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良晤(三)
第41章良晤(三)
“你在放什麽狗屁!”百裏決明憤怒至極。
“前輩知不知道為何純陰之體極為罕見,”謝岑關撣了撣髒污的衣擺,“翻遍經書史傳,各家宗族家譜,在尋微之前竟從未出現過純陰童子。”
“你以為誰都能趕上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的八字?”
謝岑關搖了搖頭,“不是因為四陰八字極為難得,而是所有純陰童子一旦出世,便會被家族掐死在襁褓之中,以免他招來滔天大禍。當年尋微出生,先父先母、宗祠長輩都要我痛下決心。世家弟子,宗族為先。我一輩子聽阿父的話做事,四歲讀書背經,八歲習劍,十八歲娶妻,十九歲生子。這是個即将給謝家招來大禍的孩子,我必須殺了他。”他目光變得悠遠,笑容發着苦,“我記得那一天,下着雨,我提着劍去奶媽那兒,尋微剛出生,醜巴巴的,像一只煮熟的小地瓜。他一直哭一直哭,我從奶媽手裏接過他來,說來也奇怪,他一下就不哭了,看着我笑。只要是我抱,他就笑,別人抱他就哭。我把尋微還給奶媽,到阿父門前跪了一夜。那是我第一次違背宗族的意思,我要留下尋微,就算把我趕出謝家,我也要留下他。”
百裏決明噎住了,怒意漸漸消散。他看着面前這個男人,說不出話來。謝岑關換了具皮囊,他穿的這具屍體該是年紀輕輕就沒了的,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可眼睛騙不了人,他眸子裏映出的寂寥孤獨,遠超過他看上去的年齡。
謝岑關說:“一切禍端,皆源自純陰的體格。只要尋微變成一個普通的孩子,所有迫在眉睫的問題都自然迎刃而解。我拒絕所有居心叵測的求親,親自來鬼國求取轉換純陰之體的寶物。這種寶物必須先天純陽,吸食陽極之氣達四百年。縱觀人世,黃泉鬼國是唯一有希望的地方。”
“你找到了麽?”
謝岑關深深看了他一眼,“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路上沒有阻攔,我們看到樹齡超過兩百年的老雲杉、巨柏,還有許多靈芝貝母,珍奇草藥。巨柏循水而生,喻家阿弟博聞強識,判斷我們通過地裂,到達了西南邊陲之地,再往前走,應該就能看到江水。天一直沒有亮,我們并不驚訝,這是鬼母的鬼域,必定有所異常。只是雨下得太大,行路艱難,我們決定找地方避雨。于是我們來到了這裏,陰木寨。進入這裏之後,一切都變了。”
“我知道,”百裏決明說,“我看到了你和喻連海留下的八角銅鏡,你們誤以為對方中邪,自相殘殺。事實的真相是陰木寨時空錯亂,你看見喻連海将你充作食餌喂食鬼怪,引來兇屍追殺剛進來的喻連海,喻連海因此報複你,将你吊在橫梁上。”
“差不多是你說的這樣,但有一點你說錯了,”謝岑關說,“我們的确中邪了。”
百裏決明皺起眉,“什麽意思?”
“你既然看過銅鏡了,沒發現裏面所有人都很奇怪麽?”
“哪裏奇怪?”百裏決明回憶鏡子裏的畫面,他忽然想起來了,鏡子裏的謝岑關十分陰狠,透着一股邪性,和眼前這個笑嘻嘻的人很不一樣。
“你們沒吃鬼國裏的食物吧?”謝岑關想到什麽,忽然問。
“沒有,無渡生前告訴過我,鬼國的東西不能吃。”百裏決明滿肚子疑問,“鬼國的東西吃了會怎麽樣?為什麽不能吃?”那些發黴的東西吃了除了拉肚子,還有什麽旁的危險的後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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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們吃過鬼國的東西,就會變得和我們一樣。”
謝岑關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變得無比地痛苦哀傷。在鬼國的那段日子,顯然是他極度不願意去回想的回憶。銅鏡記錄的東西太少,他們一定發生了許多比自相殘殺更為可怕的事情。
謝岑關低頭想了一會兒,大概在思考怎麽敘說這件事。他沉吟片刻,道:“在這件事情上無渡沒有騙你們,沒吃就好。我們當時的狀态很難形容,你有沒有見過被下了降頭的人?我們的情況和那個有點類似。在鬼國待得越久,你會發現你的思考和行動都和常理相悖。有的時候我回過神過來,發現天極日晷已經轉過了好幾天,可我完全沒有這幾天的記憶。越往後,時間間隔就越長。直到現在,我依舊無法回憶起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百裏決明皺眉思考,這他娘的聽着怎麽像是被鬼附身?一般情況下,生人只有心神動蕩,意識不清醒的時候才能讓鬼魂有可趁之機。所以體格弱的女人小孩兒容易被附身,受到驚吓的人也容易被附身。他從來沒聽說過吃了某種東西會被附身的事兒。
“總而言之,來這裏我們大錯特錯。我沒有找到純陽之寶,還丢了性命。陰木寨時空錯亂,我不知輾轉了多少年才恢複神智。當我好不容易返回人間,附在別人殘敗的屍體裏爬回家,卻發現謝氏滿門被屠。管家、奶娘、我的妻子……所有人都死了。我在後院找到我的阿父,你說怪不怪,或許這就是父子親緣吧,我附在別人的屍體裏,可他一看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是謝岑關。他拼着最後一口氣,攥着我的手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
他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
“他說,”謝岑關低聲道,“‘吳中謝氏衣冠六百年,盡毀于你手。’”
百裏決明嘆了口氣。
“你問我為什麽不去見尋微,”謝岑關面容慘淡,“我倒想問你,我該怎麽面對他?我見到他,我是該笑,還是該哭?我該說什麽?尋微,阿父回來了。不,我早就死在鬼國了,爬回來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這還算是回來了麽?”
百裏決明喉嚨發幹,不知道說什麽好。
罵人罵得利落,安慰的話卻不知道怎麽說。萬幸的是尋微不在這裏,不知往事真相,否則她一定很難過。百裏決明心裏像破了個口子,酸苦的水從裏面汩汩流出來。他想起尋微天真爛漫的樣子,發黑膚白,笑容生光,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漂亮小孩兒。那麽好一個孩子,為什麽要受這樣的苦?
“錯的不是你,也不是尋微,是那幫沒良心的狗賊。”百裏決明最後說,“謝岑關,你再好好想想。尋微是你的親骨肉,她一直在等你,每回我教她風譜,她都要練到大半夜才睡覺。這是你們謝家家傳的術法,她這麽努力,就是為了哪天你回來了,她可以自豪地給你看。”
謝岑關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這麽多年了,我想得很清楚了。”
百裏決明一窒,“你……”
“我最後再說一遍,”謝岑關表情冷硬,“前輩,那個孩子我不要了,送給你了。”
岑寂的燈影裏,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小小的鼓槌,敲在裴真,更确切地說,是謝尋微的心頭。他躺在百裏決明罩下的影子裏,默默閉上了眼。
“你說的這句話,我就當你是放屁,我沒聽見。”百裏決明忍住怒氣,一字一句說,“給你三息的時間,給我重新說過。”
謝岑關沉默片刻,道:“前輩,他一歲我就走了,我從沒養過他,他不能算我的孩子。謝家的命債太重,我過不去我心裏這道坎。你養他長大,授他經書,教他術法。你是尊師,也是親父。從今往後,他成親拜高堂,拜你不拜我。他敬養尊親,養你不養我。他摔瓦起靈,送你不送我。”他的聲音很低,卻無比的清晰,“就當我,從未生過這個孩子。”
他的話說得那般狠絕,不留餘地,鬥室一下子沉寂下來,只有沉甸甸的燭光壓在所有人的眉間和肩頭。裴真眸中一片寂靜,他素來謀算出衆,師尊歸來、仙門重啓地裂,事事盡在把握。收殓父骨,追查真相,報仇雪恨,他一步步行動。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原來父親不回家不是因為死在了鬼國,而是因為他是一個被抛棄、被憎恨的孩子。
他記得小時候奔跑在謝家老宅绛紅色的圍廊裏,風吹着海浪竹席撲剌剌響,他無意間聽見簾後仆人的流言蜚語,說他剛出生時宗祠為他起卦,說他這一生寡親緣,鮮恩情,孤克六親死八方。
他還太小,聽不明白,仆人言語中的憎惡與嫌棄他卻聽得出來。他躲在堂屋松柏挂畫後面的密室裏氣了一天,讓阖府的人急慌慌地尋他。直到六歲那年滿門被屠,他從每次生氣就躲進去的密室裏爬出來,母親倒伏在堂屋冰涼的地磚上,蜿蜒的鮮血漫過她為他納的鞋底。直到十四歲那年師尊被封印,他眼睜睜看着江左四門的大家長剖開師尊的胸膛,取出血淋淋的六瓣蓮心。
直到今日,他來鬼國為父親收屍,卻親耳聽見他說:
那個孩子,我不要了。
他不願信命,有時候卻不得不信。他想起幼時阿翁阿婆與他不甚親近,望着他的眼神總是複雜又悲哀,充滿他看不懂的東西。每回他跑到他們的園子,母親總是急匆匆地把他拽回來。他以為阿翁阿婆年紀大了,不喜歡吵鬧。
原來并非如此。原來從頭到尾,他就是個被厭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