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荷花去苦
季王瞥了一眼路煜,心底冷笑了一聲,不理會路煜疑惑的目光,她正了正身子,對着衆人道:“後日的雨水将是打破旱災困局的關鍵,如何利用,如何儲藏,我們需商議一下。”
“既然會下雨,雨一下,旱災的問題迎刃而解了,為何要思量儲存之法?”有人不解道。
“大師說了,後日雨水下完,還有近一月的烈日焦灼,那些水若不想個法子儲存起來,就得白白浪費,百姓依舊無水可用,莊稼依舊無水可灌溉,到時候的情勢将比此時更嚴峻。”
滿座嘩然。
季王任由他們交頭接耳片刻,很快又主持了大局:“關于收集雨水,大家有何見解?”
“臣以為應該發動百姓之力,以木桶彙聚水流,儲入井中,以備後時之用。”
“言之有理。”夏容宣贊同道,話鋒一轉:“但是還不夠,此法儲存的水,依舊是杯水車薪,無法解決問題。”
“季王爺可有法子?”
“我有一法,做起來甚是繁瑣,但收效甚好,衆位臣公可願一試?”
“願聽王爺尊言。”
“福加,取紙墨筆硯來。”
上一世的旱災,季王聽從了大臣們與幕僚的建議,向朝廷修書,請求赈災。京師至季州路途遙遠,待銀兩及糧食抵達季州府,百姓已餓死數千人,地裏的莊稼無一幸免,全部死亡。
百姓怨聲載道,批判她的不是,大臣們也反過來将罪責推脫到她的身上,最後落了無能無為的惡名。
對于季王來說,名譽倒沒那麽重要。她所抱歉的,是那些信任她的百姓。她為一方之王,卻沒有守護好百姓賴以生存的莊稼,沒有保護好愛戴她的臣民。
一連數月,季王都在反思自己。她不止一次地思索過,倘若重來一次,這旱災該如何解決?
琢磨了許久,這個收集雨水的浩大工程産生了。她耗費了幾個夜晚,徹夜不眠繪制而成。實屬幸運,原以為這個工程只能用來寬慰自己,沒想到今世便可用上,踏踏實實地為百姓做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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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大家圍過來看。”季王停下畫筆,視線擡起,在大臣中掃了一圈。她畫得太過入迷,圓潤的手指頭被那墨汁染黑了都不知道,擡起頭來時才發覺,趕緊将手指頭收進掌心裏抹了抹。
她讓下人左右分立,将畫紙舉在中央。
大臣們三三兩兩地起身,又成群聚攏在畫紙周圍。
“屋檐下挖渠,用以飲用的水以木槽渡之,灌溉的水以渠引之,各自彙集。”季王指着圖,徐徐解釋道。
季王在渡飲用之水的路徑終處寫了“水井”二字,衆臣公好理解,可灌溉之水的終處無所标注,一頭霧水,當即有一人出聲問道:“殿下,這灌溉之水當置于何處儲之?”
“不若引至泷湖?泷湖分流甚多,百姓尋常亦是從那些分流處挑水灌溉的。”一人建議道。
“對對。”有人附和道:“泷湖合适。”
季王不打斷他們,任由衆臣公将自己的想法說完。聽罷她方出聲:“泷湖不可。”
頓了頓,她解釋道:“泷湖過大,分流過多。待雨歇烈日升,不出三日便又會幹涸。依我所見,我們需在季州各地挖深坑,坑壁糊上不透水的河泥,無雨之日需在坑面覆上黑網,形成蔭蔽,不讓水蒸去。這樣方能将雨水儲存下來。不單單是受災的三縣,其他的地方也要挖,最大限度地将雨水儲下”
“二日之內挖出大坑,又要挖渠,是不是太緊急了些?”一人質疑道。
“是急,但并非無法完成。全城的将士都需要出動,日夜勞作,全力以赴,才能趕得及。至于如何上傳下達,就看諸位臣公積極亦或是懈怠了。此事若是辦好,不僅百姓歌功頌德,朝廷那邊也必有嘉獎……”季王話說到一半便止住了,那些大臣們皆是飽讀詩書的文人,要理解季王話中之意一點也不難。
左扭扭,右轉轉,衆臣公相視一笑,達成了共識,一同朝着季王作了一揖,異口同聲道:“季王爺巧思妙想,吾等必定竭盡全力!”
“大坑的點位依此圖,可增不可減,各處縣丞需記牢了。”
“是!”
“其餘無事者皆可散了。”
“臣等告退。”
大臣慢慢散了,季王說完了自己的主意,亦無事可宣。身體的疲憊又湧了上來,她不再多待,腳步匆匆地往寝殿走去。
譚福加見她出來,手臂往後一招,讓郎中跟上。
“殿下,讓郎中給您瞧瞧吧,您現在的臉色不太好。”譚福加趕上夏容宣的步伐,臉上寫滿了擔憂。
季王确實有些撐不住了,有氣無力地擡了擡眸子,說:“讓郎中進來吧。”
郎中随着婢子入內,坐在凳子上替季王把了脈。半晌,他捋了捋胡子道:“殿下這是受熱中暑了,神思難安。小的給您開一副安神解暑的藥,不出二日必會好起來的。”
躺在榻上的季王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接着疲憊地阖上了眼,手擺了擺,讓他去開藥。
譚福加帶着郎中出了房間,不再打擾。
季王躺在床榻上,玉枕硌着背,姿勢有些難受,身子疲憊不堪,卻不願再動彈調整。她放空了片刻,腦中開始回放起自己死前的那幾幕,灼熱難捱的毒藥流入自己的腹中,她登時被疼痛揪得四分五裂,神思不清。
那種突然爆發來的痛苦,比言語的描述要厲害萬分,回想一遭,季王的身子就被冷汗浸濕了。
閉着眼,身子越來越難受,季王甩了甩腦袋,欲将這些痛苦的記憶甩出。可腦袋一晃,卻暈眩得更厲害了,她躺平身子欲睡,卻輾轉難以入眠,無濟于事。
忽然,鼻中飄入了一抹好聞的香味,勾走了她的注意。
她鼻子動了動,嗅了兩下,眉頭一皺,覺得分外熟悉。
再一嗅,腦中忽然清明,眉頭驟然松開,這是她最愛的荷花香。
“那是什麽?”睜開眼,轉身季王倚在床頭,問着背對着她的譚福加。
“是郎中讓點的安魂香。”譚福加輕聲地答,他将兩炷香插在香爐裏,扶正擺直,再将手松開。他轉過身來面朝季王,兩炷香在他背後袅袅地冒着青煙。
“荷花味的?”因着訝異,季王的尾音挑高,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她從未見過荷花味的香。
“正是。”見夏容宣稍稍有了些精神,譚福加的臉上有了笑意:“殿下鼻子真靈,确實是荷花味的,不知殿下喜歡否?”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夏容宣還未遇上徐江菡,還未因她而喜歡上這個味道,故而這些個下人皆是不知她的喜好。
可現在這個身子裏的她已然不同。
“喜歡的。”季王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承認,并且強調道:“本王很喜歡……不……是最喜歡這個味道。”
季王又回歸了平常放松的狀态,譚福加展顏露出了歡喜的笑:“殿下喜歡就好。”
季王年紀不大,喜好卻是分明,喜歡的東西每日重複也不會感到厭倦,不喜歡的東西哪怕是一點點都不願意嘗試。郎中送來這安神香的時候,他還真怕這個小殿下今日不接受這個味道。
還有熬的那藥……
想到藥爐中的藥,譚福加臉上的笑意斂了些,正色地說:“殿下,還有一事老奴不得不說,良藥苦口,您……稍稍忍下便喝完了,眨眼的事兒,莫要喝一口就不喝了。”
“很苦嗎?”季王的眉瞬間耷拉了下來,神情也有些怏怏的。
“有些苦的,老奴特意詢問過郎中,郎中說解暑的藥多數都是苦的。”譚福加臉上的笑意被擔憂取而代之,他像哄小孩子那般耐心勸道:“殿下忍忍,一大口喝完,老奴這裏啊備了冰糖,待喝完藥,立馬吃一枚冰糖,嘴裏就不苦了。”
想到了什麽,譚福加又補充道:“對了,郎中提了一句,那藥加入了一味荷花,故而聞上去也有荷花的香味。”
“還好。”季王得到了一絲安慰,呼出了一口氣,怏怏的神情鮮活了些。
提到荷花,季王整個人看過去開朗了許多,譚福加将她的這個喜好記在了心裏。如若往後季王挑食,他便在想方設法在食材裏加些荷花,這樣一來,殿下就不會那麽排斥了。
兩炷香安神香燃盡後,熬制好的藥被婢子捧了進來:“殿下,藥好了。”
“放在桌上。”季王起身着鞋襪,慢吞吞地晃到苦藥旁。離得近了還伸長脖子聞一聞,檢驗譚福加是否說了謊話。
當真帶着荷花香!季王的眼睛亮了。
以往喝苦藥,她都是要捏着鼻子的,可是今日沒有。因為捏着鼻子的話,她就聞不到香味了。
譚福加弓着背站在一旁,神情緊張極了,兩只手捧着一張油紙,油紙上裝着幾塊冰糖。
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小殿下不僅将苦藥一飲而盡,而且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更沒有要冰糖。
喝完藥還吧唧吧唧嘴,好像在回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