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宗門(三)
第20章宗門(三)
第二日清晨,童子給謝尋微服了藥,百裏決明一直巴巴守在階下,隔着一扇門,她在裏面躺着。到晌午的時候,果然聽見裏面細細的喘息,似是醒了過來。幾個使女端着巾栉進去給她梳了妝,百裏決明才忙不疊推開門,挑起簾子,果然瞧見素白帳子裏她迷蒙的眼睛。
她剛醒,反應遲鈍,木木轉過眼來,旋即勾出一抹虛弱的笑,“秦大哥……”
終于是聽見她的聲兒了,真真切切響在耳畔,不是做夢。百裏決明幾乎落下淚來,上前摸她的脈搏,探她的頸側,還是虛浮,不過沒關系,只要能醒便是好的。裴真沒有騙他,那萬年靈芝果真是奇藥。他坐到她近前,輕聲問她渴不渴,要不要喝茶,肚子餓不餓。
她輕輕搖頭,似想要起身,沒力氣,掙了兩下起不來。百裏決明幫她坐起來,拿引枕倚在腰後。她軟軟靠着,細聲問:“這幾日都是秦大哥守着我麽?”
“是我。”百裏決明說。
她淺淺笑道:“真奇怪,我以為是師尊回來了,不住喊我’尋微‘呢。”她閉上眼,一行清淚從臉頰邊上流下來,“是我病得迷糊了,秦大哥喊我的語氣很像師尊,我不小心認錯了。”
百裏決明見她落淚,胸口像被誰打了一拳似的,悶悶的難受。可他不能同她相認,勉強啞聲道:“你說的是百裏決明?他不是惡鬼麽?”
“不是的,”謝尋微握住他的腕子搖頭,豆大的淚珠滾滾而出,“秦大哥,這話兒我只同你說,我師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師尊,你不要聽他們胡說。”
百裏決明想起那卷手記,心裏刀絞似的疼。他的丫頭他最清楚,向來最是體貼暖心的。春夏秋冬,知冷知熱。雖然女紅不行,裁衣也裁得稀爛,還要磨着他打絡子打流蘇戴出去顯擺,搞得他堂堂一山長老,成日悶在屋裏為她縫縫補補,但凡此種種并不妨礙她是個善解人意、溫柔賢惠的好姑娘。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從未忘記過他。
他幫她把幾绺發絲別到耳後,道:“尋微,你好好養病,不要想太多。說不定什麽時候你師尊就回來了,你可得養好身子,到時候才能孝敬他老人家。”他頓了頓,“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兒要同你說,給你治病的是天都山宗門的裴真先生,他現在去為你挖靈芝了,等晚間他回來,你得好好同人家道聲謝。”
謝尋微輕輕點頭,“尋微知道了。”
百裏決明掏出他自己的那本品評仙門青年才俊的小冊子,翻到裴真那頁,道:“裴真這小子我看着不錯,人長得是真他娘的俊,你到時候見了就知道,不知道他娘生他的時候吃了什麽,神仙下凡似的。”
“你喜歡他麽?”謝尋微望着他,眸中隐隐有笑意。
“還行吧,道法勉強看得過眼,”百裏決明苛刻地評價,“他有一招定住惡鬼的針法,頗有威力,比起那幫仙門窩囊廢是強多了。不過最重要的是這小子很有錢,鋪子數不清,田莊連成片。你嫁過去,定然不會吃虧。”
謝尋微笑容一僵,“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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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個不好的地方是我看這小子身體不太好,有點兒虛,”百裏決明摸着下巴思量,“不知道那方面會不會有問題。不過沒關系,趕明兒我弄點大力丸給他補補,吃他十天半個月,一準能成臂上能跑馬,胸口碎大石的壯漢。”
謝尋微咳嗽了幾聲,道:“我認為秦大哥不必擔憂裴郎君的身體……”
“有道理,”百裏決明想了想,“這小子要是早死,他的錢就都是你的了。到時候雇他百八十個高手防身,豈不比嫁人更自由?行,那我不給他吃大力丸了。”
“……”謝尋微略沉默了會兒,別過臉輕掖眼角,“秦大哥,尋微以為我們兩情相悅,你才要費盡苦心把我帶出喻家。沒想到秦大哥要把我讓給旁人,莫不是你厭棄了我這樣破敗的身子?也罷,尋微薄命之人,豈敢妄求其他!”
這丫頭的話仿佛一道焦雷劈在頭頂,讓百裏決明驚在原地。最害怕的事兒還是發生了,丫頭果然對他芳心暗許。他怪自己的關心太外露,這丫頭年紀小,別人對她好,她傻乎乎就喜歡人家了。他頭疼欲裂,道:“你不能喜歡我,我們倆不合适。”
“秦大哥莫要找借口了,分明就是厭棄人家。”謝尋微潸然淚下。
“不是。”百裏決明抓耳撓腮,道,“尋微,我真的不如裴真。裴真溫文爾雅,還是個懸壺濟世的大夫,心地善良,你嫁過去,他定然與你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伉俪情深,生死與共。我就不同了。”
“你有何不同?”
百裏決明說:“我打老婆。”
謝尋微搖頭,“我不信。”
百裏決明真是沒轍了。尋微這丫頭打小就天真,他記得往日她鬧着要去看折子戲,他看見窮書生途徑破廟遇美豔女鬼就開始眼皮子打架,兒女情長最是無聊,沒一會兒他就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尋微卻坐在他膝頭看得入迷,每回看到生旦陰陽兩別都免不了跟着哭哭啼啼。他告訴她這都是窮書生讨不到老婆,在那做白日夢,寫一個漂亮女鬼倒貼他。試問陽間尚且沒人看得上他,女鬼豈會瞎了眼?再退一步說,人鬼生死殊途,女鬼接近生人,多半是饞他的肉身。
尋微捂住他的嘴,“我不信我不信,他們就是生死不渝!”
百裏決明望着謝尋微朦朦的淚眼,腦筋急轉,想着怎麽能夠讓這蠢丫頭死心。忽地靈光一閃,他道:“我不喜歡你這樣的。”
“我哪裏不如秦大哥的意了?”謝尋微委屈道,“你休要拿借口搪塞我。”
“我說的是實話,我真不喜歡你這樣的。”百裏決明道,“我比較喜歡胸大的,屁股要是翹一點就更好了。”
謝尋微:“……”
百裏決明攤攤手,“男人嘛,比較膚淺。不過我相信裴真是個很有深度的正人君子。”
謝尋微沉默片刻,背對着百裏決明躺下身,把被子拉高。
“秦公子請回吧,尋微要歇息了。”
“不是才醒麽?”百裏決明戳戳她後背,“吃點什麽吧,我給你做粳米粥?”
“尋微是個将為塵土的殂謝之人,何必平白糟蹋糧食?”
“……”百裏決明氣得腦門子疼,“你還鬧脾氣!給你慣的,都是毛病。愛怎麽的怎麽的,爺不伺候了!”
他拂袖出門,坐在石階下面生悶氣。這丫頭脾氣真是壞,說她兩句就甩臉給他看。要不是他現在還披着個秦秋明的人皮,他把她腚給打青!巴巴守她這麽久,她剛醒就給他氣受。哼,他也不想搭理她了,看誰熬得過誰!
又怕她餓,身子這麽差,胃餓出毛病受累的還不是他?想來想去,還是去廚房下了碗陽春面,配幾碟清淡的小菜,放在她床前,她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說要找姜若虛來診病,一天了也不見那老頭人影。他奶奶個熊,這些仙門的人就是這樣,淨愛說些空話。他去外頭轉悠,想找那姓姜的,到了他住處卻不見人影,只好四處亂轉。宗門天都山比抱塵山氣派不少,殿宇樓臺修得像模像樣,漢白玉的基座,瑞獸噴頭做排水口,飛檐上還蹲踞着辟邪。他蹲在門墩子邊上看來來往往的人,心裏非常煩悶。
太陽西下的時候,裴真從外頭風塵仆仆回來。百裏決明迎上去想要詢問,卻被喻聽秋搶了先,這死丫頭羞答答遞上根醜不拉幾的絡子,“裴真哥哥你瞧,我自己打的。我看你扇套子是藏青色的,就也打了根藏青色的。”
百裏決明了了眼,立馬感到不屑,這手藝真是不堪入目,還不如他打的。
誰知裴真淡笑着接下,收進袖裏,“多謝喻娘子。”
這臭小子怎麽就接下了?女子送絡子,擺明了是表露自己的心意,他怎麽能應?百裏決明質問裴真:“你怎麽能收這丫頭的絡子?”
裴真沒答,喻聽秋先瞪眼,“憑什麽不能?”
“你……”百裏決明怒道,“你們這是私相授受!”
“我和裴真哥哥私相授受,同你有什麽關系?”喻聽秋冷哼一聲,對裴真道,“裴真哥哥還未曾用膳吧?我做了些小菜,你快來吃。”
百裏決明見裴真要答好,忙捂住他的嘴,勾着他的脖子往裏走。
“我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自己吃去吧。”
“你幹什麽!”喻聽秋跟過來。
“死丫頭,”百裏決明威脅道,“他在山裏鑽了一天,我帶他去泡澡,你要不怕長針眼你就跟過來。”
喻聽秋到底是世家娘子,聞言掙紅了臉,腳下硬是沒動一步。百裏決明得了逞,硬拉着裴真進了屋。用腳阖上門再偏頭一瞧,裴真黑黝黝的眼睛近在咫尺,這家夥被他勾着脖子,嘴還被捂着,兩個人相隔不過咫尺之遙,百裏決明幾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熱度。
裴真眨眨眼,清淺的眸子裏有若隐若現的笑意。氣氛有點兒尴尬,百裏決明松了手,輕輕咳嗽一聲。
“跟你說個事兒。”
“少俠但說無妨。”裴真在案前跪坐,燃起燭火。
“不知先生可有續弦之意?”百裏決明在他對面盤腿坐下,“尋微溫柔賢淑,與先生是天作之合。”
“少俠如此恐有不妥,奪人婚約,又要反悔抛棄。難不成才數日光景,少俠便厭棄了尋微娘子麽?”裴真淡笑搖頭。
百裏決明解釋道:“跟你說了多少遍,我同尋微不是那種關系!我照顧她的緣由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等你同尋微成了親,發誓護她一輩子,內中隐微我必定據實相告。”
“雖然如此,裴真也不能應許婚約。”裴真道。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往日提親的人踩平門檻,他一個也不理。如今他要将尋微許配人家,這小子還敢給他拿喬!百裏決明不耐煩了,面目猙獰地攥住他的領子,“小子,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本大爺還不曾對誰這般客氣過。我家尋微溫柔賢淑,美若天仙,嫁給你你就偷着樂去吧,你還有什麽可挑的?”
裴真慢條斯理地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整了整衣領,垂眸沏茶。
“實不相瞞,裴真喜歡豐腴窈窕,婀娜綽約的女子,尋微娘子并非裴真的良配。”
“哈?”百裏決明無語,“你怎麽這麽膚淺?”
白瓷小杯在裴真手中一轉,燭光下他的笑靥溫煦粲然,“天下男子皆如此,在下不過是個凡夫俗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