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老蔣這話說的雲淡風輕，好像給的是一塊八的零花錢。
七七想也沒想，把卡原路推了回去：“這錢，梁姨不知道吧？”
梁姨，是她法律上的繼母。
七七猶記得，老蔣出事那年，她如何一次次找上門來，請求廖老師出手相救，好像當年的恩怨全都由她單方面一筆勾銷。
對于她，七七還是過不去心裏那道坎兒。
老蔣也不瞞着，直白道：“這錢是給你的，跟她沒關系。”說着，又把卡片推了回來。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知道，他也沒打算說。
七七一時想不出怎樣推拒，手上卻先一步把卡推還回去。
她垂着眼，沒開口，老蔣同志就會錯了意：“怎麽了？嫌少？”
七七撩起眼皮，看他，忽然冒出一句：“你現在掙這些也不容易，還是自己先留着吧。”
突如其來的體諒有點戳心，老蔣同志一下愣住，忘了繼續一來一回的推卡游戲。
七七沒理他，抄起筷子，伸向桌邊的清炒芥藍。
擡眼間，忽然瞥見，旁邊桌上那一對老夫老妻，正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瞄向這邊。
老太太的目光，與七七的相撞，一觸即潰，匆匆避開，好像窺見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七七拿筷子的手頓在半空。
她眨眨眼，腦袋裏迅速轉了個彎，又回頭看看桌上那張藍幽幽的銀行卡，剛才和老蔣的寥寥幾句對談幽幽回響。
于是，她就明白了。
一個中年大叔，一個妙齡少女，一張存着重金的銀行卡，一場似乎背着家裏人的單獨約會……
艹，這是把她跟老蔣的關系想歪了啊……
七七的嘴唇抿成一條線，擡手去揉太陽穴。
這，他大爺的，叫什麽事兒啊。
不等老蔣反應，她就擱下筷子，站起身來：“我去趟洗手間。”
衛生間就在店鋪門口，她沒往隔間裏去，只是站在洗臉池前。
陶瓷的洗臉池，水龍頭裏的水嘩嘩地流。
七七捧了一把，撲在臉上，滿頭滿臉的清涼，這兩天剛剛透氣些的鼻子，能聞見自來水裏的氯水味道。
她擡頭，看見鏡子裏的自己。
濕漉漉的劉海滴着水，粉藍色的T恤圓領，也打濕了一塊。
她沒管這個，腦袋裏已經不受控制地算計起，要是真有那麽多錢在手，是不是待會兒就能沖到樓下的品牌店，大包小包買上一堆打折夏裝。
不對，不只是打折的夏裝，就是新品秋裝，她也可以買的随意。
不只是她自己的，還有廖老師的。她最喜歡的那個女裝牌子，這些年，就只有在換季的時候，才會猶豫着去逛上一逛。
反正也是從她那兒拿去的，再拿回來，也無可厚非……
背後的隔間裏，有服務生模樣的妹子開門出來。
七七轉瞬的遐想，戛然而止，靠邊站些，給人騰出位置來。
她從牆上的紙盒裏，抽出兩張硬硬的擦手紙，一邊恨恨地擦手擦臉，一邊默默告誡自己：
年輕人啊，老是做這種聲色犬馬的白日夢，實在是對身心健康不利。
一旁服務生妹子難掩好奇，鏡子裏飄過來的小眼神，催着七七丢了濕紙，扭頭出了洗手間。
回到店內，繞過桌椅，眼看剛離開不久的座位就在眼前，卻被臨近卡座上，起身要走的身影吸去注意。
寬寬的圓領白T，黑色的籃球短褲，抽長的身形，雙肩的背包，額上還多了一條三指寬的黑色頭帶。
竟然是，姜多海同學。
男生似乎也猝不及防。平時搭在眉上的碎發，高高隆在額前，沒了遮擋的一雙眼，望見七七時，竟然閃了閃。
是那種原本想躲，卻沒能躲過的尴尬。
他身邊的四人位卡座，只擺了一套餐具，桌上的盤子裏，還有小半盤的牛肉河粉，像是被草草剩下的。
七七腳下一頓，剛想開口打個招呼，就被男生臉上的表情堵了回去。
尋常的同學偶遇，氣氛卻像是抓包現場。
至于抓了什麽包……
七七的腦海裏，稀裏糊塗就冒出旁邊桌上老太太的莫測目光。
艹……這家夥的耳朵，不至于這麽好吧？一個大男生的腦袋裏，不至于也和上了歲數的老太太一樣，盡是八點家庭倫理檔吧？
坐了一個星期的同桌，她第一次覺得有十二分強烈的沖動，想和這哥們兒好好溝通一下。
她舔舔嘴唇，剛想開口。
剛才還僵在桌邊的男生，卻忽然上了發條似的，擡腳，邁步，一手扶着肩上包帶，一手攥着灰色錢包，低着頭，匆匆朝七七，身後的店門走去。
七七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想說什麽。
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甚至感覺到他裸露的胳膊上的熱氣，聞見他身上混着汗味的洗衣液清香。
是柚子味的。
她沒頭沒腦地想，聽着身後的腳步聲漸漸走遠。終于在服務生妹子“帶好您的随身物品，歡迎下次光臨”的問候語裏，閉了閉眼。
艹，這世界，也太小了。
好像第一次見他，就是在這一站上車的。看他的樣子，說不定還是在舅舅的健身房裏練過的。
她就不應該把老蔣同志約到這附近來。
今天的黃歷上，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寫着，不宜在中午和已離異又再婚的老爹約在健身房附近的粥鋪喝粥吃茶。
正對着這邊的老蔣，眼尖，雖然沒看見隔壁桌男生的模樣表情，卻全程圍觀了閨女臉上從詫異驚訝到欲言又止又到無言以對的波瀾變化。
他挑挑一對長亂了的粗眉，樂呵呵問坐回位置的閨女：“呦，遇見同學了？”
“……”七七心情不好，撩了下眼皮，沒理他。
旁邊那一桌，老夫老妻還沒走，留了兩個背影，兩雙耳朵依舊支棱着的。
七七覺得，怄了一中午的氣，一下子消了個幹淨。
挺沒勁的。
她看看又被推回手邊的銀行卡，悶悶喊了聲“爸”。
老蔣手裏的筷子跟着一頓。這稱呼，好久沒從他閨女嘴裏聽見過了。
然後，他眼瞅着閨女又把那卡從對面推回眼前，撇下一句“要是缺錢了我再問你要”，就拎過一旁的書包，頭也不回地離座而去。
旁邊那對吃瓜群衆，聽見那個“爸”字，又小心翼翼回頭望。
看老蔣的眼神，一下變得還挺溫柔。
老蔣只顧着琢磨閨女的脾氣，對旁邊這一桌倒不怎麽在意。
眼下他半個屁股都離了座，想去追，可停了停，又坐了回來。
就閨女現在這心情，說了不要他的東西，他就半點法子也沒有。況且……
他低頭看看這一桌子還挺滿當的菜品，閨女丢下的菜攤子，他說什麽也得收拾了。
他招手，叫服務生來結賬，順便數了菜樣，拿打包盒來打包帶走。
一個兩個的透明盒子，裝了得有□□個。
老蔣拎着這一兜子，離座的時候，經過臨近卡座，忽然想起剛才那個個頭挺高還挺利落的背影男生。
啧，都怪這小子，好不容易快熬到閨女脾氣耗盡，被他這一出場全部攪得亂七八糟。
不過，話說回來，就他閨女看那小子的眼神……還有回來變得蔫嗒嗒的模樣……怎麽覺得有那麽點，可疑。
這麽想着，老蔣同志忽然就生出些危機感。
再過倆月閨女就十八了，難不成真就還“女大不中留”了麽……
快要不中留的閨女七七，正背着書包在樓層間晃悠。
她怕老蔣開車到公交站截她，就坐了扶梯爬到四樓健身館。
挺敞亮的門面，健身館的名字在門後牆上，一筆一劃碼的整齊。
二十歲出頭的前臺妹子認得七七，她剛在門口探頭探腦，妹子就隔着門沖她招手。
妹子燙得一頭洋氣的波浪卷，捧着肥牛飯套餐的外賣餐盒，笑眯眯地問七七：“你來找廖哥麽？他中午回去了。”
七七笑着說：“啊，是麽？”心裏卻想着，對啊，就是因為他不在，我才來的啊。
這個時間，館裏沒什麽人在。
外面正是午後最熱的溫度，館裏的空調卻吹得溫度正好。
七七坐在前臺旁邊的小沙發上，靠着被衣服塞得鼓囊囊的書包，仰臉盯着天花板。
剛才那些時不時就入眼的品牌折扣招牌，撩得她有點後悔，沒挾持了那張銀行卡一起出逃。
可她知道老蔣現在的情況。
想東山再起才剛起出個山頭頭，正是缺錢又要錢的時候，遠比不得早些年的風光。
最應該找他讨債的廖老師都不吭一聲，她也就覺得眼下不應該拿那些錢。
再說了，就算要錢，也不能只要那麽一點啊。
一張銀行卡怎麽夠？起碼，不得，來張房産證，還是寫着她名字的那種……
樓下，路邊，公交車站前，老蔣那輛黑色的二手奔馳果然靠着路邊慢慢晃悠。
他沒瞧見閨女穿着淺藍T恤米黃馬褲的身板，卻看見了那個攪黃了他今日計劃的高個小子。
路上車子不多。
他故意把車開遠了些，慢一點，再慢一點，像是不經意間從站臺前飄過。
他倚着方向盤，俯低身子，隔着暗色的副駕車窗，看清了男生尚算清爽周正的一張臉。
這小子，模樣倒是順眼，被太陽曬得蹙着眉，眯着眼，白淨的皮膚也泛着紅，卻能覺出身上少年人那股子倔強勁兒。
老蔣在空調的小風裏，點點頭，又皺皺眉。
不過啊，除了這個頭，跟他年輕那會兒，還是沒法比啊……
正在樓上吹空調的七七，忽然聽見包裏手機震動。
她拉來側包，摸出來一看，竟然又是老蔣。
還以為是在車站沒接上人，要來問她身在何方，或是跟她商量是不是需要一張房産證的問題。
可點開一看，卻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高三一年很重要，務必專心學習。
“……”
七七抱着手機，瞅了半晌，也沒猜出老蔣這是受了什麽刺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