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陰親(二)
第6章陰親(二)
女鬼拖着新郎人頭離開了,大家心有餘悸地爬出來,袁二悄悄探出門檻張望,見那女鬼飄忽的背影消失在腰門盡處。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趴在門檻上狠狠舒了一口氣。
“剛剛誰放了個屁?”袁大低聲罵道。
喻凫春苦着臉,慢慢舉起手。
大夥兒都無語,默默盯着他看。喻凫春愧疚地垂下腦袋,袁家兩兄弟一左一右攬着他的手,慈愛地關照他以後少吃點兒。
“趁鬼還沒有回來,趕緊換個屋。”百裏決明把謝尋微背起來,進了隔壁屋子。
所有人蹑手蹑腳魚貫而入,輕輕阖上門。萬籁俱寂的山鎮,只有凄厲的男女哭嚎在遠處來來回回,仿佛是個催命的號子,大家抱着劍坐在黑暗裏默默聽着,沒人睡得着,有的人趁機吃東西填肚皮。又是一夜無眠,彼此大眼瞪小眼到天亮。
天穹變成蟹殼青的顏色的時候,哭嚎聲終于停了。但大家沒敢貿貿然出門,等日頭完全升起來,才推開門扇。今天日頭沒有昨天的豔,黯淡了幾許,約莫是雲多了些的緣故。大家回到前廳喜堂,那女屍又好端端立在了那裏,新郎的腦袋也回到了原樣。
“快,咱們快把她埋回去。”喻凫春說。
“埋回哪?”袁大問,“她從哪兒來的我們都不知道。”
“來的時候瞧見山上有片墳地,像這樣與世隔絕的小山鎮,宗族不多,大家祖墳都建在一處,應該就是那裏了。”喻聽秋說。
“那誰來駝她?”袁二問。
姜先往後瑟縮了一下,“我……我怕。”
駝一個女鬼去那麽遠的地方,大家心裏都膽怯,彼此面面相觑,不吭聲。百裏決明搖搖頭,真是一幫慫貨,最後還是得靠他。剛想說話,謝尋微忽然出了聲:“且慢,我一直在想……鬼娘子昨夜為何不斷說,她很疼?”
“新死的魂魄大多神志不清,她胡言亂語,我們怎麽知道?”喻聽秋道。
“等等。”百裏決明忽然想到什麽,上前一步,一寸寸摸女屍的手臂和肩背,最後按到腹部,手指一頓,解開女屍領子上的葡萄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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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什麽!”喻聽秋大驚失色,“你這個登徒子,連屍體都不放過!”
“你他娘的才登徒子。”百裏決明翻了個白眼,讓開空當,“你自己看。”
他已經把女屍的亵衣解開,露出屍體青白色的肚皮,上面有一道長長的傷口,被縫衣線草草地縫補起來,像一條猙獰的蜈蚣橫亘在她肚皮上。百裏決明按了按屍體的肚子,她的肚腹不像常人那般平整,看着很怪異。
“這是……”喻聽秋吶吶道。
“母子同棺。”謝尋微閉目輕嘆,“難怪怨氣這般重。她死時已經身懷六甲,未婚女屍,卻有孩子,十有八九是遭負心漢遺棄,本就有怨。掘屍人要将她賣與李家,定然不能賣一具孕屍,故而将她腹中孩兒剖去,母子分離,這怨氣又深了一層。”
“天爺……”袁大撓撓頭,“他們怎麽能這樣?強娶也就算了,還害得人家母子分離,造孽到這般境界,不怕遭報應麽?”
姜先驚恐道:“照這樣說,咱們還得把她的孩子找回來麽?這該上哪兒找去,一個未成形的死孩子,他們鐵定荒郊野地随便一埋了事。”
百裏決明抱着手臂說:“倒也不是全無頭緒,鄉下人家大多有‘蛇井’,專門扔死孩子的,有的時候也會用來丢棄女嬰。昨兒見哪幾處有井來着?咱們分頭找找,碰碰運氣。若找不見,再從長計議。”
袁大憑着記憶畫出地圖,阖鎮內外,人家家裏的不算,共有四口井。百裏決明實在不想背謝尋微了,今天又要跑這跑那的,若再背一天,他就算是個惡鬼這把骨頭也該散架了。他讓她待在府裏歇着,一本正經地說她那傷腳還是少動彈的為好。
謝尋微看起來很不樂意,低低應了聲好。姜先自告奮勇留下來照看尋微,雖然大夥兒都知道這慫貨是怕外面那幫躲在屋裏窺視他們的鬼魂。
大家分配任務,喻聽秋去看距離最近的那口,喻凫春去西南那一口,袁家兄弟去北邊那個,百裏決明去最遠的那口,也就是鎮口那個。最後商定,若尋到孩子,就把他帶回李家。無論如何,天黑前半個時辰必定在李府集合。
大家分頭出發,謝尋微和姜先留在李府等候。天光洩了滿院,照見滿堂詭笑的賓客,姜先渾身不自在,幹脆捂住腦袋不看。過了約有一刻鐘的時間,喻聽秋就回來了,她兩手空空,看來是什麽也沒找到。這家夥一向看謝尋微不順眼,回來也不搭理人,學着百裏決明的樣子踹翻一具屍首,揀來凳子坐下閉目養神。
時間靜靜流逝,府裏靜谧無聲。喻聽秋不自覺睡着了,眯瞪着眼醒過來,渾身酸疼。兩天兩夜沒睡覺,還是撐不住。起霧了,天光又黯淡了許多,周圍都陰沉沉的,仿佛泡在煙裏,到處是朦朦的乳白色。擡頭一看,姜先坐在前廳門口的臺階上,仍抱着腦袋。目光移向在喜堂,忽地渾身一悚,整個人差點兒沒有叫出聲來。
堂中空空如也,新娘子不見了。
一只涼涼的手按在肩頭,喻聽秋一個激靈,下意識就要拔劍。
“噓,是我,千萬不要動。”謝尋微的聲音響在身邊。
喻聽秋微微轉動眼珠子,見謝尋微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在了她身邊。
“怎麽回事?”喻聽秋傳音給她。這是道門的傳音秘術,相隔不超過三尺,就可以彼此傳音,不被外人聽見。
“我們太大意了,現下看來,女鬼的道行與日俱增,她喚出迷霧,遮天蔽日,便能行動自如。我睡醒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謝尋微低聲道,“不要動,我們和賓客們坐在一起,或許可以混淆她的視聽。”
喻聽秋的心擂鼓般跳動,她深吸一口氣,強行鎮定下來。
“萬一她和我們一樣,也藏身在賓客之中呢?”喻聽秋問。
“說的有理。你仔細看你的左側,她在你那邊嗎?”謝尋微問她。
喻聽秋微微偏過臉,用餘光掃視周圍,笑容僵硬的賓客排排而坐,面色青紫,沒有一個是女鬼的模樣。
“沒有,你那邊呢?”她回複。
“我這邊也沒有。”謝尋微說。
“或許她出去了?她不是總是哭麽,這裏沒有哭聲。”
“不一定,”謝尋微說,“不敢賭。”
話音剛落,身後響起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聲,近在咫尺,就在耳後。一股陰冷的氣息無聲地湧起,像一層紗兜頭罩下,涼匝匝陰着她們的脊背。喻聽秋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的頭發比平日長了許多,直直垂到了腰側。
那不是她的頭發,是女鬼的。
謝尋微嘆息了一聲,傳音道:“怪不得找不到,原來她在我們背上。”
喻聽秋咽了咽口水,看向桌上锃亮的瓷碗,上頭映着她的影子,還有她肩膀上一張蒼白的大臉,沒有感情的渾濁雙目直勾勾地盯着她。喻聽秋萬念俱灰地正過腦袋,她和謝尋微都看見,階梯下的姜先不經意擡起了頭,一下便看見她們兩個和肩上那女鬼,登時露出無比驚恐的神色。他指着他們,哆嗦着嘴唇,卻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
一只冰冷僵硬的手按在了喻聽秋肩頭,蒼白的大臉緩慢地從她和謝尋微中間伸出來,喻聽秋的心都涼了,右手死死握着劍柄。
“表姐,相信我麽?”謝尋微的聲音傳過來。
這個女人似乎還帶着笑意,喻聽秋顫抖地想,她怎麽笑得出來?
“笑。”謝尋微說,“笑起來,表姐。”
謝尋微這個瘋子!女鬼的手按着她,寒霜般的冷意透過單薄的外裳,冰蛇一樣在她的血管裏游走。喻聽秋咬住牙,想要拔劍,忽然間她想起昨日那個老爺爺說的話:
“大喜之日,不能哭、不能哭……”
腦子裏電光火石般閃過什麽,喻聽秋強迫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女鬼從她們中間爬了出來,恸哭的臉龐靠近了喻聽秋,喻聽秋竭力控制住自己,才能夠不顫抖不逃跑。這惡鬼的臉當真是猙獰極了,蒼白如紙,五官斜垂,仿佛一張被揉搓過的面團。她逡巡了一會兒,又靠向謝尋微。
喻聽秋的餘光看見了謝尋微,她的确也在微笑,和平常一樣,大方得體,眸光滟滟。她像是生就了這張帶笑的面孔,摔也摔不掉的。喻聽秋簡直要懷疑她的微笑不是僞裝,又或者,她平日裏便盡是僞裝。
女鬼尋覓了半天,似乎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手腳并用從她們身上爬了下去。果然,這女鬼還沒有生就神智,她們做出微笑的模樣,她就把她們認成了賓客屍首。她們前方,姜先流着眼淚,一點點後退,想要偷偷逃離。他離喻聽秋太遠了,沒有辦法傳音告訴他躲避的秘訣。
喻聽秋心中焦急,卻見女鬼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現在姜先身前。女鬼看見他臉上的眼淚,尖嘶一聲,割下了姜先的頭顱。
姜先的脖頸子血如泉湧,潑剌剌濺了滿地。女鬼伸出奇長無比的細舌,吸溜溜舔舐地上的血液。她的行動速度太快,他們根本無從躲避,倘若喻聽秋剛剛脫逃,也是和姜先一樣的結局。
喻聽秋保持着僵硬的微笑,看那女鬼把姜先的屍體擺正,把他的頭顱安回原位,再扯着姜先的嘴角彎出月牙般的弧度,于是姜先的臉龐便定格在了一個微笑的樣子。原來這滿座的賓客就是這樣被她弄死的。
“大喜的日子不能哭、不能哭……”女鬼念着,轉過身,泥濘不堪的臉龐望住了她們,“你們也是……不能哭……”女鬼忽然閃現在謝尋微眼前,蒼白的手爪掐住了她的脖子,謝尋微的皮肉細嫩,一下子被掐出了五個紅通通的指印。女鬼陰森森地道:“哭了,還要扯面皮……麻煩……”
“她……”喻聽秋仿佛被人兜頭澆了盆涼水,“她知道我們是生人!”
謝尋微輕嘆:“她的神智一日比一日清醒,如今還會瞬移的術法。”
喻聽秋就要拔劍,謝尋微制住她,對面前的女鬼笑道:“臨死之前,可以求你一件事麽?”
這個女人,死到臨頭還在笑!喻聽秋雙目猩紅,想要拔劍出來,可握住她腕子的手力氣大得驚人,她竟然動彈不得。她萬萬沒想到這個病弱的女人平日裏走兩步就要喘三口氣,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力氣!
被掐住脖頸子,謝尋微艱難地開口:“一個人死太孤單,我與郎君伉俪情深,你讓這姑娘去尋我郎君,叫他來陪我。”
喻聽秋一愣。
女鬼木木呆了半晌,手指松了幾分,輕聲說:“郎君……”
“是啊,鬼姐姐,你便全了妹妹這番心願吧。”謝尋微做出哀傷的模樣。
“好……很好……”女鬼對喻聽秋幽幽地說,“去尋她的郎君,讓他過來陪她……”
說着,女鬼拎着謝尋微的領子,踱出了門。
喻聽秋還保持着将要拔劍的姿勢,滿臉震驚和疑惑。
這他娘的怎麽回事?
秦秋明什麽時候成謝尋微的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