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會盟(三)
第47章會盟(三)
夜晚,漓水村,山中塘。
空地裏擺上了烏漆案,案上擺着血酒。鬼怪不吃生人吃的東西,只吃生肉喝生血,有益于修煉。今晚雲霧重,遠山是幾團墨黑的色塊,密密沉沉地攢在一起。沒有月光,顯得陰氣格外重。臉色青白的村民站在遠處探望,影子在地上和鴉青色的屋瓦上游弋,那是鬼魂。
三個外來的鬼怪跪坐于烏漆案後,他們披着黑色的鬥篷,兜帽罩住臉,露出一角蒼白的下巴。三個鬼怪都脊背挺直,挺坐如松,并不觸碰裝着血酒的白瓷碗。
應不識坐在上首,一衆村中黑臉主事坐在下首交頭接耳。謝岑關懶洋洋倚在門框上,閑閑打量那三個鬼怪。
“所來何鬼?所求何事?”應不識發問。
為首那一個拱手作揖,道:“吳中無名之鬼,老板喚我初一就好。我奉我家郎主之命,獻軟貨三百,男一百三,女一百七,享年皆在五十以下,願雇閣下三百鬼怪以為驅使。”
所謂軟貨,就是死亡不超過五天的屍體。他們鬼怪選用肉身,自然是越新鮮越好,死得太久發硬長毛,就算是用靈力也溫養不起來,很容易被生人看出來。應不識心裏驚詫,這家夥居然有三百具軟貨,這可不是小數目。他們費勁兒巴拉搜羅屍體,至多搜個一二十具軟貨,遠遠趕不上消耗的肉身數量。
“哇,我們村頭一次收到這麽多貨!”後頭的謝岑關誇張地拍掌。
座中主事交頭接耳,顯然被他們的大手筆驚住了。
應不識看了謝岑關一眼,複将目光投向初一,“你家郎主好大的能耐,不知這些新屍從何而來?”
“做生意各有門路,糕點鋪的秘方都不便外傳,何況是我們。”初一奉上一沓厚厚的紙張,“這是他們的名字籍貫死因,屍身買賣文書。若閣下擔憂他們的身份,盡可以依文書尋訪而去。”
應不識拿來紙冊文書略翻閱了一遍,确實沒有問題,因道:“我可以給你們三百鬼怪,驅使期限是三天,但我要知道你們要做什麽事。”他開玩笑道,“三百個鬼怪,這無異于一支軍隊啊,難不成你們要攻陷仙門麽?”
初一緩緩擡起臉來,這時應不識終于看清楚這個鬼怪的眼睛。
猩紅,又瘋狂。
他們彬彬有禮,甚至不觸碰主家為他們準備的血酒。他以為他們并不是怨氣深重的鬼怪,可這個時候他知道他錯了,這個叫做初一的鬼怪一定是個惡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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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說是呢?”初一緩緩道。
所有鬼怪大吃一驚,坐在下首的主事絮絮低語。
應不識下意識看向謝岑關,那個家夥笑眯眯的,好像很感興趣的樣子。他有點兒繃不住,這個老畜牲不願意露面,讓他來坐“老板”的交椅,和這三個口氣狂妄的鬼怪交涉。他們的确一直與仙門對抗,從仙門的手中帶走那些被封印的鬼怪。怨氣重的投之于沒有人跡的深山老林,怨氣不重的就留下來。可他們至今還未曾做過攻陷仙門的事兒,仙門傳家數百年,根深葉茂,他們的能力遠不足與仙門正面對抗。
“讓他們的郎主說話。”謝岑關的聲音忽然響在耳邊。
應不識輕咳一聲,道:“這不是件小事兒,若幫你們殺個人,偷個物件也就罷了,你們竟想要攻陷仙門,我們這些弟兄不是賣命的傀儡。這麽大的事,你們郎主就讓你和兩個喽啰同我們洽談,是看不起我們麽?”
初一胸口的連心鎖閃爍起來,他恭敬地取下連心鎖,放置在烏漆案正中間。
裏面傳來一個低低的笑聲,然後是一個沙啞低沉的嗓音,像在沙子裏磨砺過,聽得人陰冷難熬。
“我聽聞閣下以鬼為胞,奔勞于江左之間,擁據于漓水之畔,其勢之烈,足可睥睨四家,攻陷天都。而今所見,原來不過是‘殺個人、偷個物件’。是我高視爾等,殺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宗族主君便洋洋得意,懸其首于門楣以為振鬼怪威風。”他笑了一聲,“小打小鬧,難成氣候。”
山中塘的黑影頓時濃重起來,漓水的鬼魂在躁動,忿怒于他的貶低攻讦。
謝岑關也在笑,他傳音于應不識,“不要用激将法,對我沒用。你想殺哪一門?喻穆袁姜,還是天都山的宗門?你用了假聲,我聽不出你的年齡,不過我猜你的年紀應該不大吧。小娃娃,你知不知道這幾門弟子上品有幾何?中品有幾何?長老有幾何?沒個章程讓我們逞你的意氣,我們大人很忙,沒工夫陪你玩兒。”
應不識将謝岑關的話如數傳達,座中主事也紛紛點頭。
“來歷不明,或是仙門奸細猶未可知。”
“光憑一張嘴,便想得三百鬼怪,豎子天真。”
千裏之外,謝尋微跪坐于帷幕之中,自己和自己下棋。他執黑子,晶瑩的指尖壓着棋子落于棋盤,清脆的一聲響。
“初三,獻投名狀。”
初三從鬥篷底下取出一個玉函,将蓋子打開,腥臭味傳遍山中塘。鬼魂們簌簌而動,燭火跳得老高。初三将玉函呈到應不識的眼前,主事們紛紛探過頭來,僵硬的臉上扯出驚愕的神色。
“是山陰楚氏主君楚摯善的頭顱!”
“此人是袁氏轄下第一走狗,聽說多年前受了不知哪個惡鬼的咒詛,一直山陰祖宅漆金水榭閉關。”有主事道,“道上有風聲說,他受到的咒詛多年不愈,每月皆有爐鼎被他采補致死,送出水榭。水榭外有一座池塘,幾乎被枯竭的爐鼎填埋。”
謝尋微的笑容弧度加深,“他閉關于楚家祖宅的漆金水榭,位于祖宅後山山頭,從楚家大門進,要路過七進院落,打開十四道上鎖的角門,經過八班巡邏子弟,才能進入後山。饒是如此,在進漆金水榭前,依然要受楚家上品子弟的搜身,方可踏入水榭大門。每日楚摯善只吃兩餐,所以每天只有兩次送飯的機會可以接近他。然而送飯只能由楚氏嫡系子弟接手,很難替換。”
“那你用的什麽法子?”應不識問。
“很簡單,”連心鎖裏的男人慢條斯理地說,“我滅了楚家滿門。”
山中塘寂靜無聲,月影變得深沉。
應不識猛然擡頭,“你說什麽?”
謝尋微緩聲道:“三年來,我雇傭鬼怪慢慢滲透楚氏門庭。先附門房的身,然後是送飯丫鬟,然後是巡邏子弟。滴水石穿,一步一步,直到三日前,楚氏府宅除了閉關的楚摯善,沒有一個活人。故而我取他項上人頭,是輕而易舉。”
“你……”應不識這才醒悟過來這是個什麽樣的怪物。
“楚摯善的頭顱是我贈予爾等的投名狀,也是我等能力的佐證。”謝尋微低低地笑,“現在,你可要繼續與我談了?”
謝岑關笑了兩聲,傳音道:“這個人有點兒意思,讓他說。”
應不識拱手作揖,“請。”
窗外雨聲連綿,檐溜底下水流嘩啦啦響。謝尋微伸出手,接住冰涼的雨滴。重重雨幕下,他的笑容帶着殘忍的血腥氣。
“七月十五,宗門大比,江左仙門齊聚天都山。吾麾下五惡煞登堂入室,你以三百鬼怪佐之。你我合力,踐仙土,隳宗門,殺子弟,釋放十八獄兇煞惡鬼,成千年萬載不世之功!”
主事們面面相觑,彼此都看見對方眼中的驚愕。
并非驚訝于此子的狼子野心,而是驚訝于他的手下竟然有五個惡煞!
惡煞是道行超過二十年的鬼怪,這樣的鬼怪通常獨來獨往,連面也難以見到。譬如不知歲數的黃泉鬼母,再如那最有名的百裏決明,他從來不和別的鬼怪有瓜葛。而現在,這些高傲的惡鬼竟然屈居于這個男人的座下,聽從他的號令。
他才是惡鬼中的惡鬼,兇煞中的兇煞。
謝岑關抱着手臂,傳音嘆息:“老應啊,此子虎狼之輩,與他同道無異于與虎謀皮。”
應不識慢慢壓下心裏的震驚,心意有了動搖,哪個鬼怪不想要攻陷仙門?尤其碰上一個這麽強的幫手。可他知道,謝岑關出身吳中謝氏,江左舊族,一向不願與仙門正面為敵。他們收留鬼怪,只限于無處着家的孤魂野鬼,他們誅殺修士,只限于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面禽獸。去年殺的徽縣劉敢,便是個殺人蓄養兇屍的惡棍。
他明白謝岑關的心意,正要拒絕,卻又聽見謝岑關慵懶的嗓音。
“最近閑着無聊,跟他玩玩。七月半中元節,天都山是吧?我去弄個仙門內門子弟的身份,先給你們探探路。”
應不識心中巨震,再往門檻那兒看的時候,謝岑關已經不見了。這個老畜牲,成日将累活兒扔給他,可他明明只是個大夫罷了。他站起身,以莊重的大禮拱手長揖:
“願為郎主盟。”
所有鬼怪振衣起身,俯拜于地,異口同聲:
“願為郎主盟。”
看不見的鬼魂在廳堂裏徘徊,它們嗜血的呼號若有若無,在冥冥之中随風而至。圓月被烏雲遮住,天地一片黯淡。另一頭,謝尋微打開一把天青色油紙傘,緩步步入雨幕。他的面前,喻府的大門無聲地敞開,檐下兩盞牛皮紙燈籠在風雨中飄搖,恍若鬼火森森。
應不識緩緩直起身,“既然是盟友,自當坦誠相對。在下應不識,還未請教郎主姓名?”
初一還禮道:“郎主姓師,名吾念。”
應不識頓了頓,忽然問:“敢問郎主是人是鬼?”
初一喉嚨裏出了一聲笑,鬥篷的陰翳裏,他沙啞地開口:
“他不是鬼,但比鬼更加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