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青年(十九)
陳怡看着逐步逼近自己的兩名士兵,驚恐地逐步後退着,新接管滬市的人顯然不怎麽喜歡約束手下的軍隊,只是放任他們在滬市燒殺搶掠。明知道此時危險,不應當獨自一個人外出,但是陳怡卻沒有任何其他的選擇,不得不硬着頭皮出來,寄希望于能運氣好一點,不要碰上什麽心懷不軌的兵痞。
只可惜,她的運氣顯然很糟。
由于陳怡的沖動,陳家被沈家徹底厭棄,像是扔掉一塊燙手的山芋那般急切地丢開手去,自然,在舉家離開滬市的時候,他們沒有想起也帶上陳家。
陳怡的雙親本就在從東北輾轉流落到滬市的時候傷了身體,沒有修養多久便又逢遭此難,情緒大恸之間一病不起。無法眼睜睜看着父母遭遇不測,陳怡不得不偷偷離家,希望找一間仍舊開着的醫館抓藥,卻不料沒走出多遠就被攔住。
耳聽着士兵的污言穢語,陳怡幾乎想要将自己瑟縮成一團整個消失不見,卻無論如何掙紮求饒都無法讓對方放過自己。
就在陳怡絕望的時候,一聲清冽的嗓音吸引了兩名士兵的注意,陳怡心中一喜,擡頭卻只見到一個比自己還年輕的女孩子,不由得更為絕望。
淩曉皺了皺眉,扶住有些跌跌撞撞的陳怡,不悅地看向兩名士兵:“兩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未免有些不太厚道吧?”
陳怡茫然側頭,看向扶着自己的淩曉,半晌,因絕望而混亂的思緒才稍稍清醒了過來,認出了身邊的女孩子到底是誰。随後,陳怡不由得有些發愣,因為她不知道淩曉為何要冒着被牽扯進來的危險搭救自己,她難道不是應當讨厭她,所以才逼着沈随钰抛棄她嗎?
“你是誰?這裏沒有你的事情!”雖然淩曉長得比陳怡更為美豔,但是那一身價值不菲的衣衫與淩人的氣勢仍舊讓士兵不敢随意招惹,狠聲想要将她吓走,卻毫無效果。
淩曉并不想與弗倫手下的士兵起沖突,以眼神制止了因為擔心她而蠢蠢欲動的随從,打算以語言結束這一場紛争,卻不料尚未等她多言,便又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悄悄從士兵身後潛過。
沈随钰雖然是文人出身,但是幾年的軍旅生涯讓他在偷襲的情況下擊敗兩名普通士兵還是不算太過困難的。淩曉冷眼看着他氣喘籲籲地将其中一人擱到,卻無法阻止另一人快步逃開,然後走向淩曉與陳怡。
“随钰哥!”喜極而泣的陳怡想也不想就撲進了沈随钰的懷裏,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微微顫抖着,沈随钰下意識地扶住她的肩膀,随後有些尴尬地看向淩曉。
與飽受驚吓的陳怡不同,淩曉安靜地站在那裏,表情鎮定,微微揚起的下巴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氣勢,看上去非但不像是孤身一人遇到麻煩,而更像是身處上流宴會之中,等待着男人們對她百般殷勤。
沈随钰怔了怔,連忙将陳怡推開,皺眉問道:“外面很危險,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最危險的應當是你吧?”淩曉反問。現在的沈随钰已經換下了軍裝,僞裝成了平民的模樣,大概是為了躲避所搜,“我們畢竟是真正的平民,而你則是虎子哥手下的軍官。”
“我原本躲得好好的,卻看到你們遇到了麻煩,所以過來幫忙。”沈随钰急促地說道,“好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間,我們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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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随钰想要帶着淩曉與陳怡離開,但是這時候,卻有些晚了。方才跑掉的士兵在跑出不遠之後迅速吹響了警笛,立即便引來了周圍的士兵。
沈随钰臉色很是難看,微微後退幾步環視着聽到報警後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的士兵,明知不敵的他狠狠咬了咬牙,擡手突然抓住淩曉的手腕,低喝一聲:“跑!”
淩曉一怔,被他拉着踉跄了幾步,突然感覺這情形是如此的熟悉。
當年,她也是這般與陳怡巧遇,相互扶持着四處尋找沈随钰,卻在終于找到他後被敵人發現。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沈随钰毫不遲疑地伸手抓住的人,卻是陳怡。
淩曉踉踉跄跄地追在沈随钰與陳怡之後,大聲呼喚着,希望他們能稍稍等待一下自己,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越跑越遠,而她無論如何努力,也追趕不上。
這個場面曾經反反複複出現在淩曉的噩夢裏,令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品味着那時的絕望,卻只能無助地在黑暗中醒來。如今情況逆轉,淩曉心裏卻只餘下無盡的嘲諷與冰冷,絲毫沒有得償所願的快.感。
淩曉眼眸暗沉,穩住自己的身體,停下腳步。随三爺習武多年,淩曉的下盤不能說穩若泰山,卻也比一般人穩固得多,沈随钰一下子沒有拽動,莫名地扭頭看向她,不知她為何要停下來。
“為什麽要拉着我?”淩曉開口問道。
沈随钰皺眉,完全不懂她為何要這麽問。
“為何是我,而不是離你更近的陳怡?”淩曉冷冽地微勾起嘴角。
沈随钰有些心虛地随着淩曉的視線看向踉踉跄跄追過來的陳怡,煩躁地催促:“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淩曉施力,将自己被握在沈随钰手中的手腕掙脫開,卻反而後退了三步。
此時,陳怡也跟了上來,臉上雖然帶着被抛棄的絕望,卻也有着對生的渴望,就像是曾經的淩曉那般,無論如何掙紮也要繼續活下去。
淩曉當真覺得有些可笑,上輩子心心念念不斷追求、卻總是失之交臂的東西,如今反而唾手可得,淩曉卻已然不再在乎了,只是覺得更加心灰意懶。
就像曾經的自己是一個笑話。
沒有再去看陳怡與沈随钰的表情,淩曉轉身跑向了另一個方向,然後在沈随钰的驚呼聲中撲到了一個男人的懷裏,就像方才陳怡将突然出現的沈随钰當成救贖那般。
男人伸手将淩曉納入懷裏,原本有些陰沉的表情猛地平和下來,溫柔地撫了撫淩曉的發,似乎是在安撫。
在他的身後,是數十名氣勢迫人、訓練有素的私軍,與周圍的散兵游勇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自然讓原本追擊沈随钰三人的士兵們望而卻步,不敢再擅自靠近。
見那男人顯然來頭不小,沈随钰也略略安下心來,不再急着逃跑,反而定睛去看那顯然與淩曉頗為親密的男人。
他看上去年紀并不算大,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眉眼細致溫和,卻氣勢淩人,沈随钰越看越心驚,只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他,潛意識裏便覺得對方危險得很,絕對不能招惹。
這時候,扶在男人懷裏的淩曉也終于冷靜了下來,擡起頭,笑靥如花:“三爺,您怎麽來了?我以為你還有一段時間才能辦完事情呢。”
“原本是這樣。”被喚作三爺的男人淡淡地回答,語帶責備,“但是聽說你一個人跑去見那個蘇倫了,我自然要快些趕回來。”
淩曉眼眸晶亮,擡手摟住三爺的脖頸,貓兒一般蹭了蹭他的面頰,笑道:“三爺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我哪裏是那麽沖動的人,自然是安排好了一切才去的,不會出事。”
“不會出事?”三爺嗤笑,“那剛才被人拉着狼狽逃竄的人到底是誰?”
淩曉面上一紅,雖然知道三爺不過是誇張,但是被他看到那副場面的确有些丢人,尴尬地輕咳了一聲:“不過是沒有防備罷了,我有帶人來呢,對付幾個兵痞還是綽綽有餘的。”
三爺順着淩曉的話掃了一眼那幾名負責保護她的随從,看得幾人忐忑地低下頭,生怕被遷怒。所幸三爺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人,雖然氣他們放任淩曉亂來,也明白真正的責任是在淩曉身上,而他們也只是不得不聽命行事,稍稍教訓教訓就夠了。
至于淩曉麽,到時候他自然會親自好好收拾一下。
聽到淩曉稱呼對方為“三爺”,又聽到那人說話不緊不慢的口吻,沈随钰腦中靈光一現,終于記起了男子的身份。
“三爺”這個稱呼,在滬市只有一個人能應承,而沈随钰也曾親眼見過劉銘親自将他送出司令部,看上去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見淩曉與三爺神态親密宛若一對戀人,沈随钰的臉色更是有些發白,真真切切意識到了自己做錯了什麽。
原本以為淩曉是劉銘的義妹,才被他如此重視,卻不料事實卻并非如此。
一想到自己曾經竟然妄圖挖三爺的牆角,先前沈家遭遇的一切便立刻有了解釋,甚至,三爺已經是手下留情了,僅僅只是讓沈家在滬市難以立足罷了。
而淩曉呢?她為何不說明一切?是在耍他?還是在害他?!
仿佛就像是印證沈随钰的猜測那般,斥責完淩曉後,三爺便将視線投注在了他的身上。那目光看似溫和卻冰冷得很,仿佛是看死人一般,令沈随钰冷徹心骨。
“這個人你要他怎樣,生,還是死?”三爺柔聲說道,似乎是在商量今晚的晚餐。
沈随钰身體僵硬地無法動作,只能無力地等待着命運的宣判。
淩曉掃了沈随钰一眼,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的滿不在乎,輕巧地回答:“三爺想如何便如何吧。”
三爺笑了一下,看上去很滿意這個答案,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攬着淩曉的肩膀轉身離開,留□後的人面面相觑半晌,最終還是沒敢擅自揣摩三爺的意圖,将沈随钰幹掉。
畢竟,倘若三爺想讓他死,那很簡單,而如果殺了,三爺卻想讓他活着,那他們可當真找不出一個活的沈随钰來交差了。
等到一群人走得幹幹淨淨,沈随钰才脫力般後退了幾步,靠在了牆壁上,狠狠抹了把臉。
死裏逃生的感覺其實并不算好,因為你不知道,真正的死期又會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