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斷案之河清海晏
作者:鳳久安
文案:
寒門學子沈情來京趕考,當了查案的司直。
一日,她突然發現,仵作喬淩是個漂亮的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人,雖一身布衣,卻不掩灼灼風華。
等等,你說你原名是什麽來着?班淩?!
沈情:恩公在上,請受沈情一拜!
喬淩:沈大人不必多禮,剩下的兩拜,記得大婚時還。
延平帝駕崩,幼帝登基,四侯輔政。
昭陽京中,命案多發。
一個寒門學子的到來,又會揭開怎樣的真相?
①古言斷案文,平權架空,班延時期,系列文之三
②女主出身寒門,智商不掉線,老天爺的親閨女,運氣特別好
③男主廢皇子,看破紅塵高僧範兒,運氣一直不好= = 【禁欲系,嗯】
第一案:人面獸
☆、沈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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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少閑月。
天剛亮,京郊小林村的農戶們便扛着鋤頭出了家門。
路上,同行的農夫們閑聊着,無非是說昨晚哪家又打孩子了,哪家夫妻吵嘴了,哪家動靜大,說到一些上不來臺面的葷段子,還會嘿嘿配合着兩聲笑。
走到村東頭的王舍家門前,王舍也起了,拖着鋤頭,哈欠連連出門,面色疲憊,像地裏曬蔫兒的枯苗,衆人見了,便玩笑道:“舍大哥,您跟嫂子,昨晚勞碌啊!”
王舍擺了擺手,指了指最東邊那戶人家的院子,神色疲憊道:“大夥兒,別開我玩笑了。我女兒要讀書趕考,我怕擾到她溫書,在家連氣都不敢大聲喘……是隔壁李甲家,唉……還是那個瘋弟弟,昨晚又犯了瘋癫病,跟李家大嫂吵吵鬧鬧對罵了一宿,後半夜才消停。”
想到李甲家的境況,村人感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攤上個不學好又得瘋病的兄弟,李甲也是苦。”
“是啊,因為這個瘋弟弟,田地都賠了出去,幸而李甲一身功夫還不錯,跑去給人當護院……一月到頭沒幾天能回家歇息的。”
“也辛苦李大嫂了,洗衣做飯照顧這小叔,都是命吶!”
衆人說着,拐了個彎,路過李甲家門前,見一幹瘦人影站在院內,定神一瞧,齊齊被驚呆了。
灰蒙蒙的天色下,只見李甲的瘋弟弟李複一身血衣站在院中,披頭散發,目光渾濁,口中念念有詞,此情此景,着實吓人。
“李……李二子!”有村人叫了他的名字。
李複聞聲擡起頭,露出一張滿是血污的臉,見到村人,咧開嘴露出一口歪三倒四的黃牙,瘋瘋癫癫念叨着:“哈哈哈……殺了……殺了……我死了……”
聲音時大時小,含糊不清。
他衣服上的血跡像是噴濺上去的,張牙舞爪的形狀,觸目驚心。更讓人汗毛倒豎的是,這個瘋子手中還提着一把菜刀,烏漆墨黑,上面的血已經幹涸了。
村人道:“這傻子,不會又把家裏的豬砍了吧……”
“李大嫂!”有人沖屋裏喊道,“李大嫂你在嗎?你家小叔又犯傻病了!”
屋裏沒人回應,李複卻嘻嘻哈哈笑了起來,刀扔在地上,沖出來,嘴裏喊叫着:“死了!她死了!嘿嘿……死了……嗚嗚……”
李複揪着頭發,幹涸的血液在發上成了結,他哇哇叫着,沖進人群:“死了!死了!”
村人們紛紛閃躲,有人趁躲閃之機,朝屋裏望了一眼,頓時手腳發軟,癱坐在地。
門半開着,裏頭的景象慘不忍睹,牆壁上床上俱是噴濺上去的深色血污,一個婦人面朝上,倒在床邊的地上,身上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不知被這瘋子砍了多少刀,連面容都看不清了,村人大着膽子遠遠看了一眼,只覺她那張臉已經開了花,像豬肉鋪裏的一攤爛肉。
“天老爺啊……”他目光呆滞,“這、這是李……李家大嫂沒了!他真把李大嫂給砍死了!”
“報官啊!快報官!作孽啊!”
“綁住他!大家夥快綁住他!”
“我去薛府找李甲回來!”
永昌六年,陽春三月,大延的昭陽京裏,客棧家家滿客,住的多是等待春闱揭榜的學子。
三月初七春闱揭榜,有的學子從卯時起就站在四方街主路邊,等待唱榜了。
辰時三刻,馬蹄聲從昭陽宮方向傳來,愈來愈清晰,學子們湧上街頭,伸脖踮腳遠眺。
第一批唱榜人駕馬趕到,扯着喉嚨大喊:“永昌六年,春闱揭榜——”
咣——鑼聲三響。
“四方街東,實務策榜揭榜,錄七十三人——”
話音一落,一些學子拔腿東奔,争先看榜。
“四方街東南,經義榜揭榜,錄二百六十三人——”
大部分學子也鬧哄哄東去看榜。
等了幾炷香,走了一波又一波,街上冷冷清清後,才有後來的唱榜人扯着喉嚨叫道:
“四方街北,大理寺前,律法科揭榜,錄六人——”
聞言,一個年輕女子嘴角噙笑,伸着懶腰從客房內出來,懶散行至客棧門口。
她着深藍衣,衣裳已是洗過多次了,袖邊下擺有些脫色,一條差不多舊的碎花布頭系發,亂蓬蓬垂于身後,一張臉倒是生的白淨,細眉長眼,眼尾綴一紅痣,鼻子不大不小,挂于正當中。
所謂一身精神,具乎兩目。
這女子雙眼含光,光華熠熠,精氣神皆聚其中,眼眸如明珠斂着光芒,清明至極。
再看長相,皮膚白皙,天庭飽滿,下巴圓潤,鼻秀而挺,骨相上佳。
穿的不富,觀相貌,倒像個大智大慧的人物。
門口三流看相人對着這副皮相叫了聲好,破扇子一搖,合起來指着這女子說道:“這位學生,您今日一定高中!”
揭榜日這些看相的生意人觀學子神色說些漂亮的吉利話,倒是常見。
通常,聽了這些話,學子們無論拮據還是富裕,都要給些吉利錢的,不在乎多少,三文五文圖個高興而已。
哪知這位學生卻只一笑,眉尾挑起,點了點頭,背着手,不緊不慢地走了。
無他,只是沒錢。
這女子走到四方街北的大理寺門前,擡頭看了貼在大理寺外的律法榜,見自己的名字挂在第一位,金光閃閃。
她笑了一笑,負手而立,微微點了點頭。
“不錯。”
當日考試成竹在胸,答題解題均是順暢,她知道自己肯定能中,但沒想到,還能中個頭名,果然運氣不錯。
不過大理寺律法科和其他的不同,中了不代表就能穿上大理寺的官服,還需通過複核才是。
複核就是核查中榜的學子們身份籍貫是否作假,父母親族是否觸犯過十六條大罪,以及考察他們個人的能力是否能擔起大理寺重任,通過複核的中榜人,才可留在大理寺當差。
正因如此,每年考律法的人不多。
不多時,一青衫男子手持名冊,從大理寺內越門而出。
雖此人未着官服,但那女學生見他手上握有名冊,當即理了理衣角,上前拱手一禮。
“學生沈情,見過大人。”
青衫男子駐足,細眉挑起,狹長的眼睛半垂着,持筆翻了名冊,見沈情二字正在新錄的名冊之上。
沈情直起身,雙手送上名牌。
“沈情……沈知恩。”那青衫人接過名牌,擡眼打量她道,“律法科頭名。”
“正是學生。”沈情擡起頭,一笑,雙目如溪水凝光,熠熠發亮。
“你是崖州人?”
“是,學生原是崖州武湖人,後在白郡青崖書院求學。”
“天順三十一年生,今年……十七?”他微微驚訝,因為年紀,也因為別的。
“是。”沈情又是一笑。
因律法冗雜難考,往年合格考生的年紀大多集中在三十歲上下,且考過三次都算少的。而今年律法科的頭名,卻是個頭次入京參加科考,年十七的年輕姑娘。
那核實名錄的大人再次打量她,末了,還了牌子,旁邊一位帶刀侍從遞來一簽筒,那青衫大人言道:“抽簽吧。”
沈情擡頭,見簽筒裏唯有六根簽,又想大理寺今年只錄了六位學生,便猜測這簽筒裏的簽與之後的複核有關。
“失禮了。”沈情挽起袖子,抽走一簽,攤開一看,簽頭有倆紅字:戌時。
青衫人眼中微微一動,說道:“今夜戌時一刻,拿着名牌來大理寺參加複核。”
“多謝大人。”沈情再施一禮,持簽離開。
她走後,才從門內匆匆走來一官員,脫帽擦汗,到青衫人旁邊,接過簽筒,說道:“有勞程少卿了,該讓下官來才是……”
青衫人一笑,說道:“無妨,我運氣不錯,見了今年的律法頭名。”
“哦?已經來過了?”那官員看了簽筒,發現唯一一根黃昏後參加複核的戌時簽沒有了,驚道,“她抽到了夜簽?”
“不錯。”青衫人點頭。
那官員道:“可我看今日後房挂的牌,這日落之後能上工的只有喬仵作了,都說喬仵作脾氣怪異不好相與……這是否太為難沈學生了?畢竟……畢竟是頭名,少卿,我大理寺三年沒見過這麽年輕的中榜人了,萬一因喬仵作之故未能通過複核,這就……您看要不換一換人?”
“不是很好嗎?”青衫人道,“沈知恩,原籍崖州武湖,去年青崖書院律法科頭名……有此等本事,還這麽年輕,想來不會讓我們失望。”
青衫人将名冊交給官員,淡淡道:“若我猜得不錯,她是沈非的門生。”
田享一驚,胡須微抖:“啊?沈相的?可……可這沈情是崖州人,這次考試是頭一次進京啊,怎麽會是沈相門生?”
“當年的崖州水患。”青衫人望着遠處,低聲說道,“你聽這個名字,沈情,字知恩……她應該就是當年的那個女孩。”
田享老實巴交道:“這……下官實在不知少卿大人在說什麽。”
“在澇災中失去雙親,被先帝和昭懿太子抱過的小女孩,當年,沈非還是崖州的州牧,認了她做學生,交給青崖書院開蒙,吃穿用度都從沈府出,先帝見此,便賜那女孩姓了沈……這些你可能不知,但沈非是怎麽從崖州州牧做到我朝丞相,你應該知道吧?”大理寺少卿指了指昭陽宮方向,道,“看來,沈非發達後,并未把這姑娘帶到昭陽京來。”
少卿此番言論,讓田享冷汗直流。
“程少卿,下官曉得了。”他連連鞠躬,“您別再說了,下官都透不過氣來了。”
“怎麽?有什麽不能說嗎?”青衫人哼聲冷笑道,“是故去的先帝和昭懿太子不能說,還是她沈非身份尊貴,我連她名字都不得說?你當我怕?”
沈情回到客棧,一同來京考試的同窗問她:“沈機靈,你中了嗎?”
“自然是中了。”沈情脫靴上榻,從包裹裏取出一卷書,同窗看她打算讀書,好奇道:“诶?怎麽又讀上了?你這次高中,不去沈府拜見沈相嗎?”
“等複核完再說吧。”沈情手指撫摸着脖子裏的一塊刻有淩字的白玉牌,說道,“不僅要拜沈相,還要讨個允許,到帝陵去,拜昭懿太子……”
沈情信手翻書,自言自語道:“我名我姓,皆受恩澤……若無他,也無我沈知恩的今日。”
作者有話要說: 嗯,給新入坑的讀者們說一聲。
平權架構,不是傳統古言,所以沒有那些有的沒的大的小的那些無關緊要的束縛規矩。
文章邏輯、社會規則、包括官制官職,科考錄取,邊邊角角的這些,全都出自《鳳久安腦洞杜撰集》。
如果暫時看到角色們做出暫時無法理解的行為,請不要着急,要麽肯定是有原因的,要麽就是為劇情服務的,一切解釋都歸我所有,麽麽噠~
好了,開始看吧~
☆、半啞仵作
河堤兩岸,燕子低飛,天昏沉沉欲雨。
四方街主道上,百名中榜學子乘花車游春,接受京城百姓的祝賀。
瓜果鮮花的清香與晚風一起灌入鼻尖,沈情弓起背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尖,又直起了身,雙手背後。
經義一科考了第一百一十七名,遺憾不能游春的同窗問沈情:“哎,沈知恩,同是中榜人,你又是律法科頭名,為何無人邀你花車游春?”
沈機靈氣定神閑地同他一起站在路邊看學子游春,着實奇怪,明明是第一來着。
沈情淡淡道:“我們複核通過後才算真的中榜。”
聞言,同窗語氣可惜:“那不就錯過了與大夥同游的機會嗎?大理寺可真是……”
沈情淺淺一笑,雙手握起,沖昭陽宮方向行了個禮,笑道:“但若複核通過,我們可直接面聖,赴宮宴。”
同窗收回可惜之色,望着高中游春的錦衣學子們,又心疼起自己來了:“都說不拘一格降人才,可你擡眼看春風得意的那些人,有幾個出身與我們相似?俱是世家大族子弟,雖讀的同是聖賢書,可他們平日裏不必勞作可一心讀書,且有名師為其指點開悟,除了你這種天生會讀書的,我們這種人,又怎能考得過他們?寒門學子,無根無基……不知就這樣留在京中到底是喜還是憂。”
沈情不以為意,輕松道:“哎,莫要妄自菲薄,讀書這種事從不分高下。以後同為天子臣,哪裏還分什麽出身?安了。”
同窗微微搖頭,卻不與她再争論,沈情雖也通曉人情世故,但對于官場上的彎彎繞繞,卻似故意看不見一般,半點不開竅。
沉默片刻,同窗奇道:“喂,你戌時要到大理寺去參加複核,這都酉時了,怎麽還在與我閑聊?難道不必準備嗎?”
沈情伸出細長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腦袋,自信笑答:“讀書十年有餘,該準備的,都在這裏了,還在乎這半個時辰的用功嗎?”
戌時一刻,天空飄着毛毛細雨。
沈情趕到大理寺,門口等候的官員給她了一把傘:“沈情,是本人嗎?”
“正是學生。”沈情将身前的發辮扔向身後,抹了把臉,掏出粗布手帕擦了擦手,拱手一禮,“見過大人,有勞大人久等。”
“哪裏,沈學生還算守時。我是大理寺寺丞田享,跟我來吧。”
田享取過挂在牆上的提燈,引着沈情往東邊走去。
“田大人,我是今日複核的最後一人?”
“不錯。”田享說,“少卿大人十分看好你,說你年紀雖輕,但書讀的紮實,又知變通,将來定大有作為。”
“謝大人擡舉。”沈情又問,“學生可否問問今日其他考生的複核情況?”
田享手半握,在唇邊輕咳一聲,說道:“我大理寺一向嚴格,今年是想招錄審案人才,你前頭那五個人雖都博聞廣識,但……”
“學生明白了。”沈情暗暗心驚,知道大理寺定會嚴格篩選學子,卻不料這般嚴苛,聽田寺丞的意思,她前面那五位中榜學子,大理寺一個都沒錄。
沈情暗自思忖,大理寺內,主薄司務等管理文案書牍之職,一般是從經義科中榜之人中招錄,如此看來,此次重開律法科考試,大理寺想要招錄的,應該是司直或寺正。
寺正是除皇帝欽點外,品級最高的審案官,想來就算自己此番通過了複核,也不會可能成為寺正,這麽一來,應該是司直了。
沈情持傘随田享行至東院,身份審核時,見今日在大理寺門前見到的青衫大人也在,他換了官服,朱紅衣上飛白鶴,坐在正當中。
見此官服,沈情微驚,未料她今日在門前碰到的大人,正是大理寺少卿,立刻端正神色,行禮道:“學生沈情見過少卿大人。”
托同窗的福,來京路上,她了解了不少朝中大員們的家世背景。
就比如這位大理寺少卿程啓,年三十一歲,是孝仁皇後樓聞悅的同胞幼弟,從父姓程,夫人……是當今四侯之一的朔陽侯傅瑤。
沈情垂眼,想起同窗所言:“你一向不在意這些,我便偏要與你講。若要劃分陣營,朔陽侯同故去的孝仁皇後是一脈,樓家與傅家是正經的世家大族,然比不得新寵,加之,孝仁皇後跟昭懿太子故去得早,先帝在位時一口氣又封了三個侯,朔陽侯掌外事整日不在京中,福神公主登基後,說是四侯輔政,其實啊,哪裏有朔陽侯的位置?要說真的輔政侯,還得是你恩師沈非的夫婿聖恭侯。”
“沈知恩。”少卿程啓開口道,“招錄薄中,為何不填父母名姓?”
“回少卿大人的話,學生不知父母名姓。學生年幼時,家中遭水患,共工無情,學生被卷入洪水之中,醒來後,不孝女只記得被救之後的事,忘了父母親族,不知自己姓甚名誰。”
田享暗暗吃驚,悄悄看向程啓,程啓見她未說被昭懿太子搭救一事,倒是微微一笑,問道:“那又為何姓了沈?”
“當年,崖州的父母官姓沈,學生有幸得以從了沈姓,入青崖書院開蒙讀書。”
倒是個不錯的回答,程啓點了點頭,閉目養神不再問話。
其餘審核官員又問了些問題,身份核查算是通過,程啓道:“你随我到後房驗屍查案。”
程啓持燈行在前,行至後院,忽聽身後腳步聲停了,轉身,見沈知恩跪在地上,給他磕了倆響頭,一擡頭,臉緊繃着,表情嚴肅,眼中斂着光芒。
程啓發笑:“為何跪我?”
“當年,是昭懿太子救的我,若無他,也無學生今日。這些年學生發奮讀書,就是為了能考入京中親自謝恩,怎知世事無常……”她目光發苦,直了身子,看向程啓,“學生原本是想去求沈相允學生到皇陵拜謝恩人,然今日遇到少卿大人,學生想,求少卿大人會更妥些。少卿大人是昭懿太子的舅舅,學生這兩拜,一為借您謝昭懿太子當年搭救之恩,二為求少卿大人允學生到帝陵拜謝太子。”
程啓持燈不語,細雨中,燈火微微打顫,與他撐傘的田享叫了聲少卿大人,程啓才回過神來,收了飄遠的目光,說道:“你起來吧。”
他噙着絲缥缈的笑,說道:“還有什麽昭懿太子,人都死了,你還去跪什麽皇陵,你當他能知道?”
程啓言罷轉身,說道:“先把你的複核通過了,有的是時候讓你謝恩。”
所謂驗屍查案,就是把有疑點的案件重斷一遍,包括核對前期驗屍的檢複單。
到了停屍房,程啓遞給她一卷案宗,說道:“這是刑部送上來的死刑案,屍體就在你眼前。”
沈情摸了摸衣領下的玉牌,祈禱自己好運,這才翻開案宗仔細看了,又上前掀去蒙在屍體上的白布單。
是殺傷。
犯人當場被緝拿,兇器也比對過了,就是犯人手中所持的菜刀。
犯人非正常人,有瘋病,早年嗜賭,輸光家産氣死爹娘後,與兄嫂一起生活,死者就是他的嫂子,平日裏因管教嚴厲經常責罵犯人,因而犯人曾言語多次要殺了死者。
只看案宗,并沒有突出的疑點。
沈情圍着屍體慢慢轉着查看,又拿起死者雙手反複查看,最後,她拿出夾在案宗裏的驗屍檢複單,發現有兩張,一張是死者的,一張是犯人的。
沈情看完檢複單,擡頭問道:“大人,能請當時驗屍的仵作來嗎?我想問他一些問題。”
過了不久,停屍房的房門輕叩三下。
沈情疑惑回頭,驗屍房的門自她進來後一直未關,這人進來還要再叩三下,可能是與民間忌諱有關。
這人……仵作?
沈情打量了進門人的衣着打扮,一時無話。
是個男人,瘦高個,很年輕,他穿着一身粗布白衣,從上到下裹得嚴嚴實實,只露着手和眼。
露出來的手指細長,跟白玉雕出似的,好看是好看,但沈情見了禁不住龇牙咧嘴,這人的手……就沒幾兩肉,瞧着跟白骨似的,皮膚倒是白,就是白的有些……有些病态。
再看露出來的那雙眼,動時雖也清明如波,但凝光不動時,卻似醉非醉,恹恹的。
程啓與田享都未說話,沈情凝神後,明白與仵作交流,也是考察內容之一。
沈情又看了眼檢複單,看到上的經驗人一欄,草書寫着一個喬字,微微一禮,問道:“你是喬仵作?”
衣着怪異的喬仵作不言,只輕輕點了點頭,動作輕的,如果沈情不是一直盯着他看,恐怕都不知道他有點過頭。
“我是今日參與複核的中榜學生沈情,表字知恩。”
喬仵作又點了點頭,長睫半掩的眼睛睜大了些,沈情有種錯覺,他的目光比剛剛多了幾分好奇。
是在好奇她的名字?
沈情收回目光,看向檢複單,說道:“死者的這張檢複單上說身上的刀傷共四十一處,三處致命傷,刀跡混亂。雙手有傷損,為擋截抗争傷……”
她又拿出另一張犯人的檢複單,念道:“你還驗了行兇之人身上的傷,行兇者前額被鈍器所傷,傷勢較重,鈍器為家中桃木匣,經比對,與創口吻合,頭後側有一處磕傷……沒有了。”
喬仵作點了點頭。
“你确定行兇之人除了頭部兩處傷外,身上再無其他傷痕?”
喬仵作再次點頭,這次用了力。
沈情大拇指抵着下巴,明眸閃動,輕聲道:“有意思。”
沈情轉身,對程啓和田享施了一禮:“大人,此案有疑。”
程啓不動聲色:“說來聽聽。”
“死者雙手有傷損,死前必與行兇之人發生過争鬥,我剛剛看了死者的雙手,除了抗争時留下的刀傷,并無其他傷痕,喬仵作在檢複單上并未提到過。這案宗裏,還有兇器的還原圖,菜刀和桃木匣,皆是死者家中物品。”
沈情停下來,問喬仵作:“兇器還原圖,也是喬仵作所畫?”
喬仵作再次點頭。
“可仔細照着現場還原了?”
喬仵作仍是點頭,很用力。
沈情繼續說道;“桃木匣上有血跡,我看圖,似是印上的手指血印。那麽,就說不通了。”
沈情背着手,一邊踱步一邊推測道:“我們來試着還原一下當時情形,犯了瘋病的兇手拿起菜刀砍向死者,前幾刀未中要害,死者抵擋之後,拿起桃木匣砸在了兇手額頭上,兇手繼續持刀傷人,砍中要害,死者死亡。這樣推測,倒也合理。”
程啓微微挑眉,答:“不錯,你說的,就是刑部推出的兇案情形,也是據此定的死罪。”
沈情駐足,看向程啓:“可是大人,別忘了,行兇之人的頭後側有一處磕傷。”
田享眨了眨眼,好奇道:“有這傷又如何?”
“有這處傷,我們也可以這麽推測。”沈情交疊着手背後,又踱起步來,“有沒有可能,頭部後側的磕傷是行兇之人被砸了之後,昏過去倒在地上磕傷的?”
“那剛剛的推測就矛盾了。”沈情說,“行兇之人犯了瘋病,持刀砍死者,前幾刀未中要害,死者抓起桃木匣砸向行兇之人,傷勢嚴重,行兇之人昏倒在地,因而頭後有磕傷。但這樣的話,行兇之人昏倒,死者尚有呼救之力,砸昏行兇之人後,定會出門呼救……那死者身上的致命傷,又從何來?死者若能持桃木匣砸向行兇之人,定是尚有力氣,沒有致命傷的。若說死者未砸昏行兇之人,那就要弄明白,行兇之人頭後的那處磕傷,因何而來。”
田享:“這……诶?”
沈情轉向喬仵作:“喬仵作,我有事要問。案發現場砸傷行兇之人的桃木匣,有多重?可否能砸昏一人?”
喬仵作聲音很低,說了句話。
沈情沒聽清,道:“你大點聲。”
“那桃木匣裏裝的是死者生前所有的首飾……”喬仵作啞着嗓子說出口。
聽到這個沙啞如樹皮的聲音,沈情愣了一愣,忽然問他:“你是生病了嗎?”
喬仵作輕輕的,極輕極輕的,嗯了一聲。
沈情呼吸一滞,轉過頭去,看向程啓:“少卿大人,我想去看看那位殺人疑犯。”
“此案有疑,我雖不敢肯定,但學生認為,案發當時,可能有第三人在場!”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看過躺贏或者客來的,應該更好理解一點。
大延是蕭成的延續,樓姓百年世家,實打實的世家大族,不過到了大延已經基本沒落了,靠前朝留下的一丁點榮光支撐。
傅家就是班延時期新興起的世家,一直延續到封同,想起傅居了嗎?就是傅瑤這一脈的。
我慢慢寫,構架比較大,前幾章大家不用特地去理順人物背景關系,看案件劇情就好,以後慢慢就能順好了。
☆、夜訪刑部
程啓讓田享把大理寺通行腰牌給了喬仵作,并道:“帶她去。”
喬仵作伸出細白如骨的手,執住燈柄,向沈情點了點頭,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沈情明白這是程啓允了她的請求,轉身颔首:“多謝少卿大人。”
待二人走遠,程啓評價道:“口齒清晰,才思敏捷,面對死狀如此駭然的死屍仍面無懼色,無輕視仵作之意,大膽質疑,滿懷熱忱提出親審疑犯,連複核的結果都忘了問……後生可畏。”
田享跟着點頭,問程啓:“程少卿,這沈頭名,大約是能通過複核了吧?這是第一個發現有疑後,提出要去提審犯人的學生,如少卿所言,着實老練沉穩,可堪大任。”
程啓含笑道:“田寺丞,要不要與我打個賭?”
“哦?少卿要賭什麽?”
“賭,這次的案件,是她成為司直後,查審的第一樁案子。”
田享聽出了話中的意思,摸了摸胡須,笑道:“下官這是要恭喜沈學生了……哦不對,是要稱呼她沈司直了。”
沈情還不知自己這次複核已經通過了,她提出親審疑犯,一方面是因她認為複核是否通過要根據最終案件的處理結果來決定,另一方面,她也的确想查明真相,有疑的案件在她眼裏,如同燒在心中的火,疑案不辦,心火不滅,那焦灼感會使她徹夜難眠。
沉默不言的喬仵作在前方引路,帶着她出了大理寺。沈情擡頭,挪過傘,望向漆黑的夜空,細雨如銀針從天飄落,她把目光緩緩收回,看向前面似裹一身白布單的怪人。
夜色中,他像玉樹裹銀霜,從寬大的粗布衣中,隐約能窺見腰身,沈情咳了一聲,迫使自己回神,追上他,雨傘替他遮住雨水,問道:“疑犯沒在大理寺?”
“刑部。”他聲音沙啞,加之遮擋着嘴的面巾,在細雨淅瀝聲中,模糊不清。沈情是根據模糊的發音猜測出他在說什麽的,蹙起眉頭,略微不滿。
她從剛剛就想說這位喬仵作。勘驗死屍時,屍體和周圍環境的氣味也很重要,甚至會在案件中起關鍵作用。即便有些屍體腐臭不堪,但為了準确判斷死因,盡職的仵作也不會遮擋口鼻。另外,作為仵作,唱報傷情時,聲音需洪亮,要口齒清晰讓随行查案的官員和在場人員聽清。
這兩條,這位喬仵作占了哪條?
沈情腹诽完,繼續給他撐着傘,或許是甚少有人這麽做,喬仵作腳下頓了一下,低聲道了謝。
沈情餘光見他執燈的手微微顫抖,燈火也抖了起來,二人的影子映在牆上,拉的細長,燈火的顫動模糊了輪廓。
大理寺東行不出半裏,拐過一道街口,便是刑部的牢獄司,二人步行至此,喬仵作向值夜官出示了手中的通行牌。
值夜官接過通行牌,問沈情:“你看着面生,姓什麽,是何官職?”
沈情道:“是參加大理寺複核的學生沈情,來牢獄司提審疑犯李複是學生今夜的複核內容。那通行牌是程少卿給的,請大人核對。”
那值夜官收了牌蓋了戳,打開側邊門,讓他二人入內。
喬仵作擡了擡手,長長的袖子蓋着手,只露出如貝的手指尖,勾了勾,示意沈情跟上。
這裏是刑部牢獄司,背陰而建,多關押重犯死囚,平日裏就比他處陰冷,今夜有雨,更是寒冷潮濕,冰冷的風如刀割膝蓋。
喬仵作走得不穩,有氣無力垂着頭,發絲從兜帽裏滑出來,模樣很是憔悴。
從門口到提牢廳那一段路,他走了許久,沈情看他着實辛苦,便問道:“你身體不打緊吧?”
喬仵作點點頭,終于到了提牢廳,他慢條斯理将手中提燈挂于牆柱之上,招手讓沈情随他來。
沈情收了傘,靠着牆柱放好,傘上的水凝成一灘小水窪,她拿出手帕擦去濺在鞋邊裙擺的泥點,一擡眼,瞧見喬仵作腳面和衣擺幹淨整潔,無半點泥點,驚詫不已。
她回憶着剛剛喬仵作的走路姿勢,雖體虛不穩,卻如閑庭信步,慢且不亂。
一個仵作,還挺講究。
提牢廳值夜的官員年歲不小,正在整理公文,見到喬仵作也沒起身,只擱了手中筆,問道:“是小喬嗎?天下着雨,你怎麽出來了?身體可還好?”
喬仵作點了點頭,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退後幾步,伸手一禮,優雅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沈情上前去。
沈情會意,見這位官員身穿青色官服上繡白鶴,行了禮介紹道:“學生沈情見過大人。”
“沈頭名!早有耳聞,小小年紀便是律法科頭名,這真是後生可畏呀!”這官員起身回禮,“我是刑部刑查陳固。”
“陳大人。”沈情掏出案宗,遞給他,說道,“這是案宗,是學生今日的複核內容,今夜前來,是想讓大人提疑犯李複來,我有話想問一問他。不知這合規矩嗎?”
“李複?”陳固道,“提是能提來,只是這李複是個瘋癫之人,言語颠三倒四,恐沈頭名不好審問啊。”
“無妨,讓我見一見他。”
陳固叫來人去提李複來,這邊給沈情沏上茶,讓她坐下,又轉頭指着牆角的椅子,對喬仵作說:“小喬啊,你也坐那邊休息吧。”
喬仵作搖了搖頭,陳固便道:“坐吧,沒事的,身子骨不好就要多休息。”
沈情愣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熱茶,推給了喬仵作。
喬仵作那雙墨色的眼睛立刻有了光,感激地看着她,無聲道謝。沈情輕咳一聲,轉頭與陳固說起這樁殺嫂案來。
提及案件疑點,陳固搖頭道:“這只是解釋不通的地方,沈頭名,這案子兇手是當場被村民緝拿送官的,一目了然,不會有疑,不然我們也不會這麽快定了死罪送大理寺複審。”
沈情問:“可有目擊證人?疑犯可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全村的都是證人,他自己也說殺了。”陳固喝了口茶,道,“盡管無人目睹案發情形,但好幾個村人見犯人作案後提刀狂笑,衣服上全是殺人留下的血,不是他還能有誰?當日村民報案,我們已經問過了,這李複早先是個賭徒,劣跡斑斑,家産田地輸個精光,活生生把父母氣死,他自己大病一場瘋了,瘋了後才戒了賭,平日裏跟哥嫂一起住,不能幫兄嫂做活,還要兄嫂照料,整日在村裏晃蕩,跟小兒們瘋耍,唉……”
沈情問道:“兄嫂……李複哥哥呢?”
“家中田地被李複輸光後,李複哥哥憑借拳腳功夫,到湯面薛家給人看護院子了。”
沈情好奇:“湯面薛家?”
“開面館的,面做得還不錯,就在西街碼頭前,沈頭名可以去嘗嘗,尤其是老板娘做的陽春面,好吃極了。”
廊外傳來狂叫聲,驚的陳固失手摔了茶杯,口中罵着晦氣,拿起門後掃帚打掃碎瓷片。
“人提來了。”
兩位獄卒提着一個頭發蓬亂身形幹瘦的人進了提牢廳,那疑犯手腳皆負鐵鏈,拖在地上嘩嘩響,他口中念念有詞,驀地又是一聲尖叫,似哭似笑。待把他放下,獄卒一松手,他便探着手,向陳固抓來,眼神發癡,大聲喊着:“掃地!嫂嫂我給你掃地!”
陳固便舉起掃帚抵着他,高聲呵斥着,讓他老實點,抹了把汗,對沈情說道:“沈頭名,這就是李複。”
李複飛快地爬過來,又抱住陳固手上的掃帚,口中疊聲道:“給我!給我!”
陳固舉起掃帚,作擊打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