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挺上頭
一連一星期,蘇折寒都準時準點到達七線車間,捧着印有“送給全世界最可愛的小線長”的搪瓷杯上工。
等蘇折寒發現路徐每餐都是泡面後試着拉他去食堂,但路徐只誠實地搖搖頭,目光清澈:“我吃不起食堂。”
蘇折寒當晚就出了工廠去外面街上買了堆香腸鹵蛋回來,等路徐泡好面掀開蓋子時便不由分說塞了進去。
“不吃倒掉。”蘇折寒丢下這句話便悶頭吃面,不再看握着筷子錯愕又不知所措的路徐。
等蘇折寒再次擡起頭來時,坐自己對面的小線長終于一小口一小口咬起了鹵蛋,看起來吃不大習慣,但好歹是吃了。
蘇折寒心滿意足地看着人吃,等路徐剛放下筷子,他便起身将兩人的碗一起端了起來,頭也不回朝洗手池走去。
蘇折寒的行為經常刷新工友們對他的認知,大家覺得要麽路徐用工資威脅他了、要麽兩人之間達成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共識。
夜裏路徐躺在下鋪,被上面的王朋易追問:“是不是他真有什麽別的身份啊?怎麽你一回來就規矩成這樣,該不是上面派下來的微服私訪的吧?”
“不是。”已有睡意的路徐翻了個身,犯困地盯着上一個住宿人在牆面上留下的鬼畫符:“他就是廠長的一個遠房親戚。”
前兩天路徐旁敲側擊問過蘇折寒,蘇折寒說自己是在外面闖了禍,托了關系輾轉幾次才找到廠長被安排進廠裏。
“那他之前還那麽嚣張。”王朋易徹底放松下來,戴起耳機和最近跟他打得火熱的行政小姐姐翁冰夜聊。
路徐的手機在枕邊震動了一下,他拿出來調低亮度看信息,是路岩的班主任在班級群裏@全體家長的消息,說這周末有個默寫任務,讓各位家長配合學生完成,路徐跟着隊形回了個“好的”,退出消息後看到自己已經設置“免打擾”的人發了好幾條消息過來。
路徐順帶點開了。
“明天周六,我們休息嗎?”
“你平時周末做什麽,要不要出去玩?”
“晚安,路徐。”
Advertisement
路徐不以為意地撇了下嘴,面色冷淡地回複他第一條信息:
“我們是單休噢~明天上班的,周日休息。”
“行。”蘇折寒很快回複:“那你周日做什麽?”
路徐翻了個白眼:“我要回家看我媽媽和弟弟,沒有時間出去玩X﹏X”
另一邊的蘇折寒立馬腦補出了16歲的路徐以瘦弱的肩膀扛起一整個家的畫面,于是他又切進群裏@了一遍林逍。
這幾天的循環基本就是,蘇折寒只要一心疼路徐,林逍就得挨呲。
遠在燈紅酒綠大都市的林公子怎麽也不明白自己的命運為什麽和一個可有可無的流水線線長挂上了鈎,并且在未來将持續挂鈎。
周六是流水線一周生産的盤點和質檢,線長帶領幾個熟齡工人先檢查,初步檢查沒問題後再将産品一批批運到裝載線。
前三批貨都沒什麽問題,但檢查到第四批的時候,幾個熟齡員工幾乎同一時間發現了問題。
“這扣具在彈力繩上的距離不對!”
“這箱也不太對!”
“看看誰做的?”
路徐低頭去看箱子上的號碼,739-2幾個手寫數字用力地快把硬板紙劃破,生怕不知道這幾箱是誰的活。
“蘇折寒。”路徐無奈地喊人,蘇折寒剛到倒了水回來,一只手一個杯子,還貼心地給路徐倒了水。
但這回路徐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他甚至裝不出平靜,蘇折寒這周做了四箱座椅墊,一箱70個,也就是說有280個要重新返工,沒有工人會願意犧牲休息日幫他善後,那這個活兒自然落到了路徐頭上。
“之前我不是教你把扣具扣在彈力繩的三分之一處嗎?繩上有标記的。”路徐拿着一個座椅墊:“你做的明顯比三分之一遠了。”
蘇折寒放下杯子後老神在在地走過來:“哦,是啊。”
一群質檢工人大眼瞪小眼看着他,是啊?!這反應搞得他做對了一樣!
“三分之一這個數值不準确。”
蘇折寒自然地接過路徐拿着的座椅墊,向完全弄不清現在什麽狀況的工人們解釋:“思拓汽車這款面包車前中排座椅和後排座椅寬度和高度不同,但為了節省成本這款車只做一款座椅墊。”
蘇折寒看着面面相觑甚至漸漸煩躁的工人,繼續不受影響地給他們上課:“但三分之一這個數值只适用後排四個座位,如果前中排的也扣在三分之一處有安全隐患,急剎或撞擊都會導致彈力扣崩開。”
“聽不懂。”
“我們做的就是扣在三分之一,你這樣弄了要返工的。”
“這幾箱廢了廢了,看別的吧......”
工人們壓根不關心蘇折寒說的內容,只罵罵咧咧把這幾箱産品挪走,去檢查下一批。
蘇折寒看向路徐,路徐也沉默地看着他,眼底情緒不明,但絕不是高興和贊賞。片刻後路徐彎下腰,搬起被工人踢到一邊的箱子:“搬回工位,加班返工。”
“我的計算是對的。”蘇折寒雖然把自己那幾箱産品搬回來了,但沒打算返工,見路徐蹲着一聲不吭從裏面拿座椅墊出來,沒忍住上前将人拉了起來。
“這款車只要不停産,遲早會發現問題改數值。”蘇折寒難得不帶笑,認真篤定地看着面無表情的路徐。
“就算明天改數值,你的産品今天通過不了、今天還是得返工。”路徐将手臂從蘇折寒手裏抽出來:“流水線就是這樣的,我們不做決策,聽話就好。”
蘇折寒怔了下,路徐沒再理他,動作利索地把蘇折寒裝的扣具一個個挪回三分之一的位置。
“那要是今天就改數值呢?”片刻,低着頭委屈又煩躁地的路徐聽到頭頂響起這句話,他擡頭,眼神有些空,似乎不是很想和蘇折寒讨論這件事。
“今天改了就不用返工了對嗎?”蘇折寒重複問他。
“今天改了剛剛所有回家過周日的工人都得來返工。”路徐眼底無奈:“他們的周日不僅泡了湯,上了年紀的工人記新的數值很慢,有時候三個月、有時候半年,這半年裏他們做得不夠快、經常要重做就會立刻被年輕人代替。”
路徐不想看蘇折寒因為自己這段話變化的表情,便低下頭去:
“你讀過書、是大學生,你們想改變世界,想法跟我們不一樣,我理解。”路徐說着,手上動作依舊不停:“但我們只是想混口飯吃,別為難我們,蘇折寒。”
路徐點到為止,整片空氣在他話音落下後再無聲音響起,一分鐘後,蘇折寒淡淡說了聲“行。”
然後他也蹲下來,和路徐一起返工。
兩人腦袋對腦袋,返工了整整一個下午才把蘇折寒所有的扣具都挪回了三分之一處。
再擡頭時天已經黑了,兩人将箱子運上叉車後蘇折寒才看着正收拾東西的人開口:“路徐,改變世界和混飯吃不沖突。”
路徐沒想到這人還記得晌午時自己說的那些話,還想繼續說服自己。
但路徐不想和蘇折寒理論,工廠裏經常有來實習的大學生、從辦公大樓到産線,路徐發現他們比起悶頭幹活,更多的是喜歡表達、喜歡讨論。
可是路徐不喜歡,手上的活完不成這個月就不達标、不達标就拿不到完整的工資,那麽弟弟的學費、房子的租金他就都付不起了。
“嗯。”路徐應付了一聲,他在工位上潦草地拿了些東西,再晚他就趕不上回家的夜車了。
蘇折寒站在路徐跟前,他這輩子第一次這麽想告訴別人自己聰明到真的可以改變世界、而世界改變後一切都會變得更好;他想向眼前的人證明些什麽、想告訴他這個世界沒他說得那麽極端慘烈。
但這人看都不看他一眼,拎起紅色塑料袋後才匆匆擡了下眼,朝蘇折寒敷衍地擠出一個笑:“我先走了,下周見。”
蘇折寒眼底微黯,他看着路徐迅速消失的方向,很快偌大的廠房車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廠房空曠陰冷,蘇折寒主動走過去收拾雜亂的紙箱和一個個工位的廢料,習慣和天性使然,他邊收拾、邊對這些天和路徐的接觸進行了反思和複盤。
這一次,好像和過去的每場戀愛都不同。
這是蘇折寒第一次在這種趨近暧昧的關系裏感覺到難過和沮喪。
新鮮,但不得不說,挺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