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決絕
林歲将整個過程說得很是輕描淡寫,淡到她自己如今再回想起來,似真的就把那些過程都忘了。
等到确定慕久朝身體沒什麽不适的後,林歲随便尋了個借口,說是要出去透透氣,直接出了這間屋,連個背影也未留下。
但她卻不是同和慕久朝說的那樣,想要出去透氣,而是想要再去一次醫院,去把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真相,完完全全,完完整整地都給弄清。
林歲在玄關處彎下腰換鞋。
身後傳來慕久朝的聲音,“林歲,你,能不能別走?”
慕久朝就像是知道林歲到底想要去哪裏一樣,在她出門的那一刻,他就從房間裏忍住身體的不适走出來,小聲而又小心地問道。
但終究是沒有上前,腳步止于門口處。
“我很快回來。”林歲沒有回頭地這樣答。
緊接着,慕久朝看到林歲拿上了鑰匙,提上了小包,拉開了門,幹脆而決絕。
原來他還是比不上那一個人,慕久朝心頭忍不住這樣想。
他提了提一側唇角,再環顧這個他們一起生活了快六個月的房子。
最後,慕久朝走到窗臺邊,往下望去。
只一眼,他就看到了林歲。
林歲坐在那張他們常坐的長椅上,将頭深深埋在雙膝上。
他與她坐在那兒,碰上了實驗室大樓裏的那個人,封明哲,他給了他一拳,然後林歲叫他先上樓。
他上了樓,也是走到窗臺處的這個位置,和他現在腳底下踩着的一樣,他往下望去,第一眼的時候,是莫名覺得他們倆有些般配,可第二眼,他卻希望林歲能對那個人做出什麽事情出來,而不是同他坐在一起,兩個人還能平靜地說着話,第三眼,他只能奢求着林歲什麽都不要再做了,只要她能快一些上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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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站在這裏,心中的那份沉重沒有減少絲毫半分,相反,它更加的、越發的濃烈。
站得久了,慕久朝眼神始終沒有移過半點。
一開始,他抱有一絲希望地想,林歲休息夠了就會上樓來,但他在這裏站了許久,都沒見着林歲有任何地想要起身的打算。
沒過一會兒,慕久朝還是見着林歲起了身,但她腳下的方向不是往他這裏來,是往出小區的那個方向。
其實,只要林歲回一下頭,也許她就能看見慕久朝還站在那裏,在等着她透完氣,然後回家。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醫院裏。
林歲坐在醫生對面的椅子上,右手撫着額,有氣無力地再問:“我能再進夢嗎?”
醫生看了眼手上拿着的她的病例,心中明了,反手将病例蓋在桌上,雙手交握,搖頭道:“其實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是不允許你這樣做的。”
林歲臉上的神色沒有變化半點,“什麽意思?”
“你現在對自己身體的了解情況,應該要比我清楚吧。”醫生笑了下,“有時候過于求成不是一件好事。”
林歲呼了口氣,換個姿勢,往後一仰,雙臂橫抱在胸前,肢體語言裏隐隐透露出來的,全是拒絕與不耐煩。
醫生頓了兩三秒,“這樣吧,我給你開藥,你先吃着,等幾天,等到你身體和心情平複後,我再幫你怎麽樣?”
“主要是我怕你以現在的這個狀态去面對你所想要探索的真相,會真的受保不住。”醫生補充說道。
他身為林歲的主治醫生,最主要的,還是負責要幫助林歲解開她的心結,讓她能夠保持在一個心态稍微平穩一點的程度上。但這個解開,可不是在于時間上的速度。
“嗯。”林歲僅從鼻腔裏溢出這個字,表示接受。
林歲回到家,見客廳裏沒有慕久朝的身影,以為他身體裏的機能還未休息完善,她便也沒有管。
許是太過于無聊,林歲在抽屜裏随便翻了翻,翻出了一包薯片,這還是很多天以前,她和慕久朝一起出去時買的,吃不完便剩了一包在這裏擱着。
林歲沒有多想,只眨了兩下眼,嘩啦一聲撕開包裝袋。
等到她快要吃完的時候,慕久朝才從房間內走出來。
林歲見慕久朝的眼神落在自己的手裏的,她的手往前一伸,直接問:“你要吃嗎?”
因她嘴裏咬着東西,說話含糊不清。
但林歲僅僅話一說完,腦中像是想到什麽,停在半空中的手又收了回來,淡淡道:“忘了,你不能吃東西。”
慕久朝的眸色暗了暗,依舊笑道:“也确實。”
沉寂、死一樣的沉寂。
林歲挼了一把頭發,起身說:“我有點困,我先進去睡了。”
“林歲。”慕久朝喚住她,張了張口,見林歲果真停下腳步,是要聽他講話的模樣,他反而換了個問題,只問:“林歲,你,今天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就在外面透透氣。”林歲面不改色地說。
沒等到慕久朝繼續問,林歲又問:“還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了。”慕久朝笑。
“嗯。”林歲關上門。
卧室裏。
林歲坐在書桌前,靜眼看着書上擺着的那一份資料,昨晚封明哲給她的。
可以看出,這一本資料應該是封明哲收藏了許久的了,昨晚林歲翻閱上面的資料的時候,看到了幾處上面寫着的筆記,字跡稚嫩,一點兒也不像封明哲現在的字跡,但兩者之間,卻有一些相似之處,像是他在很早以前所寫下的筆記。
另外,林歲之所以能夠讓慕久朝在充能後,擁有同人類一樣的鮮血、脈搏痕跡,也是因為她看到這份資料的時候,上面有一個地方被人折了起來,她無心一番,就看到了這裏。
所有的鮮血,亦或是心髒脈搏痕跡,皆是通過一種技術來到達的假象,就像陪伴品機器人所擁有着的同人類一樣的皮膚,說假不是假,說真也算不得真。
好奇心驅動着她繼續往最後面幾頁翻着。
她只寥寥翻了幾頁,忽看到資料上面有一頁寫有自己的名字,字跡很是潦草,但下筆卻很用力,在最後的筆劃那裏,紙張被拉出一個長長的口子。
林歲眉頭一蹙,往後翻去,看到的卻只是幾頁紙張被人撕下後所剩下的一點點痕跡。
她扒開中間的那條縫隙,眯着眼,借着不算太明的昏黃燈光細細去看。
隐隐間,她确實能看到上面還寫有一些字,但大部分都是被扯壞了的,只剩字的一半,辨別不出,縫隙間剩下的完整的字詞,只有幾個,分別是“記憶”、“系統”、“重啓”、“遺忘”……
在看到其他的一些詞的時候,林歲面上并沒有多大的改變,可在看到“遺忘”二字的時候,哪怕她再如何想着鎮定,也不可能。
就好似她周圍的所有的一切,冥冥之間,都已在催着她去尋找答案。
另昨晚她見着封明哲的時候,他叫她不要去尋查什麽她自己所謂的真相,如今再看來,她倒還真的想要再去查一查了。
林歲放好資料,關上臺燈,準備睡覺。
醫生給她開的藥早就被她随手扔在書櫃上面,根本一粒也未吃,她只想着能快些進入那個夢,而不是所謂的什麽吃藥平複心情。
昨晚的那一番鬧騰,再加上今天的這一跑,林歲還真有些累意,沒一會兒就眼皮沉重起來,徹底閉上眼。
半夜,林歲卧室裏的房門被人從外邊小心翼翼打開,房門口,從外邊客廳處透進來幾縷月光。
慕久朝的手放在門柄上,久久未動。
察覺到床上的那人實實在在地睡着了後,他才走進,立在床邊。
林歲絲毫未察覺,縷縷涼風從門口處灌進來,她潛意識裏拉了拉被子,翻過身。
這一翻,她的臉便正對着慕久朝。
林歲睡得很裏面,床邊上空出了一大塊的位置。
慕久朝低眸看了眼,輕輕坐下,望着那張沉睡時終不再有任何抗拒或是悲怆情緒的臉。
他望了許久,緩緩擡手,觸于林歲臉龐上。
許是他的手太過冰涼,林歲下意識扭頭別過臉,一只手在臉上扒拉了兩下,牢牢攥住慕久朝的手。
向來潛眠的林歲一下子被驚醒,雙眼瞬地在暗黑裏一睜,恰對上慕久朝的似貪戀的眸。
在他的眸中,林歲一時竟看到了錯愣的自己,手上的力氣忘了松,還在牢牢地攥住他的右手。
慕久朝先松了手,用今日問她能不能別走時的語氣一樣,輕聲問道:“林歲,你能別再去了嗎?”
去哪?
她沒坦白,慕久朝自不會說破,只一句,你能別再去了嗎。
林歲的手也收回來,她坐起身,背靠在床頭上,沒有回答慕久朝的這個問題,而是反問:“你怎麽在這兒?”
“我……”慕久朝動了動唇。
林歲重新審視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這個代號為001的陪伴品機器人,□□裸的審視,一點兒也不加以隐藏。
她不知道,他何時變成這個樣子,變成明明是由她這個主人,一手創造了的,到如今卻完全不能控制住的人。
在林歲重新想起慕久朝是個陪伴品機器人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他現在不是那個當初她将她控制住了的那個“001”,而是又重新恢複了自身記憶的“慕久朝”。
但如今的這一切,不又還是由她自己一手創造了的嗎。
林歲捏了下眉間,“你可以出去了,我想再睡會兒。”
這句話自她口中說出,依舊是她固有的風格,完全的,不容忍拒絕,同時話語間更是拒人千裏。
“好。”慕久朝點了點頭,一如當初不管林歲說什麽,他都會點頭說好的模樣。
兩人之間的一切被說破,許多他們曾經做過的事情不會再做,一切又恢複成了林歲剛将慕久朝帶回來的時候。
她在這邊一方面想要慕久朝能夠替代那個人,自己卻從心底裏終究是接受不了。
可如今,若要林歲自己說,說她不願再多看慕久朝的原因,她自己也說不出、道不明。
就像此時。
沈暮芸也是問她,問她愛慕久朝嗎?若是達不到愛的那個程度,那她喜歡他嗎?
林歲沒有回答,只是自己給自己倒了杯烈酒,仰頭悶下。
沈暮芸啧啧兩聲,想叫她慢一點,可想一想,在桌上将氣撒了也好。
沈暮芸坐在林歲的對面,手撐着腦袋,沒再去看林歲,而是望着路邊。
“我不知道。”林歲喝完,突然這麽說了一句。
“啊?”沈暮芸轉過頭,張着嘴。
林歲又說了一遍,“我真的不知道。”
“哦。”沈暮芸長長地哦了一聲,不以為意。
唯恐林歲喝得還不多似的,沈暮芸又給林歲倒了滿滿地一杯,嬉笑着說:“來,你可以多喝一點,喝多了,就會說心裏話了,到時候我問你,你回答就行。”
林歲根本就未将沈暮芸的這句話給放到耳朵裏,自己杯子裏的酒一滿上,她也就抓起來不管不顧地往嘴裏灌。
到最後,沈暮芸未從林歲嘴裏問出一句話不說,林歲還醉得不醒人事。
沈暮芸本想将她給弄到自己車子上去算了,但她嘗試了很多種扶人的方法,她的力量終究太多餘小,不能将林歲給扶走。
沈暮芸幹脆讓林歲自己趴在桌子上睡覺得了,等到睡醒後,她再送她回家也不遲。
只不過沈暮芸忘了一件事情,林歲雖不能回家,但會有一個人來尋她。
慕久朝在家中沒有等到林歲回來,以為她又同前幾次一樣,忘記自己是在哪裏,又将要去哪裏。
那時他還給她說過,說她無論在什麽地方,他終會找到她。
不管何時,這個話在他這裏,是始終都算數的。
如此,慕久朝出去找林歲。
這是他第幾次獨自出門,站在陽光下呢?
第二次。
他被林歲所帶到這個世界上這麽久,可一個人站在陽光下,卻只是第二次罷了。
路過一個馬路的時候,恰是紅燈。
慕久朝的大腦裏存在着人類社會的各種規格,見着對面亮起的紅燈,他便也停下立在馬路邊。
有兩三個小孩兒有說有笑地走過來,笑容聲吸引了他。
慕久朝側頭朝她們望去,恰巧她們正也盯着他看,還在竊竊私語,臉上是止不住笑意。
慕久朝也露出了一個淡笑,他問:“小朋友,你們在看叔叔什麽?”
小孩兒直言:“叔叔長得真好看。”
“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還要好看。”另一個小孩兒補充說道。
“哇,綠燈了,我們快走,時間要來不及了。”小孩兒見着綠燈來,拉了拉背上的書包,給慕久朝揮手,“叔叔再見。”
慕久朝彎了彎唇,也給她們揮了下手。
但他卻沒有同她們一起過馬路。
此時他腦中響着的,還是那句童言無忌的話,“叔叔長得真好看。”
若是一個普通的人,被別人誇長得好看,心情都會愉悅許多。
但慕久朝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那顆由器械做成的心,卻狠狠往下砸去,沉在冰封着的谷底裏。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這張臉,是林歲照着那個人的模樣,給他做的。
也就是說,他所頂着的這張臉,被人誇長得好看的臉,是別人的,不是他慕久朝的。
小孩兒在望向他的時候,之所以露出笑意,也是因為那個人的那張長得好看的臉。
那她呢。
明明一切都已說破,她沒有說要将他趕走,或是如第一回 那樣,重啓他的系統,讓他再次成為一張白紙。
也是因為他的這張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