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黑堡(四)
第80章黑堡(四)
正說着,前頭的挖掘忽然停了。初一向師吾念打了個手勢,他們的手勢顯然都有特殊的含義,師吾念一看就懂了,所有人默契地熄滅了風燈。原本的亮堂地兒剎那間隐進了黑暗,漆黑的走道裏的伸手不見五指,只餘下連心鎖螢火一樣稀薄的光亮。
“我們這裏有狀況,稍後再說。”師吾念道。
竟然這時候出事兒!百裏決明心裏油煎火烤似的,秘密聽到一半不能聽了,活像拉屎拉到一半硬生生憋回去。
“無妨。”穆平蕪道,“你們若有餘力,可以去地堡,那面八角銅鏡至今仍在地堡。聽我口述,不如親眼所見。前輩見了往事,興許就都想起來了。”
“說的當真?”百裏決明還惦記着這王八蛋诓他的事兒。
“我孫兒性命仰賴前輩相救,我豈敢再欺瞞?”
量他也不敢再次耍花招。百裏決明應了句“好”,熄滅鎖頭,中斷聯絡。他收起連心鎖,趕到隊伍前面去。初一他們挖出了一個巴掌大的小洞,黃油油的光從那洞裏漏出來。這破地方沒光才正常,有光不是好事。初一站在那圓圓的光暈裏,又打了個手勢。所有人的動作都放得無比輕緩,蹑手蹑腳,落地無聲。百裏決明看明白了,第一個手勢意思是“有情況,熄燈”,第二個手勢是“有鬼,噤聲”。
師吾念呵腰對百裏決明做了個“請”的動作。
這小子上道兒,對他畢恭畢敬的,百裏決明很滿意。湊到洞眼兒那往外頭瞧,黑魆魆的屋子裏端坐着一個枯瘦的女人,背對着他們,面向着一個碩大的鏡匣。一具女屍并不值得害怕,只是這女屍在動。她細長枯瘦的手捏着一把金篦子,正一下一下梳着頭。
師吾念牽起百裏決明的手,在他掌心寫:“穆夫人。”
百裏決明瞪大眼,那居然是穆知深的老娘!傳言說穆驚弦殺妻證道,結果是穆夫人變成惡鬼了麽?
爬滿血泥的小屋,一個女人點着蠟燭坐在那兒梳頭,這毛骨悚然的景象尋常人見了定要吓得魂飛魄散,所幸這裏的都不是尋常人,不說百裏決明和師吾念,就是師吾念這幫名字胡亂取的手下都沒有一個變臉色的。
眼下的時辰正好是半夜三更,坊間傳聞這個時候點一根紅蠟,對着鏡子梳三下頭發,鏡子就能連接陰陽,鬼魂會在鏡中現身。
一個鬼半夜三更點蠟梳頭,是想看見什麽呢?看看有沒有別的鬼比她美麽?
很快百裏決明知道了答案,因為他看見了鏡子裏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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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鬼睜着黑洞洞的兩只眼睛,正對着自己的影兒陰森森地笑。
百裏決明自認是個恐怖的鬼怪,然而這女人的獰笑着實比他恐怖一萬倍。他剛看清楚那個恐怖的笑容,蠟燭一下就熄滅了,洞裏洞外都陷入一片漆黑。沒有人輕舉妄動,師吾念和他的手下都保持了絕對的寂靜。師吾念的人之前進來過一回,他們對情況的判斷比百裏決明更準确。看來這個女鬼不好惹,百裏決明也沒動。他的火焰燒起來不分敵友,統統完蛋,不到萬不得已不便出手。只好等着,看師吾念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無人出聲,當一切安靜下來,細微的聲響就尤其突兀。穆夫人仍在梳頭發,百裏決明聽見梳齒摩擦她粗糙的發絲,細細簌簌地響。過了好一會兒,梳頭聲終于停了,緊接着是椅子摩擦地面的響聲,鋸子斷弦似的刮拉着耳膜,聽得人頭皮發麻。穆夫人大約是站起來了,開始在屋子裏走動,鞋底摩擦青磚的聲響忽遠忽近。她好像在唱歌,嘀哩咕嚕唱着什麽,嗓音嘶啞飄忽。
百裏決明不确定她想要做什麽,很多鬼怪都處于饑餓之中,特別是維持鬼域的鬼怪。這種惡鬼受到餓欲的掌控,會不斷進食生肉和血液,而鬼母甚至會食用魂魄。他回想穆夫人猙獰的笑,她一個鬼在那兒怪笑什麽呢?歌聲貼着牆過來了,百裏決明一下繃緊了脊背,順手把師吾念攔到後面。
歌聲越來越近,百裏決明離牆洞近,女鬼仿佛就貼着他的耳唱歌似的。聽調子像是首搖籃曲,嘶啞的聲兒近了,百裏決明漸漸聽清了她在唱些什麽。
“月兒尖,風兒寂,
深兒深兒眼兒閉,
窗外有臉看着你……
容兒容兒三更醒,
它就藏在搖籃底……
籃子挂上房梁頂,
吃人的惡鬼抓不到你……”
百裏決明:“……”
“深兒”想必就是穆知深,“容兒”是穆知深那個夭折的小妹——穆妙容。
他們兄妹倆聽着這玩意兒能睡着麽?
正想着,歌聲戛然而止。周遭的一切再次陷入寂靜,若非師吾念在身後挨着他的背,百裏決明會以為這偌大的鬼域只剩下他一個人了。等了好一會兒,穆夫人的歌聲再沒有出現,也沒有腳步聲。大家試探着燃起風燈,走道裏的金磚映着燭光熠熠生輝。百裏決明這頭也亮起燈來了,火苗迸現的剎那間,他眼前出現一雙黑洞洞的的眼窩子。
渾身汗毛乍起,一下成了個刺猬似的。這女鬼壓根沒走,臉就杵在牆洞那兒。百裏決明正好對着牆洞,同她只有一個巴掌的距離。下意識要放真火,炙熱的手掌拍向她的面門。半途中手腕被師吾念拉住,不知道被他捏到哪個穴位,掌心火焰怦然消失,嗤嗤冒出黑煙。他捂住百裏決明的嘴巴,拉着他背靠泥牆。
其他所有人都放下了風燈,靠着泥牆氣兒都不敢喘。
穆夫人的腦袋突破血泥,嘴裏還銜着梳子。緊接着是兩彎瘦得麻稈子一樣的手臂,最後是整個身子爬了進來。女鬼兩手平舉着,摸索着前進。
原來她無法視物。
大家小心翼翼彎腰避開她胡亂摸的手,悄無聲息地繞到女鬼背後。女鬼摸到了路,把梳子從嘴裏取出來,又開始唱那陰森恐怖的搖籃曲。她慢慢遠去,消失在血泥走道的深處,所有人終于松了口氣。
百裏決明覺得哪裏不對勁兒,然而又說不出來。穆夫人給他的感覺很奇怪,他擰着眉,仔細回想她的模樣,到底哪裏不對頭。
師吾念輕輕“啧”了聲,問他那幫鬼侍,“你們上回見她她也是這般模樣?”
初六答道:“不錯,她神智已壞,無法溝通,無法交談。我們忌憚他是穆郎君的母親,不敢動手,只做回避。”
師吾念的眼神很奇異,仿佛看見什麽無比新鮮的東西。
“她不是鬼怪,是個生人。”師吾念說。
所有人猛然一驚,就連他那幫泰山崩于前都不動聲色的鬼侍都滿面愕然。百裏決明終于恍然,怪道他覺得穆夫人怪裏怪氣的,因為她根本沒有腐爛!若是個普通鬼怪,不是那神通廣大的鬼母,又沒有六瓣蓮心,在封閉的鬼域裏待了十六年,肉身早就爛成渣了,哪能像現在這樣?她枯瘦,是因為她太瘦了,瘦成皮包骨的模樣。她的聲帶也是完好的,吐字十分清晰。她根本沒死,她是個活生生的人。
“活人?”初六想不通,“一個活人如何能在這裏活下去?”
“活人要活下去,保持進食喝水即可。穆家堡有水井,水定然是夠的。食物若不挑,蛇蟲鼠蟻,甚至這些血泥都可為食。”師吾念抱着手臂,手指一下下敲着胳膊,“她必然不是個正常人了,才能好端端活在這種地方。”
“既然是活人,為何不逮她?”百裏決明問,“甭管腦子出了什麽岔子,畢竟是穆知深的老娘。”
“沒那麽簡單。”師吾念苦笑,“一旦被穆夫人發現,鬼堡就會變化。”
“變化?”
初一在後面答道:“很多東西出來,非常棘手。屆時即使我們抛棄肉身,也會在錯綜複雜的鬼堡裏迷路,我們要找的那個兄弟就是因為碰見了穆夫人才陷在這兒。”
“那要不要跟穆知深那小子說一聲?”百裏決明問,“他進來就是找爹娘的吧。”
自己親娘落得這般田地,怪可憐的。
師吾念搖頭,“若同他說了,他定然要送死。穆平蕪口口聲聲說已經将往事和盤托出,架不住此人詭詐,沒準兒還有旁的隐瞞。穆知深活着,正好給我們做底牌。拿了他,不愁穆平蕪不坦誠相見。”
“你這人,前頭不還說穆知深是你朋友麽,這麽快就拿人當牌了?”
師吾念歪頭哂笑,“孩兒作為皆為了義父方便,義父倒數落起我來了。朋友同義父相比,自然是義父重要。”
百裏決明:“……”
這人奇怪得很,上來就對百裏決明掏心掏肺得好。想來想去,他百裏決明身上能讓他們惦記的也就一身抱塵山的功法傳承,和腔子裏這顆除了他無人可用的六瓣蓮心。六瓣蓮心是師吾念替他弄回來的,那麽這小子貪圖的就是他的功法了。
仙門百家許多人都覺得抱塵山的傳承是絕世奇術,只要拜入他百裏決明的門下,定然脫胎換骨,榮登道途。所以往日在抱塵山時,江左那幫豬頭上趕着往他那塞徒弟。徒弟不成,當個端茶送水的妾侍也心甘情願。
其實按着百裏決明的個人經驗,一個人能達到什麽境界取決于這人的天賦如何。譬如他百裏決明,天賦超群,所以萬人莫敵。再譬如尋微,弱了吧唧,一陣風就能吹倒,即使當了他百裏決明的徒弟也是個平平無奇的小花瓶。
為了讨好他,師吾念給了他這麽多金子,他卻只能給師吾念一個空頭承諾,不由得有些愧疚。百裏決明拍拍他的肩膀,贊揚他:“好孩子,你是個孝子,回頭我讓人給你立個牌坊。”
“……”師吾念幾乎無話可說,“義父誇贊人的方式……果然別具一格。”
百裏決明踅身鑽進了穆夫人破出的牆洞。鬼侍跟在後頭,提着風燈巡視小屋。同樣是被侵蝕過的區域,大半間屋子都爬滿了爬山虎一樣的血泥。泥巴和木頭的臭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嘔。百裏決明和衆鬼侍不約而同停止模仿呼吸,只有師吾念沒法子,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終于有了個寬敞點的地方,把風燈擱在地上,攤開地圖研究。雖則血泥會移動,但鬼侍上回探的路不算白探。他們在道路樞紐留下了金磚,可以充當路标。百裏決明咂舌,這得是多有錢,路标都用金磚。
師吾念将十人隊伍分成兩撥,五人一撥,一撥去尋找穆知深,一撥跟着他和百裏決明去伴月軒。伴月軒距離他們現在的位置雖然不遠,但中間隔了厚厚的血泥,沒有路,只能且行且挖,估計要費不少工夫。
商議完畢,去找穆知深的人即刻出發,剩下的人原地休整,半炷香之後出發。百裏決明閑不住,在屋子裏打轉。地上擱着木馬,被血泥裹成了血馬,兩個烏油油的眼睛瞪着他,有種說不出的恐怖。地上零落散着些髒污的木頭玩具,撿起來,上頭是血污。裏間有一面尚且完好的牆體,貼滿了黃紙符咒,符紋都是用鮮血塗就的,乍一眼看十分陰森。牆角放了一盞長明燈,周圍刻滿了清心決。長明燈和清心決百裏決明不是第一次瞧見,一路挖通道過來,一路看見了好幾盞。血泥怕火,這些長明燈都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就是不知道是什麽用處,又是何人留下來的。
這看起來是小孩兒的屋子,家什都特別矮,約莫是幼年穆知深和他妹妹的寝居。轉了一圈,百裏決明發現這屋子奇怪得很。
它沒有床。
“籃子挂上房梁頂,
吃人的惡鬼抓不到你……”
百裏決明忽然想起穆夫人唱的那首童謠,便揚起臉張望。果然,一張小床由四根手臂粗的鐵鏈子挂在梁上,正好在他頭頂。其他木頭都被血泥侵蝕了,只這張小床安然無恙。他順着抱柱爬上梁,舉着風燈往床上看。上頭睡着兩個土偶,一個系着青紗裙兒,一個穿着天青背心,約莫是一個女,一個男。百裏決明用燈杆兒把其中一個穿背心的那個娃娃勾出來,握在手裏頭瞧,娃娃背面寫着“穆知深”。
在仙門道法裏頭,娃娃是十分惹人忌諱的物件,因為這種物事通常和詛咒、下降頭有關系。料想穆知深的老娘不會自己咒自己孩子,根據歌謠的內容,她更像是要保護穆知深。放個娃娃懸在吊床裏……百裏決明思索着,恍然大悟,這娃娃是個替身,代替穆知深吸引鬼怪的注意。搖了搖娃娃,腔子是空的,裏頭好像裝了幾顆硬梆梆的石子兒。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穆知深小時候換下來的牙齒。娃娃上有穆知深的氣息,鬼怪就會把它當成穆知深。
另一個娃娃應該是穆知深小妹的替身,百裏決明擡頭看,卻發現床板上空空如也,方才那個娃娃不見了。
幻覺麽?他明明看見這上頭有兩個娃娃來着。
興許是勾娃娃穆知深的時候掉下去了,他想。順着梁柱往下爬,找了找,下頭沒有娃娃。
“容兒容兒三更醒,
它就藏在搖籃底……”
舉起風燈,黃油油的光燎着木板小床的底部,百裏決明看見那上面畫着一只墨水淋漓的鬼臉,通體漆黑,龇牙咧嘴,獠牙畢露。果然有對應,看來穆家堡驚變的确另有隐情,根本不是外界傳聞的那樣。百裏決明仔細辨別床板後面畫的鬼怪,看了半天沒看出這是什麽玩意兒。
穆妙容那只娃娃到底去哪兒了?他感覺到不安,掏出槐樹葉擦了擦眼睛,眼前的光景登時變得霧蒙蒙的。原本就黑,這下更看不清楚了。他使勁兒揉了揉眼睛,四處逡巡,終于在地板上發現一排隐秘的小腳印。
指節那麽大,一看就是土偶娃娃的腳印,直直向月洞窗那邊延伸。
這是鬼腳印,只有槐葉擦眼才能看見。
“深兒深兒眼兒閉,
窗外有臉看着你……”
腳印沒入深不可測的黑暗,百裏決明望着軒窗的方向,莫名其妙想起穆夫人唱的那首童謠。輕輕挪過風燈,燈光慢悠悠罩上遠處的月洞窗,一張蒼白的臉龐逐漸清晰。窗外,光暈之中,穆夫人抱着一個土偶娃娃,一雙血坑似的兩眼正冷冷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