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鬼國(二)
第28章鬼國(二)
百裏決明站得老遠,裴真前進一步,他退一步。
“你……”百裏決明指着他,手指略微地顫抖,“臭小子,你說老實話,你是不是對老子圖謀不軌?”
太恐怖了,他想找裴真做女婿,沒成想自己被看上了!他不由得想起早年聽聞的坊間桃色趣事,說什麽女婿強暴老家翁,老家翁受不住女婿無度索求,痛哭流涕地報官。官府判他們有傷風化,老家翁挨板子,女婿流放三千裏。他脊背上泛起陣陣戰栗,越看這小子越覺得像個衣冠禽獸。
“少俠多慮了,”裴真打着一把青色的油紙傘,臉上微笑不改,“在下是把秦少俠當作摯交好友,不忍少俠以身犯險,特來助你一臂之力。”
百裏決明有點懷疑,“真的?”
“當然。”裴真的眼神無辜又真誠,“少俠初見我時,不是說與我意氣相投,定能結下不解之緣麽?事實上,我也這麽想。”
“……”難道真錯怪這小子了?也對,他是成過親的人,還有個死了許多年的亡妻呢,怎麽會是個斷袖呢?百裏決明覺得有些尴尬,掩飾地咳嗽幾聲,掉過眼審視四周,他們正站在一片老林裏,漆黑的天穹宛若一口倒扣的大鍋,萬千雨箭傾瀉而下,山林裏遍是雨聲,密密麻麻的雨在墨黑的葉片上濺出千萬點銀針似的光。
裴真不緊不慢往百裏決明的方向走,雨點兒落在他清圓的傘面上。
他柔聲問:“雨大路遠,少俠不進來躲躲麽?”
百裏決明望着他那丁點兒大的傘,若一塊兒躲雨,必然和他咫尺相對。百裏決明退後了一步,道:“算了吧,我就當洗澡了。行了,我不需要你幫忙,你快回去。黃泉鬼國可不是鬧着玩的地方,你要是把小命交待在這兒了,尋微怎麽辦?”
“座師會照顧好尋微娘子的,少俠不必憂心。”裴真拿出羅盤辨認方向,“那個地方是叫做’陰木寨’麽,真是個陰森的名字。”
這厮油鹽不進,硬是要留在這裏,百裏決明有些着急,氣道:“快回去,你聽到沒有?”
“所謂摯友,便是要生同裘,死同穴。無論如何,在下絕不會抛少俠而去。”裴真找定方向,收起羅盤,回眸一笑,“少俠快跟上,不要掉隊。”
“……”
百裏決明無可奈何,煩躁地抓了兩下頭發,這小子看着溫溫柔柔,其實脾氣蠻橫得很。他拿定的主意,三頭牛都拉不回來。罷了,要找死就找死吧,反正這幫仙門的人就是天生喜歡找死。百裏決明抿着唇,跟上他的腳步。兩人在灰黑色的山林中穿行,裴真收了傘,急速奔跑。風雨飄搖,百裏決明成了只黑水淋漓的落湯雞,不知裴真這小子用了什麽術法,身上竟然滴水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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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發現了謝岑關的風符刻紋,循着上一支隊伍踩出的小徑看見了老寨。果然是座陰沉沉的黑木寨子,一見就知道裏頭沒好東西,百裏決明右手搭涼棚,雨水澆在他手指沿上,淅淅瀝瀝往下淌,他十分費勁兒地仰頭望那寨子,道:“他奶奶的,你們的人什麽眼神兒?這地方也敢進?”
這寨子看起來陰森至極,蹲踞在大雨山林中活像一頭兇獸。百裏決明沒有貿然闖入,先繞着寨子走了一圈。除了模樣陰森,沒什麽特別的。回到裴真那兒,那家夥正站在牆根底下一手擎着傘,一手舉着絲帕挨個兒蹭土磚上的泥巴,放在鼻下輕嗅。
“你聞什麽呢?”百裏決明問。
裴真把手帕伸到他鼻尖。什麽東西?百裏決明感覺到不對勁兒,捏住裴真的腕子,仔細嗅了嗅他帕子的土泥。一股極難察覺的屍臭,越嗅越清楚,惡心極了。百裏決明繞着牆根走,連續聞了好幾處地方,全都是同樣的味道。
“這牆裏砌了屍體?”百裏決明拍了拍牆壁,“你讓開,我把牆轟開看看。”
“稍安勿躁,”裴真搖頭,“這屍臭深入牆體泥縫,每一塊土磚都有,氣味均勻。要讓每一塊磚頭都有屍臭,就算姑蘇城所有的百姓罹難而亡,橫屍此處都不能做到。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他們燒制磚石用的原料有問題。”裴真道。
“不會是屍泥吧?”百裏決明摳了塊磚下來摸了摸,黑土磚被雨水洗刷,看起來真像屍體的爛肉泥似的。
“那倒不至于。燒磚用的土一定要是曬幹的純土,屍泥淤爛,燒不了磚的。他們用的土應當是墳地裏的老泥,而且他們選用的墳地,必然是大族墳冢,家族世代聚葬于一處山頭。土壤常年浸染屍氣,才有這麽重的陰臭。”裴真嘆了一聲,“鬼域不能憑空造物,這村寨在被鬼母鬼域籠罩以前便是如此了。以墳土燒磚修寨,這座寨子原本就不是給活人住的啊。”
“這不是寨子,是一座大墳。”百裏決明低聲道,“難怪那些進去的人都出不來,這寨子是給死人修的墳,死人進了墳,豈有讓他出來的道理?”
譬如義莊大門貼的門神畫,尋常人以為那是辟邪用的,這當然是他們的作用之一,但他們更大的功用是鎮住裏頭的鬼魂,防止它們離開義莊。這陰木寨裏定然有類似于門神的機制,即使裏面埋葬的死人兇變,也無法走出寨子。
粗疏地梳理一遍時間線,應當是修寨者修建為了死人修建這個村寨,後來不知為何鬼母在這裏降下鬼域,将連同陰木寨在一起的整片區域都帶離人間,人間再也找不到黃泉鬼國的蹤跡。鬼母為何選擇在這裏降下鬼域,與這裏修寨為墳的習俗有關麽?
百裏決明仰起頭,眺望雨中聳峙的高牆。
他異想天開,“真他娘的不想進去,要不然吼一嗓子,讓裏面的東西出來受死。清理完了,再進去搜羅寶物。”
裴真苦笑,“少俠莫胡鬧,且不說會不會驚動鬼國深處沉睡的鬼母,便說寨中的兇屍若都湧出,屆時只怕連我們都難以脫身。”
“脫身?”百裏決明啧了一聲,“憑你這道行,進了寨子就別想脫身了。裴真,我最後再說一次,你哪來的回哪兒去。我沒工夫照顧你,你還年輕,別他娘的把命撂在這種鬼地方。”
裴真靜靜看了他半晌,道:“少俠并不把我當朋友呢。從一開始少俠便篤定陰木寨十分兇險,必然是對它有所了解。少俠願意将尋微娘子托付給我,卻不願意與我推心置腹。”
“知道這事兒對你和尋微都沒有好處。”百裏決明說。
“這樣吧,”裴真望着他的眼眸,“少俠告訴我個中原委,我即刻返回地裂,迎娶尋微娘子。”
“你……”百裏決明瞪着他,“你就這麽好奇?”
“不是好奇,只是更想要了解少俠罷了。少俠藏了許多秘密,連我都蒙在鼓裏,實在是讓人……很不高興。”
他最後幾個字說得太低,被滂沱的雨聲蓋住了嗓音,百裏決明問:“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裴真并不回答,只低低地笑,“如何?在下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少俠不相信我的為人麽?”
他天生有股親和力,有這樣溫暖的眼神,又有這樣溫暖的笑容,怎麽會是個壞人呢?百裏決明覺得他是個好人,朝夕相處這麽久,他總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做着戲。百裏決明思量片刻,最終妥協,“那說好了,你得娶尋微,照顧她一輩子。”
“嗯。”裴真微笑着點頭,“我發誓。”
既然是要當他女婿的人了,告訴這小子也無妨。百裏決明道:“‘入地裂,向北行三百裏,有陰木寨一座,內中空間奇詭,變幻無窮,入者難還。’這是無渡那個老兒告訴我的,以前在抱塵山上,他閑着沒事兒就愛跟我講這些鬼故事。打發時間嘛,你知道,人活得太久就容易無聊。”他解開衣帶,給裴真看腐爛的腹部,“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麽要照顧尋微麽?因為我是她師父,我就是你們喊打喊殺的那個百裏決明。我不照顧她,誰照顧她?半個月前我從沉睡中蘇醒,一睜眼就在昆山,然後遇見了喻家兄妹和尋微。”
“腐爛得這麽快……”裴真怔怔地伸出手指,觸摸他醜陋的瘢痕。
“是啊,”百裏決明無奈地笑,“太他娘的快了。不管你信不信,斬掉喻連海頭顱的不是我,我對你們仙門實在沒興趣,我也沒想過複仇。變成一個觸摸不到人世的孤魂野鬼,或者被封印在記憶的深谷,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我流浪在生死之間太久了,如果有法子能超度我,那我還挺高興的。”他穿好衣服,道,“就是這樣,行了,你可以走了。”
他揮揮手,攀上石牆,方才繞圈走的時候看見上面有個樓鬥,有窗子,他打算爬上去從那兒進圍樓。常人都從大門進,他百裏決明偏要不走尋常路。爬到一半,穿着蓑衣的裴真越過了他,他眼睜睜看着這小子不緊不慢往上攀,最終跳入樓鬥的窗牖。
“你!”百裏決明也跳進窗牖,瞪大眼睛看他,“你他娘的不是說知道真相就走麽?”
裴真脫下蓑衣,扔在一邊。
“當然是騙前輩的,”裴真笑得揶揄,“前輩當真是天真無邪,比想象中更好騙呢。”
百裏決明氣得想吐血,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來是個正人君子,撒起謊來連眼也不眨!
“你信不信我殺了你!”百裏決明龇牙吓他,“我可是鬼怪,吃人的那種!”
他用力龇着虎牙,一點兒也不兇惡,倒是十分可愛。裴真極力忍笑,伸出手按按他的腦袋瓜,“比起那些人雲亦雲的虛名,在下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前輩莫再胡鬧了,快告訴我無渡宗師還說過什麽。否則我若是遭遇什麽不測,前輩就要失去我了。”
現在的小娃娃真是不聽話!百裏決明忿忿地拍開他的手,說這麽多,就是想知道黃泉鬼國的秘辛罷了。百裏決明哼笑,道:“臭小子,別以為老子好糊弄,你死乞白賴跟來,定然別有用心。你先告訴我你到底想幹嘛,我再考慮考慮要不要告訴你鬼國的事。”
“前輩真是冤枉在下了,”裴真的眼神十分哀怨落寞,“我待前輩是‘藕身到底終須折,一片冰心付與君’,前輩竟然懷疑我居心不良。”
這厮亂七八糟說些什麽,百裏決明聽得臉紅,罵道:“別跟我虛情假意,再不說我走了,管你三七二十一。”
裴真無奈,只好坦白。他望向樓鬥外的婆娑雨線,聲音忽然變得很飄渺。
“我想……為一位故人收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