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老寨(三)
第26章老寨(三)
穆知深走到桌椅箱籠堵住的門板邊上,透過之前打開的門縫往外看,外面不是走馬廊,而是一間陌生的漆黑狹窄的小屋。
“唉,沒辦法了。”白笳長嘆一聲,開始轉動手腕活動關節,“穆師兄,等會兒那幫鬼東西來了之後,我會把他們拖住。你呢,就使勁兒跑,找有六臂童子的屋子,這個老寨只有那裏是安全的,不用管你舍己為人的師弟我,跑就對了。”
穆知深沒說話。
“不信任我?”白笳問。
“嗯。”穆知深很誠實。
“那好吧,”白笳無奈,“那你自己找出口吧,別怪我沒有提醒你,這地方相當危險。你最好能撐到你爺爺派來的後援,不過按照我的經驗,那些後援九成九也會死在這兒。”
穆知深沒什麽表情,一點兒也沒有被吓到的跡象。他問:“你是誰?為什麽這麽熟悉這裏?”
“好奇心怎麽這麽重呢?”白笳從懷裏掏出許多鐵鈴铛,挂在屋裏各個角落,“很多人都熟悉這裏,除了我,還有無渡大宗師、他那個鬼師弟百裏決明。說實話我真的很想說,你們仙門不應該和百裏決明作對,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玩的鬼就是他了。你見過哪個鬼怪會在街口吹火龍掙錢麽?”
“沒見過。你是誰?”
真是個無趣又固執的家夥。白笳無奈地笑了笑,拔出刀,做出預備的姿勢,“嘿,師兄,沒空和你聊了,咱們的好朋友來了。”
他話音剛落,破舊的木門被大力沖破,火折子立時被白笳吹滅,唯一的光源消失,黑暗像冰冷的水潮漫灌了整間屋子。穆知深感受到一種冰冷陰森的氣息,那是鬼怪進屋了。
四周忽然響起鈴铛聲,身前刮過一道冷風,鬼怪嘶吼着撲向那些鈴铛。穆知深終于知道了鈴铛的功用,原來是用來吸引那些鬼怪。鈴铛聲此起彼伏,白笳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精準地同時控制所有鈴铛的搖動,像逗狗一樣招引着那些鬼怪。穆知深安然無恙地穿過火塘,踏入了下一個屋子。
走回頭路的路上他發現經過的屋子和第一次走的不同,許多屋子是從沒有去過的新屋子,就像方才他莫名其妙回到了開頭那個火塘屋。這個老寨十分詭異,格局不時變化,內中簡直像一個迷宮。他一路做标記,打開第二十扇門,他到達了有六臂童子神像的屋子。屋子時常變換,即便做了标記白笳或許也無法來到這裏。但他的直覺告訴自己不必擔心那個人,他比自己更加安全。
他們這支隊伍的組建是姜若虛定的,在到達十八獄之前他并不認識隊伍裏的人,能确定的是所有被遴選進來的弟子必然來自江左四宗。白笳是誰?此人提到過百裏決明,言語間似乎甚為熟稔,穆知深知道百裏決明已經從封印脫逃,難道白笳是百裏決明派來的麽?
現在思考這些沒有意義,穆知深舉起火折子打量四周,這裏堆滿了桌椅櫥子和用了半截的木料,地上鋪滿了雪花似的木屑。風燈照亮一方黑暗,他的影子打在牆上,拉得長長的,乍一看像一只鬼影時刻跟着他似的。有一面牆幾乎壘滿了幾案和小杌子,最高處便是那神像。穆知深挑起風燈細看,神像約莫小腿這麽高,梳着小髻,揮動着六條蓮藕似的手臂,手上各拿着銀、琉璃、珊瑚、砗磲、赤珠和瑪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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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很安靜,沒有人,鬼也還沒有出現,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破牆而出就能到外面。
穆知深在屋子游走,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有用。板壁上很多亂七八糟的圖畫,像是孩子的筆觸,線條淩亂,辨不清形狀。幾案上有用鈍器磕過的痕跡,烏漆被砸掉,案面生了麻子似的斑斑點點。這裏曾經待過一個孩子,他喜歡在這裏搗亂。
他蹲下,把背在身後的包袱翻出來,從裏面取出一枚連心鎖,輸入靈力。
“穆知深存活,白笳生死不明,其他人死亡。”
連心鎖光芒閃爍,卻沒有聲音傳來,他并不在意,繼續游走。燈影騰挪,他忽然發現一塊案板底下擱着面銅鏡,摸出來看,果然是上一支隊伍留下的八角銅鏡。他把風燈放在凳上,盤腿坐下來,畫符打開銅鏡。裏面黑魆魆的,即使對着光也看不清鏡中圖景,只有穆知深自己映在上面的影子。
“我是謝岑關。”鏡子裏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
“對面的,你也被困在寨子裏了麽?我想應該是的,這個地方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了。沒有盡頭的房間,即使打破牆壁,也還是房間、房間、房間。我和其他人失散了五十八天,幹糧和水都快見底了,幸好在上個屋子找到幾個發黴的饅頭,勉強能對付幾口。”
鏡子裏稍微亮了些,現出一個胡子拉碴的下巴,穆知深聽見裏頭的雨聲,或許是閃電照亮了黑暗。
“記錄這個其實也沒多大用,我想進到這裏的人都會死吧,這訊息約莫是永不見天日了。”他的聲音充滿疲憊,“我們太不知好歹,來這裏是完完全全的錯誤。他們說這裏是靈奇之地,有無數靈藥,甚至能起死回生。我原本想着找到陽極秘寶,幫我的尋微改變純陰之體,讓她做個普通的孩子。可這裏沒有藥方,沒有起死回生,只有死亡。”
穆知深默默聽着,他知道謝尋微,她是謝氏孤女,命運悲慘。
“我快絕望了,”黑暗裏,謝岑關似乎笑了笑,“不過你可能還有希望,人都是想活的。你看那幫惡鬼,就算附在別人的身體裏也想要活下去。如果你想再掙紮一下,我可以把我知道的東西告訴你。
如你所見,這地方奇詭得很,原本是走馬廊的地方怎麽找也找不到,我們被困在房間與房間之中。其實你很快就能再見到走馬廊,不過到時候你應該沒有膽量出去。為了逃脫這個地方,我做了很多次嘗試。我猜測貓膩出在門戶,不能從門戶走。所以我打破了牆壁,情況還是一樣,我到達了下一個房間。這是第一次嘗試,失敗了。
然後我開始第二次嘗試,這次我沿着一個方向使勁跑。這地方再大,總有一個邊界吧。然而我跑了将近兩個時辰,被一幫鬼怪追在屁股後頭,依舊沒能出去。第二次,同樣失敗。
那麽只剩下最後一個猜測,也是我根本無法驗證的猜測——這座寨子是活的。”
“不可能。”穆知深說。
“我知道你肯定會說‘不可能’,”謝岑關笑道,“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有時候打比方能說清楚難以說出的東西。我說的‘寨子是活的’,和鬼母的術法有關,然而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鬼母的術法到底是什麽。不過,我發現了另一樣重要的東西。
如果你拿到這面鏡子,而且這面鏡子沒有被移動過的話,那麽你應該在一個堆滿家什的屋子。這裏應該是一個木匠的倉庫,我剛剛發現,桌椅櫥櫃全是用香杉木做的。只要是修道之人,應當都知道香杉木是陰氣極重的木材,賣棺材的人叫它‘陰材’,很少人會用它打家什。若做棺材,則死人十有八九變為兇屍。”鏡裏昏黑的圖景在移動,是謝岑關挪到了牆邊,他叩了叩板壁,“更可怕的是,我發現這整座寨子的木料用的都是香杉木。朋友,我們在一口巨大的棺材裏啊。”
穆知深拿起一截木料端詳,的确是香杉木。這裏到底是什麽寨子?為何修建寨子的人會選擇香杉木做木料?寨子由陰木搭建而成,其中的死屍極易發生兇變。他之前運氣好,糧倉的兩具白屍都沒有起屍。現在想想,之前在內廊外面徘徊的應該是那具攔門屍了,它在他們進入內廊後兇變了,怪不得第二次去那裏沒看見它。
謝岑關揉了揉喉嚨,還想繼續說什麽。正在這時,謝岑關那邊的屋外頭傳來喊聲。
“快,那東西要來了——”
謝岑關猛地站起來,隔着窗紙往外看。他折回來,急忙道:“我得走了,那是喻家阿弟的聲音!根據我的經驗,要想活得久一點,必須遵守一條規矩,我把它刻在地上了,你找找。”他最後說,“後來者,希望你能活下來。”
鏡裏傳來門開合的聲音,再無聲響了,也沒有聽見喻連海喊謝岑關的聲音,鏡裏境外一片死寂。穆知深低下頭抹木屑。
剛抹出一行字,屋外忽然響起幽幽的風鈴聲。是鐵鏈上的風鈴?他沒有輕舉妄動,透過窗紗的洞往外瞧,老寨的格局又變了,外面竟然是他尋覓已久的走馬廊。大雨依舊在下,婆娑雨線飄飄搖搖。走馬廊的盡頭罩着一層詭異的紅光,區域還在擴大,向着他的方向蔓延。
紅光深處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在動,“沙沙……沙沙……”,他感受到地板被那東西震動得簌簌顫抖,像是恐懼的戰栗。
什麽東西?
紅光的蔓延速度很快,那東西就快過來了。穆知深終于知道謝岑關那句“其實你很快就能再見到走馬廊,不過到時候你應該沒有膽量出去”是什麽意思了。他返身去查看謝岑關留下的“規矩”——
“金剛鈴響,猛鬼必出!”
窗紗都已變得深紅,現在走必定被發現。穆知深打眼瞧見百寶櫥,當機立斷,脫了衣裳,露出布滿整個上半身的惡鬼紋身,紋身在接觸空氣的剎那間仿佛更加濃墨重彩,鬼頭在他緊繃的胸口金剛怒目。他迅速蜷身躲入百寶櫥,屏住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