不是你的錯。”
最後她還是求着他想辦法，想辦法抹去這片記憶，所有的記憶，她都不想再要了。
他試過很多的辦法，總想着能不能不采用重刷系統的法子。
他不想她将他一同都給忘了。
怎麽會八年都比不上區區的那一年呢。
在無數個深夜裏，他不止一次地這樣想過，怎麽就比不上呢。
他的腳邊，是一條喘着大氣的老狗，它将頭輕輕枕在他的腳背上，砸了兩下嘴，陷入沉睡，呼吸聲重重。
他笑了笑，忽地明白過來，他終究是留不住她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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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果然，寫這種只有幾千字的小短篇就要有感覺順手得多
很抱歉，讓大家跟着一起難受了，摸摸，我也要去緩緩靜靜了
最後，非常感謝大家這段時間的陪伴，每個評論我都有認真看噠，這本文也确實存在着很大的不足，沒有滿足一開始給大家的期待，怎麽說呢，我會繼續加油努力的，希望下次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我會給大家呈現出一個更好的故事吧
給你們筆芯芯～
永遠愛你們，這章給大家發紅包
另外，小九想要求個作收（撒潑打滾），預收我還沒想好，零預收開文的事做太多了，就不先推文了，只想求一個作者收藏（舉小手跳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