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信
林歲在徹底昏迷前，隐隐的她好像聽見有人在門外喚她的名字，一聲一聲的，語氣裏是焦心急切的模樣。
她勾了勾唇，別過臉，現在還能有誰來尋她，她只當自己是快要死掉了，所以才會出現不應該存在的幻覺。
林歲緩緩閉上眼，攥着胸口處衣襟的那只手終是沒有一絲力氣地垂下。
門外。
慕久朝一下又一下地撞擊着因高溫而變形的門，眼裏猩紅，不管是以前林歲叫他走的時候，還是前幾天兩人的吵架，他從來也沒像此時這般的心慌過，雙手一直都在發着顫。
“林歲！”
砰的一聲，慕久朝撞開門，在充斥着濃煙的房屋裏尋找林歲，但不管他怎麽喊，屋內沒有一聲林歲的應聲。
慕久朝每走一步，或者是每喊一聲，胸前的那塊石頭就往下沉一分。
終于，在卧室裏，看見靠在床邊躺在玻璃片上的林歲的那一刻，慕久朝的大腦裏是一片空白，喉中湧起一抹別樣的情緒。
他抱起林歲，護着她的頭往屋外沖，被頭頂上搖搖欲墜掉下來的燈盞砸住脖頸，護着林歲頭的手臂也沒有動一下。
起初，他在下面看見她的房間的那個方向冒出一股濃煙和出現一點火光的時候，只是以為她是在睡着之前忘了關火，或是發生了別的什麽一些意外。
只是沒想到，她竟是自己這樣選擇的。
到了完全地帶後，慕久朝才放下林歲，沾滿黑灰的右手想去拭去她臉上的雜塵，掌心一碰及她的臉側，反倒是将她的臉弄得更黑，于是他只能用指腹去一點一點地替她擦拭。
他坐在她的身旁，想着等她醒過來，雖然他根本未想好等她醒來後，自己該如何說。
說什麽？
說他還是不想同她撇得幹淨，所以在想她的時候，過來看看，恰巧發現了這場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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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繼續說一些想要她再接受他的話？
可是鬧到這個地步，應該她是連見他也不想的吧。
慕久朝垂眸，去看林歲，發現林歲的眼皮顫了顫，是要醒來的跡象。
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的小指，然後收回手。
“咳咳。”過了會兒，林歲艱難睜開眼，撐着坐起來。
她瞥了一眼立于一旁的慕久朝，并未多說，只是扶着膝蓋站起來，緩緩轉過身想要往回走去。
明明沒有見到他的時候，內心裏的是一大股一大股永不得宣洩的愧疚感，可這一見了，偏生又什麽話說不出來。
“林歲。”慕久朝在她的身後叫住她，“如今你是連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了嗎？”
他這樣直言地問她。
林歲沒有回頭，只是掐着掌心，沉下聲，“你不應該來的。”
“所以呢？你會再回去嗎？”慕久朝又問。
林歲抿了抿幹裂的唇，心悸的那種感覺猛地又上來，她忍不住疼痛地弓了弓腰。
這時身後卻傳來當的一聲，是利器墜地的聲音。
她回過頭去，眼前的慕久朝像是知曉她會回頭的模樣，唇角淺淺勾起，說：“那我把它們現在還給你好了。”
他每說一個字、每說一句話，臉上被劃爛的口子就裂得更大，幾顆精密儀器露出銀色的一角。
慕久朝感覺不到疼似地還在笑，一顆零件從他的臉上落下，叮的一聲，朝着遠處滾落去，接近着，是第二顆、第三顆。
林歲瞬間跌坐在地上，微微張着嘴，整人如失聲般。
慕久朝再往着頸後的方向摸去，指尖一用力，生生取出脖頸後的那小方芯片，“還有這個。”
“不！”林歲喊，往後退去。
“你在怕我嗎？”慕久朝朝着林歲的方向走來，掌心朝她伸出，“林歲，你說，你會拿現在的我怎麽辦呢？”
“其實，我也挺好奇的。”
慕久朝的最後一個字剛一說完，他的體內就響起一聲短促的機械警報聲，眼皮沉下，但他是明顯是還有話未說完的模樣。
林歲沖過去，抱住他的腰，才讓他沒能倒在地上，只不過此時他已變得和一個機器人模型并無差異。
他把所有的東西都還給她了，自己再也不剩。
這是第幾次呢。
第幾次她會守在陷入沉睡的慕久朝的身前，垂着眼，觀察着他體內的機械性能動靜呢。
忽地，林歲低着頭笑了聲，她自己都快記不清這到底是第幾次了。
又好像每次都是這樣。
一當他身體出現什麽意外的時候，她還是會選擇救他，不問原因。
他面上的創口太大，再一經修複和改造，差不多可算是換了整張臉，隐隐的，連個曾經的影子也看不到。
甚至林歲有時坐在這裏的時候，不止一次地會覺得躺在實驗臺上的這個人，其實是另外一個機器人躺在這裏。
慕久朝可能在她那天将他燙傷後就走了，或者在更早以前，在她叫他可以離開、随便去哪兒的時候，又或者還在更早以前，在她哪個傷害了他卻又不記得的瞬間。
在被他救出來的時候，她本可以在他面前，直接把堆積在自己心中多日的愧疚統統都當着他的面解決掉，說是道歉也好，或者別的什麽，都可以。
但最後偏生又選擇轉身離開的行為，是因為自己那不堪一擊又很是虛僞的自尊心嗎？
應該是吧。
林歲瞥見仍是閉着眼睛的慕久朝，小聲自言：“所以你又換了個種方法，讓我對你的愧疚更深嗎？”
因慕久朝體內的芯片是被他自己用不正确的方法生生扳下，破壞了小部分，林歲不知道他在再次醒來的時候，身體會不會出現別的一些什麽情況，或者說是連醒來也不會。
封明哲曾問過她，問她對慕久朝這份感情到底是什麽？就只是她所認為的愧疚，還是她一直都不願去承認的愛意。
當時林歲在聽見這句的時候，身上的刺瞬地冒出，大聲地說怎麽可能會是愛意。
慕久朝是001，只是她所創造出來的衆多機器人其中的一個，他沒有什麽不同，也沒有什麽特殊，怎麽可能會愛意呢。
即便是要認真來算這筆賬，歸根到底只是她對不起他多一點。
也僅此而已。
可當她坐在這裏，不知為何，終究還是希望他能夠醒來。
林歲一直想的是，只要慕久朝能夠醒過來，她就像以前他對她一樣，對他好，把這份虧欠統統都彌補他，這樣她就能好受一些了。
可兩天後，當她激活慕久朝體內的程序，在看到他睜開眼時，眸中的那片空洞，胸口處還是一緊。
明明這不是正和她的意嗎？
他沒有了那份情感，沒有了那份記憶，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記得她是誰，當她在償還的時候，更沒有人會再記得她曾經做錯過的事情，也不會在意當初的她是多麽的高高在上，如今卻又是怎樣低下頭想着法子單單讓自己好受。
不好嗎？
林歲搖着頭往後退，捂住臉蹲下。
“主人，怎麽了？”立在她身前的那人輕聲問。
林歲擡頭，望着這張陌生的臉，張了張口，“慕久朝，你會原諒我嗎？”
慕久朝依舊是淺笑着的模樣，就連嘴角邊上的弧度都恰恰好，“主人為什麽這麽說？”
他的聲音是柔和的，和以前一樣，林歲偏卻感覺到一股寒意升起，繼續愣然地說：“我會對你好的。”
“對，我會對你好的。”林歲又更大聲地說了一遍，似只要大聲了點，不止她自己，現在的慕久朝也會相信她說的這句話。
一如當初她拉着他的手，給他看垃圾桶裏的西瓜時，笑着給他說的那句，“以後我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的。”
“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的傷害的。”林歲的頭又開始疼了，她再見着一旁的慕久朝遲遲沒有說話，又攥過他的手，急着補充，“真的，真的，你要信我，我會對你好的。”
慕久朝面上的表情沒有變化過一絲和一毫，他一字一字答：“我信。”
可當晚，林歲又将桌上的東西全都揮到地上。
起因是她總覺得現在的慕久朝面上雖然是淡笑柔和、眸中又是一片無寂空洞，可當他轉過身同她說話時，他的每一個微表情還有說話時的語氣，每一樣都在潛意識地告訴她這是假的，虛僞的。
這僅是他體內的程序還有系統，要求他這樣做的，不是他的本意，是她給他設置下的，他只是單方面地來完成任務。
“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麽做？”林歲站在他的面前，吼出這句話，因太過用力，披散着的頭發有小縷貼在側臉上，整人顯得有些許狼狽，“你倒是告訴我到底該怎麽做啊！”
“你不是說了會信我的嗎？現在又是什麽意思？”林歲不休地繼續問。
慕久朝沒有答話，只是漠然蹲下身去替她收拾地上的殘跡，就跟以前都是他來替她收拾一樣。
“你不許動。”林歲攔住他的手，不許他再動一下，可慕久朝還是沒有停下手下的動作，林歲直接朝着他的胸口推了一把，格外地激動，“我跟你說了，不許動！”
慕久朝終是站起身，抿了抿唇，站于一旁，垂眼看着她慌張地清理東西。
林歲收拾好地上的東西後，并沒有急着回房，直接走到窗臺邊上，一邊吹着冷風，一邊逼着自己靜下心。
過會兒她終于冷靜下來，鼻頭紅紅的，說實話，她也讨厭現在的自己，可偏生又沒有任何的辦法。
良久，她側過身，靜靜地看着一旁的慕久朝，似将要他身上看出個洞來。
慕久朝察覺到她的視線後，彎了彎嘴角，沒有半分的不适，“主人，怎麽了？”
林歲回過頭，繼續望着窗外，對着吹來的風晃了晃頭，小聲說：“沒什麽。”
這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
林歲仍是不想再回房，便合衣蜷着腿窩在沙發裏，打開電視讓裏面的聲音響起，然後再伴随着這嘈雜的聲音入睡。
慕久朝站在不遠處陰影處，眸中是一片清明。待林歲的胸口平緩地起伏後，他才走過來小心替她蓋上被子，像是很早以前，每晚上她踢了被子後，他都會再去幫她蓋好。
只是這回，再也沒有別的任何情緒。
第二天，一切又如常。
在林歲這裏，慕久朝是真的如同一個普通的陪伴品機器人一樣了。
他不會再用那種隐藏着深深愛意的眼神望向她，臉上是一貫的陪伴品機器人都會有的相同笑容。
從一開始，慕久朝本就是個非常合格和完美的陪伴品機器人，會感知主人的情緒，相應地做出行為反應。
他所做的一切，都完美得恰好讓，讓人找不到半點的破綻。
偶爾，林歲甚至會進入他給她營造出來的這個和諧相處的夢境裏。
以前她曾叫過慕久朝，叫他不要太入戲。
如今，卻沒有想到自己還會入戲。
比如在一次她回家，慕久朝給她開門，同她噓寒問暖的時候。
林歲忽然笑着反問了一句：“那你呢？你在家會做什麽？”
“等你。”慕久朝這樣答。
本是一句讓人聽了會舒心愉悅很多的話，林歲面上的笑意也确實更濃了，但僅是兩秒，就徹底僵住。
對了，她怎麽又忘了，現在的他就只是一個普通的機器人，他所做的一切、所說的一切，只是在單純地執行她所下達給他的任務，怎麽她又忘了呢。
林歲別過臉，抿緊唇。
慕久朝察覺她心情不好，很是自覺地也沒有再說話。
但過了會兒，林歲無理問他：“怎麽你又不和說說話了？”
慕久朝擡眸，靜靜地望着她的眼睛：“主人，你想聽什麽？”
“我想聽什麽？”林歲小聲重複，随後愣住。
是啊，她想聽什麽。
她到底想要聽的是什麽。
或者連她想要的，其實她自己也沒有一直弄清楚過。
林歲轉過身回房，将門鎖上，愣愣地坐在床邊上，盯着自己的腳尖。
後來慕久朝來敲她的房門時，她也只是當做沒聽見，還拉過被子蓋在身上，閉上眼睛，裝作是睡着了的模樣。
沒聽見回音的慕久朝試着擰了擰門把，打開一小道縫隙，側身走了進去。
他剛剛一蹲下，床上的那人蹭地坐起來，揪着他的領口，咬着牙，一字一句問他：“你還準備裝到什麽時候？”
慕久朝愣了一秒，旋即釋懷般地笑了笑，喚她的名字，“林歲。”
林歲松開手，難過地望着他的眼睛，“怎麽你裝得這麽像呢？怎麽裏面一點兒都沒有了呢？”
“林歲，我真的累了。”慕久朝垂了垂眼眸，知她說的什麽，但他現在累也是真的累了。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是好好的嗎？”林歲又問。
慕久朝沒有回答她的這句話，只是自顧地說：“我有試過很多次，但我發現，我現在是真的提不起來了。”
慕久朝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裏很是平靜，聲音也很輕，輕到哪怕是現在，林歲還是不願去承認、不願去相信，她問：“提不起來什麽？提不起來愛我？”
“那你愛我嗎？”慕久朝反問道，見她愣住，自嘲般地提了提一側嘴角，“看吧，林歲，你也不愛我，甚至其實從一開始，你也沒有愛過我，或者是喜歡過我一下。”
“所以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了嗎？”不知何時，林歲已泣不成聲。
慕久朝搖了搖頭，“不是的林歲，這只是你自己所認為的，我從來也沒有怨過你，我的生命是你創造的，所以我不會有恨，就像很早以前你曾問過我的那個問題一樣。”
林歲閉了閉眼，不願亦不敢去想那天晚上自己問他的那句話，可他當時回答的那四個字，還是拼了命地往着她的腦袋裏鑽。
“那你現在留下來又是什麽意思？是專門來我看的笑話的嗎？”
“如果這樣能讓你好受一些，我是一開始就打算這樣下去的。”
“這樣還不算是愛嗎？”林歲拉住慕久朝的手問。
慕久朝不着痕跡地收回自己的手，沉思一會兒，“應該不算吧。”
“好了，我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
林歲深深地舒出一口氣，拉過被子捂住頭，仍是裝作想要睡覺的模樣。
直到房門輕輕被人帶上，發出輕微的砰的一聲。
林歲才從被子裏探出頭，但哭聲怎麽也抑制不住，她便咬着小臂，在上面留下一排又一排的牙印。
原來他不是變成了普通的陪伴品機器人，就只是他不再愛她了。
眸裏也不是空洞和空白，就只是對她再沒有了當初的愛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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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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