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有姝(一)
第55章有姝(一)
百裏決明有些抓狂,連老相好都出來了!再由着她猜下去,只怕私生子都能給他編出來。不是沒考慮過告訴她惡童的事兒,只不過常人都視鬼怪為洪水猛獸,更別提黃泉鬼母和惡童子這種不知年歲道行,連他百裏決明都不知根底的修羅惡煞。若讓尋微這丫頭知道惡童在他的心域,徒惹她煩憂,解釋起來還麻煩,不如不說。
“不許胡鬧,”百裏決明虎了臉,“好好待着,我去給你弄點紅糖水兒。”
忙不疊地出來,到廚房煮了一盅紅糖,吩咐童子送去。昨晚一夜沒睡,并不覺得沒精神。其實他們鬼怪不需要睡覺,百裏決明天天睡覺還賴床是因為睡着的感覺和死亡很像。睡着了就什麽事兒都不知道了,不用思考,不用憂慮,靈魂進入安寧的寂靜和黑暗,所以他喜歡睡覺。
彎到裴真的寝居,隔着步步錦的窗棂往裏探看,還是沒人,這死鬼去哪兒了?徹夜未歸,該不會是去和姑娘睡覺了吧?看起來老實的人一般都不老實,百裏決明覺得裴真這個小子有待進一步考察。
到外頭去溜達,沿着天街走。只見對面經堂裏早課已經結束,一個黑衣男人站在弟子的前方,亮開一張飛帖。百裏決明眼神不太好,從身形依稀辨得出是穆知深,那家夥肅殺得像一把裹在鞘裏的刀,行走站立永遠挺直如松。
他平板沒有起伏的聲音遙遙傳過來,“近年來宗門收錄的弟子太多,學舍緊張。我已向座師禀告,評定為下品的弟子即刻下山,每個人捉拿十只鬼怪回山。完成任務者晉升中品,不成者收回所居學舍,自行解決食宿。”
底下人怨聲載道,“為什麽啊!十只,還得是我們能對付的,到明年都捉不到啊!”
穆知深面無表情地補充:“作弊者除名,終生不得入天都山。”
說完他就走了,連頭也不回。經堂裏一片愁雲慘霧,所有人都在咒罵穆知深喪心病狂。
百裏決明很看好穆知深這個小夥子。許久不見喻凫春,不知道喻聽秋找到沒?若是喻聽秋和穆知深的婚約不成,百裏決明正好可以橫插一腳。實在不行,可以動用一些話本子裏學來的辦法。譬如他蒙上臉扮成大壞蛋,把穆知深和尋微關在冰冷的地窖,他二人出不去,地窖裏又冷,穆知深免不得脫下衣裳,用滾燙的胸肌和腹肌溫暖尋微。然後百裏決明再在二人的飯食裏加點“一枕春”、“女兒香”之類的那什麽藥,穆知深獸性大發,尋微半推半就,生米煮成熟飯,有情鴛鴦終成眷侶。
百裏決明叉腰大笑,他真他娘的是個天才!
一面思索一面沿着夾道向北,天氣熱,太陽明晃晃的,他松了松白紗護領。正走着,忽見前面路中央堆着一個箱籠和幾個包袱,牆頭騎着一個女孩兒,陽光太刺眼,她的臉龐籠在一層金色的光裏,看不分明。她正手搭涼棚東張西望,低頭看見百裏決明,一下喜上眉梢,陽光下她的紅唇豔若桃李。
“師兄留步!”她脆生生喊了句,擡起腿跨過院牆,似乎想要下來。
然而身形忽然不穩,手上抓脫了一片瓦,身子一仰就要掉下來。
“小心!”百裏決明撲過去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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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兜着她栀子色的衣裙,她像一只飄在風裏的蝴蝶,穩穩落在了百裏決明的懷裏。淡淡的花香萦繞百裏決明鼻尖,他低下頭,終于看清楚眼前人的臉。素白的臉蛋,上了妝,眼角抹了淺淺的緋紅,襯得一雙眼眸蓄了秋水似的,清澈動人。
百裏決明老眼昏花,對女人的美沒什麽鑒賞能力。大多數看了就忘,連臉也記不住。記得深刻的,只有尋微,她是靜物的美,溫柔含蓄,見了就讓人心曠神怡的。這個女孩兒不同,她是動态的美,活躍、可愛,好像燦爛的栀子花開滿樹梢。
“幹嘛呢這是?小姑娘家家爬那麽高做什麽?”百裏決明把她放下來。
女孩兒羞赧地吐了吐舌頭,“我是新來的弟子,第一次上山來,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本來想爬上去看看地形,辨別方向,沒想到不小心沒站穩。幸好師兄經過,要不然我就慘了。”
穆知深剛還說收錄的弟子太多,學舍不夠用,這怎麽又來一個?百裏決明很無語,果然仙門的人說話等于放屁。
“師兄可不可以幫幫忙,帶帶路?”女孩兒央求他,眼睛星星一樣亮晶晶。
這丫頭的眼睛太亮,百裏決明莫名其妙想起尋微。左右閑着沒事兒,幫就幫吧。他彎腰把她的包袱撿起來,再背上她的箱籠,“走吧。”
“師兄真好!”女孩兒歡呼,麻雀似的跟在他後面蹦蹦跳跳。
百裏決明在前面走,女孩兒在後面跟,話匣子一開就沒完,叽叽喳喳地說話。
“師兄師兄,你累不累,我給你擦汗!”
“師兄遇見你真是太好了,我差點兒以為我要一個人在山上流浪了!”
“師兄你住哪兒,空閑的時候我可以找你玩兒麽?”
百裏決明聽得耳朵疼,忍無可忍,剛想叫她閉嘴,就見她捂着嘴,甕甕的聲音從指縫裏傳出來,“抱歉師兄,我一緊張就喜歡說話,沒吵到你吧?”
百裏決明遲疑了一下,悶聲道:“……沒有。”
“師兄你人真好!”她眉眼彎彎,“聽說宗門裏有好多厲害的大人物,師兄你聽過秦秋明秦郎君麽?他安然無恙從鬼國出來了欸,還救回了穆家大郎。”女孩兒雙手交握在胸前,滿臉期待,“真想看看他長什麽樣。”
百裏決明心裏得意,嘴角勾了勾,“沒什麽好看的,就那樣。”
女孩兒道:“不過我覺得還是師兄你最好,因為你救了我!”
這小丫頭,嘴還挺甜。百裏決明心裏很舒坦。
終于到她們女弟子的學舍了,百裏決明把箱籠放下來,“行了,我走了。”
“對了,忘記說名字了!”女孩兒拖着箱籠去裏面,忽然回身,腦袋從紅漆角門後面探出來,漆黑油亮的辮子往下一甩。天光落在她臉上,別樣的明媚。
她俏皮地眨眨眼:“我叫穆關關,關關雎鸠的關關,師兄叫我關關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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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知深從經堂出來,懷裏的連心鎖青光閃爍,他低頭瞥了一眼,腳步一轉,去了活水小築的方向。風簾下,謝尋微臨光而坐,長而翹的眼睫低垂,打下一層薄薄的陰影,不經意地看,還以為他眉底栖着兩只蝴蝶。
穆知深瞧他蒼白的臉色,“針疾發作了麽?”
謝尋微笑容清淡,“什麽都瞞不過穆師兄。”
他們之間保持着隐秘的默契,謝尋微大多數秘密穆知深都知曉。這個沉默的男人一絲不茍地守約,有時候也會插手,譬如剛進鬼國的時候他向隊伍提出撤退,那是因為他打算在撤退的途中半路折返,獨自進入鬼樓深處。這樣那些弟子就不會丢掉性命,雖然最後事與願違。再如剛剛他發令遣送下品弟子下山,這些修為低微的人留在天都山,到百鬼夜行的那一日必死無疑。
謝尋微并不計較他多餘的仁慈,只要他的作為不影響計劃的施行。
穆知深有分寸,他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有溫柔如秋月的笑容,卻有狠戾如豺狼的內心。如果他阻礙了謝尋微的前進,謝尋微也會毫不猶豫地讓他消失。舊日他尚有把握與謝尋微抗衡,現在……他望向謝尋微的方向,謝尋微正低眸煮茶,袅袅的煙氣從纖白的指間升起。
現在,穆知深已經估探不出他的實力了。
“那些弟子已經在收拾行囊了。”謝尋微把熱騰騰的瓷杯放在穆知深面前,“穆師兄是個好人呢。”
鬼侍是他的耳目,有陰影的地方就有他的眼睛。
穆知深并不回應,只道:“尋我何事?”
謝尋微從桌下拿出文書和一面小巧的八角銅鏡,“這是你從鬼國回來之後給我的文書和留影鏡。在你入鬼國之前,我們約定以連心鎖聯系,以留影鏡記錄。你的文書也很重要,因為留影鏡只能記錄聲影,而文書會有你的判斷。”
“不錯。”
“我已經看過你的文書和留影鏡。”謝尋微在鏡面上畫出符咒,鏡面的光澤改變,裏面傳出人聲。
——“穆師兄,這是羽蟲篆麽?”
——“不錯,是瑪桑古族的文字。”
穆知深記得,這是他們剛到陰木寨時候,謝岑關的身份還是白笳,他們發現了天井下刻着瑪桑文字的石碑,背面有人留下了翻譯的漢文:
天極星六月,封大寨九九八十一座,人畜無入。舉族西遷,永生不還。
鏡子在他的包袱裏,只記錄了聲音。留影鏡裏的聲音繼續,進展到穆知深拿出連心鎖聯系姜若虛。當時連心鎖似乎出現故障,姜若虛的聲音模模糊糊、斷斷續續。這其實是因為連心鎖已經被他毀壞了一角,連心鎖裏的靈力流無法完成周天循環,故而無法再傳遞十八獄的聲音。這是他和謝尋微的計劃,進入鬼國則切斷和十八獄的關聯,他會使用備用的連心鎖同謝尋微單向聯系。
留影鏡裏面傳來穆知深詢問的聲音,“座師?”
無人應答。
鏡子沉默了一小會兒,忽然傳出一個陌生男人的低語,語氣急促,聲音破碎。他好像一直在重複什麽內容,但沒有人能聽懂。穆知深記得這件事,當時連心鎖突然出現一個沒聽過的聲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留影鏡裏的穆知深問,“何人?何人說話?”
男人重複了幾句同樣的話,忽然戛然而止。
謝尋微蓋住八角銅鏡,擡眸望向穆知深,表情有一些古怪。
“這個男人的聲音是你在連心鎖裏做的手腳麽?用來吓唬你的同伴,讓他們産生撤退的意願?”
穆知深皺起眉,“不是你做的麽?”
兩個人對視着,陷入了沉默。
穆知深在進入鬼國之前,随身攜帶的物品全部經過謝尋微的檢查和處理。當時他聽見這個怪聲并未驚慌,因為他以為是謝尋微動的手腳,現在看來卻并非如此。
“他說的是瑪桑語,你聽得懂麽?”穆知深問。
“說得太模糊,聽不明白。”謝尋微在留影鏡上畫符,讓它不斷重複那個陌生男人的低語。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但是這個聲音,我認識。”
“你認識?”
“你也認識他,穆師兄。”謝尋微說,“這是我師尊的聲音,準确地說,是他重生以前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