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黑堡(二)
第78章黑堡(二)
“父親,是你麽?”穆知深低低問。
人影沒有回應,依舊站在光暈的盡頭。穆知深提着風燈,又前進了幾步。那一塊方寸地方亮堂起來,光暈完全籠罩人影,穆知深這才發現并沒有什麽鬼怪站在前面,而是血泥壁上有一大團顏色深黑的部分,正正好好是個人的形狀。站近端詳,人影并不高大,相反,頗為纖細。方才是隔得太遠,光線下陰影太多,造成了它高大的錯覺。
什麽東西?
穆知深解開刀鞘,戳入泥壁,刀鞘末端碰到個硬梆梆的東西,無法再前進。他用刀鞘沿着人影輪廓劃動,這塊硬梆梆的東西恰巧占據了顏色深黑的部分。穆知深明白了,血泥裏有個人狀的東西。
裏面東西的情況有三種可能。第一種,爺爺必定得知了他進入穆家堡的消息,派了人進來尋他,這被封在血泥裏的極有可能是穆氏兒郎。第二種,這是舊日進入穆家堡兒郎的遺骸。第三種,這是穆家堡裏的鬼怪。若不走運,極有可能是他那些陷在穆家堡,再也沒能出去的親人中的一員。
如果是第三種情況,将它挖出來之後不免與它戰鬥,事情會變得很棘手。他只有十二個時辰,不能浪費時間。然而如果是第一種情況,事情就不一樣了。穆知深不知道這個兒郎被封了多久,他或許還沒有完全死亡。即使挖出來了,他也會和穆知深一樣只剩下十二個時辰的時間。
封在暗無天日的血泥裏,與躺在入土的棺材裏沒有區別,這個人一定很絕望吧。穆知深吸了一口氣,放下風燈,用刀鞘挖泥。
穆知深從人頭的部位開始挖,将口鼻露出來,這個兒郎才有生還的希望。穆知深挖得很快,沒多久就挖出了一個碗口大的洞。舉起風燈,燭光穿過小洞,裏面露出一個纏着布的臉龐。猩紅色的布裹住了整張臉,借着燭光,略略看得清五官的輪廓起伏。穆知深想起鬼國裏的千眼屍,這東西酷似那些周身纏滿繃帶的活屍。
穆知深開始遲疑,到底要不要把他挖出來?
他是怎麽進去的?被同伴埋進去的麽?穆知深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些東西,這些被忽略的東西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進入鬼域之後,每一個決斷都至關重要。不管是選擇走哪條路,還是決定一餐吃多少東西,都有可能決定着生死存亡。而有時候忽略的一些線索,很可能會帶來致命的危機。
比如說現在,他只顧着救人,卻忘記思考此人是如何進入血泥的。初六說血泥會使人變化,看起來是人,其實已經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了。凡人若化鬼,挖出心髒他也能動彈。一旦發現同伴異變,他們的首選自然是控制住對方。埋進血泥,讓他無法行動,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幸好只挖出了臉,這個人的四肢還在裏頭,沒法兒動。穆知深掏出匕首,進行最後的确認。如果确信他已經異變,穆知深就會放棄他。穆知深放下風燈,拔出匕首,割破泥中人的裹臉布。這布十分厚實,血泥沒能浸透,他的臉是幹淨的。一條條撕開臉布,泥中人白皙的臉頰暴露在光暈裏。揭開覆在眼上的布,他睜開了眼睛,與穆知深四目相對。
“穆知深。”泥中人說。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臉龐,穆知深沒有想到,這個人是喻聽秋。她的臉色很不好,約莫在血泥裏封了好一會兒,臉白得像紙。
“你為何在此?”穆知深鎖起了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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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你。”
“為何找我?”
喻聽秋定定望着他,道:“因為你是我的未婚夫。”
黑暗寂如死水,琥珀黃的光暈籠着兩個人的臉頰,穆知深的眼眸裏有不易察覺的驚訝。那裏沉澱着碎金一樣的燭光,仿佛有風拂過,金色微微搖蕩。他自小與刀為伴,鮮少接觸女人,無從了解她們腦袋裏與男人迥異的思緒。事實上即使是男人,他有時候都無法理解,比如說謝岑關那個家夥。他想不明白喻聽秋怎麽做下的決定,只因為他有着未婚夫的身份,便追随他到這詭谲的死地,還被腐臭的血泥掩埋。
“二娘子不是斷情絕欲了麽?”穆知深一面挖牆,一面問她。
“還不夠徹底,所以來找你。”喻聽秋低頭看他潔白的後頸,覺得這個男人長得還不錯,“朝夕相處,日久生情。”
穆知深:“……”
實在弄不懂這個女孩兒,穆知深不再多問,轉而問她為何會被埋進血泥。
喻聽秋簡略答複。她從初六的虛門進入穆家堡,由于不知道穆知深從何處出發,她和他走了不一樣的道兒。據她所說,她走到半路上的時候,腳踝忽然被人拉住,低頭一看,一張怪臉匍匐在她腳邊。
“這裏頭有人,”喻聽秋說,“有很多人,它們把我拉進了牆壁。”
穆知深眉關緊鎖,四處查看,然而并未發現喻聽秋說的怪人。
喻聽秋接着說,在即将被完全掩埋的最後一刻,她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撕下衣裳包裹住頭臉,龜息假死。這無疑為她争取了寶貴的時間,撐到了穆知深的援救。
“你快點兒挖,”喻聽秋左右看了看,道,“我總覺得這些泥巴不是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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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裏決明懷疑穆平蕪手底下那幫孫子虛門開錯地方了,他爬了小半個時辰,一直在一條甬道裏爬着。天頂太低,壓得他最多只能彎着腰走。四壁皆是泥糊糊一樣的東西,好像砌牆的時候泥巴沒幹,就這麽擱在這兒晾着。穆平蕪說這些泥糊不能直接觸碰,進來之前他就把頭臉裹好,還戴了手套和圍脖,整個人包得比那些粽子似的千眼屍還嚴實。光在這兒爬實在太憋屈,百裏決明很想一把火把這兒燒個幹淨。但是穆知深還沒找着,不能輕舉妄動。
他停下來,拎起風燈回頭看。紅衣女鬼在甬道拐角的地方若隐若現,黑蛇一樣蜷曲的頭發像有呼吸似的伸展又收縮。這個女人太執着了,他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
他盯着那張張合合的一團頭發,莫名其妙地焦躁。之前挑釁過她一回,一直被這麽跟着,不免毛骨悚然。自從打天都山出來他就沒有睡過覺,還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場。偏這個鬼母邪性,不肯應戰,只遠遠地跟着。百裏決明倒追她,她就消失。百裏決明越發煩躁,心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憎恨與厭惡,烏雲一樣罩住心頭。
眼巴前的事兒更要緊,這個地方着實詭異,穆平蕪給了他一份穆家堡原先的地圖,放在膝上攤開看,完全搞不清楚他現在在哪兒。四周道路和空間和地圖标識得完全不一樣,血泥封閉了所有漏光的地方,也改變了建築的形态。這絕不可能是穆家人原來住的地方,除非他們都是一群爬行的蟲子。穆家堡被這些血泥一樣的東西改造了,成為了一個封閉的巨大巢穴。
他挪着風燈,細細觀察這些糊狀血泥。冗長的通道裏,四面都是黑魆魆的,只有他籠着一小捧光暈。這些血泥到底是什麽東西?怎麽弄出來的?穆平蕪說穆家堡大得很,占地抵得上一個小鎮了。這麽爬下去得爬到猴年馬月,不說他留在穆家堡的那批貨物,便是穆知深,只怕根本沒有命等他。
毫無頭緒,心裏正煩躁着,忽然意識到鬼母那頭許久沒有動靜,完全沒有跟上來的跡象。他往來處爬,伸出風燈向拐角張望,卻發現拐角處的鬼母不見了。
終于放棄了?百裏決明爬到拐角,來路空空如也。
感覺沒那麽簡單,正疑惑着,許多頭發從血泥裏面鑽出來,蚯蚓似的四散扭動。百裏決明恍然大悟,原來鬼母是讓血泥給吞了。這女的怎麽被吞進去的?牆好端端立着,她還能自己往牆上撞不成?她看起來腦子有點兒問題,倒也不是不可能。
百裏決明用燈杆兒戳了戳牆壁,風燈光影搖曳,晃動不停。
萬事做最壞的打算,假設鬼母沒有笨到自己往牆裏鑽的程度,那就是這破牆有貓膩。
血泥顯然困不住鬼母,鬼母鑽出來的頭發越來越多,百裏決明能看見她漆黑的腦袋頂了。心裏的恐懼與厭惡越發密集,蟲蛹一樣蠢蠢欲動。他把風燈挂在脖子上,轉身繼續往前爬。
這一轉身,燈火往前一照,他便看見前方坡道上多了一張臉。
說它是臉并不準确,因為百裏決明只是看見了一雙長縫兒似的眼睛。那雙眼要睜不睜,眼梢斜斜上挑,透着股邪佞的神氣。這裏的泥巴坑坑窪窪,出現一些狀似人臉的圖案并不稀奇,只是那雙半眯着的長眼紋路讓人很不舒服。
百裏決明閉了閉眼睛,再次定睛一看,那張臉竟不見了,坡道上是坑坑窪窪的血泥。
不對不對,這牆定然有古怪。
前頭爬坡的時候,他并未看見人臉,剛剛甫一轉身就看見了。那臉似乎是在偷窺他,有種伺機偷襲的感覺。既然如此,百裏決明把風燈從脖子上取下來,猛地一扭頭。
這時,百裏決明看見,鬼母頭發扭動的間隙裏,有無數只細長的眼睛正冷冰冰地看着他。蛛網一般的發絲不時封鎖住它們的視野,鬼母如今在泥壁裏,可以想象她和無數奇怪的人擠在一起。頭發似乎限制住了它們,它們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幾個翻起了白眼。
“他奶奶的,還敢搞偷襲。”百裏決明用力戳其中幾張臉,這些臉沒骨頭似的,一戳一個窩。百裏決明釋放地煞火,果然三尺內的血泥瘋了一般後退,和他拉開距離。這些泥巴是活的,裏頭藏滿了“人”。
前面一程子路,百裏決明一面爬一面用匕首刮牆壁上的血泥,原先的石壁露出來,百裏決明依靠這個大致判斷自己的位置。石壁的用料是太湖石,大多崎岖不平,更讓人吃驚的是許多已經被血泥給侵蝕了,這些腐臭的泥巴嚴絲合縫地和太湖石長在一起,看起來像石頭上長了肉瘤。他猜的沒錯,它們不僅吃人,還吃石頭。
既然是太湖石,百裏決明推測自己是在穆家堡的花園裏頭。花草什麽的一準被血泥給吃光了,石頭難啃,它們吃得慢。甬道裏爬得實在憋屈,百裏決明選定方向,往建築群爬。爬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終于看見前面有光亮。他加快速度,光亮越來越近了,黃浸浸的顏色,盈盈充滿洞口,像一塊兒晶瑩的玉。
他剛想鑽出去,忽然覺得不對勁。黃色光,不是天光,而是燭光,有人在外頭點蠟燭。
是穆知深麽?還是住在穆家堡的鬼怪?他不動聲色熄了脖子下面的風燈,慢吞吞探出腦袋。一股爛木頭的味道直沖鼻腔,熏得他直想嘔吐。牆洞靠近牆根,跟個老鼠洞似的。外頭是間屋子,血泥侵蝕了大約一半。對面的牆布滿眼睛似的黴點兒,從屋頂到磚牆一半是血泥,坑坑窪窪,孔洞密布,蜂巢一樣惡心。
斜對面是個金銀落地屏,蠟燭就點在屏風後頭,屏風上繡花镂鳥,居然保存完好,沒有被血泥侵蝕。大約是金銀比石頭更難啃,它們不喜歡。
但讓百裏決明驚訝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屏風後有個坐着的人影。
影子的輪廓和坐姿看起來不像穆知深,穆知深是個站如松坐如鐘的家夥,他就算坐在泥地裏也像出席宴會似的正襟危坐。
是人,還是鬼?
百裏決明放慢動作,半個身子悄悄探出洞口。就在這時人影動了,它的腦袋轉了轉,似乎看向了百裏決明的方向。遙遙對視,雖然隔着屏風,仍有些毛骨悚然的意味。管他是人是鬼,先嘗嘗他的火烤肉再說。若論恐怖,誰能敵過他百裏決明?他正要放出三昧真火,忽然覺得脊背上癢癢的,回頭一看,鬼母正趴在他的肩膀上,覆着頭發的臉和他只有一個巴掌的距離。即使頭發遮住了臉,百裏決明也能感受到鬼母直勾勾的目光。
日他娘的,她什麽時候爬出泥壁的?他一點兒聲音都沒聽着。怎麽也想不到鬼母會這個時候發難,臉貼臉的那一瞬,頭皮幾乎炸開。顧不上屏風後頭那只鬼,百裏決明想都沒想,掌心焰瞬息即發,一掌轟然拍上她的天靈蓋。
鬼母的腦袋頂被灼燒得滋滋冒煙,她立時凄慘地尖叫了一聲。女人音調高,尖厲無比,仿佛一把刀割在耳膜上,百裏決明差點兒沒被她叫聾。接着她手腳并用往回退,百裏決明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幹脆重新爬回去追她。剛爬回去,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腳踝往外拖。與此同時,更多冰涼的手從洞口探進來,抓住了他的腳踝。他心裏一悚,原來外頭不止一個鬼怪。低頭看,無數雙蒼白的手爪往他腿上夠。再仰頭,甬道深處的鬼母停止了後退,黑漆漆的頭發瘋狂翻卷蠕動,沿着泥壁往他這兒卷過來。
前有狼後有虎,甬道太窄不好施展。
百裏決明一咬牙,放棄抵抗,任由外頭的鬼怪把他拉了出去。
出了洞口,眼前豁然明亮,掌心焰蓄勢待發,忽然所有手都将他松開,許多黑衣男人跑上前推倒櫥櫃和落地屏堵住洞口。鬼母炮彈似的撞擊櫥櫃,不住砰砰響。黑衣人們死死壓着櫃子,一動不動。
他們忙着,沒人搭理百裏決明。百裏決明愣怔怔的,沒鬧明白這幫人是什麽來頭。茫然擡起頭,一個戴着黑鐵面具的男人進入了視野。身量挺拔,松竹一樣秀麗,百裏決明躺在地上,正好看見他線條流麗的下巴颏兒。這輪廓好生熟悉,百裏決明不自覺想起裴真來,那個小兔崽子赤足踩他胸膛的時候,打底下望,下巴也這麽好看。
男人負手彎着腰,望着他笑,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龐,遮不住他眼角眉梢躍動着的笑意。他濯濯的眼眸裏,只映着百裏決明怔怔的影兒。
“好久不見。”他道。
百裏決明覺得他眼熟,然而瞪了他半晌都沒想起來。
百裏決明道:“哪來的孫子,敢拉你爺爺的腿!”
師吾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