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另一個姓缪的故人
亓星子本來其實覺得比昂醬的視頻沒啥檔次，難聽點講就是挺LOW，非常下沉。
可方才面試前聽了他有關産品定位和目标群體的一番話，又明白他心裏其實有數，他賺得就是這個流量。
現在她對他的評價，卻又高了一個臺階。
比如說，他看人真的挺準。
“咔！”一場戲罷，場外導演叫了一聲，亓星子坐在辦公桌前沒動，對面的比昂醬卻火燒屁股似的站起來，誇張的抹頭上不存在的汗：“我靠！古人誠不欺我！”
“怎麽了？”亓星子把玩着桌上的耳機充電盒——贊助商植入的廣告，水鑽貼面藍牙耳機，磕得她耳朵疼。
“您是真本色啊！姐姐，你屬總裁的吧？！”
亓星子還在方才入戲的餘韻中出不來，淺淺一笑：“沒呢，祖上三代貧農，我大概屬裝逼的吧。”
“別介，诶！”比昂醬拿着水杯走過來，趁着其他人在調布景，神秘兮兮道：“姐，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麽覺得你會本色出演嗎？”
“嗯？”亓星子還在裝逼餘韻中，不看他，光挑眉。
“就面試的時候！嗨，你進來pia一坐下的時候，我感覺被面試的是我！你才是那個老板！”
“噗！”這下她是真繃不住了，笑起來，“是我以下犯上，真是罪該萬死。”
“沒沒沒，哎。”比昂醬轉頭看了看那邊他那群小青年，都和他一般大，朝氣蓬勃，樸素直率，“我也是當時就覺得，你是值得更高工資的，但就怎麽說呢，氣場太足了，我都被你鎮住，威信何存！”
他故意用誇張的語調，其實亓星子也知道他沒那麽介意這個，反正就是雙方氣場不和，覺得她不适合他那兒呗，她又何嘗不是，自己年過三十了，走在這群平均年齡不過大學畢業的人之中像是老母雞看一群小雞仔，看誰都像“孩子”，時間久了，自己不是越發顯老，就是越發操心。
會心累。
“我知道，”她拉長了語調，幽幽道，“歸根結底，還是嫌我老。”
“噫！這可不興講！”比昂醬方言都出來了，“你冤枉俺，信不信俺追你一個試試？！”
亓星子又一笑，蘭花指翹起，點着他揚聲唱：“放肆！”
“嘿嘿嘿。”比昂醬看差不多了，轉身拍手，“好了，再試試下一場，姐啊，下一場就是……”
“等下，已經三場了，你那小姐姐還沒來？”亓星子知道這是排練才來玩玩，可明知不會出成品還一直陪下去，就有些不樂意，“我已經夠老了，還來耗我？”
“矮油，我哪是會占便宜的人，要不你打開手機看，園區裏愛吃啥愛喝啥，我請客！包晚飯！”
“外賣？”
“店裏吃，太浪費時間了……”
“所以一會兒小姐姐來了，我還得為個外賣晚餐癡癡的等到晚上？”
比昂醬這下犯難了：“那，如果你有急事，就先到這吧。哎，我還覺得這狀态挺好。”
“成。”亓星子二話不說站了起來，她可不是那麽容易心軟的人物，該果決的地方就果決，這一心軟一留下，天知道白忙活到啥時候去。
雖然她沒接觸過短視頻行業，但也知道現在拍的這些，其實都是素材，最終絕大部分都會被剪掉。再加上她還只是排練，她真沒必要讓這群小的得寸進尺。
她本身也沒化什麽妝換什麽衣服，原模原樣來，原模原樣去，比昂醬在後頭送，依依不舍：“姐呀，如果以後有合适的戲，請你來玩行嗎，有出場費！”
“我考慮考慮。”亓星子一邊走一邊點開打車軟件，可想到自己又沒有找到工作，還是咬牙關掉，打算走到地鐵站。
此時電梯門開了，剛好有被派出去拿外賣的員工小哥拎着大盒小盒沖進來，見狀一愣：“姐姐走了？”
幾場戲的功夫，這群人都已經跟着比昂醬喊她姐了。
“是啊，時間有限。”亓星子笑着答了，走進電梯。
“诶诶姐姐，那你的美式拿着！給你買的！”那員工小哥立刻追過來，往她手裏塞咖啡。
“對啊還有美式！”比昂醬叫道，“還有吸管吸管！”
亓星子盛情難卻，拿了咖啡後連忙擺手：“沒事沒事這樣就行了，再見。”
電梯門緩緩合上，比昂醬和他的小員工在越來越小的電梯縫中猛烈揮手，還真是熱情歡送。
亓星子等他們消失在視線中，才長長舒了口氣，感覺有些惆悵。
其實她正是想要這樣的工作氛圍才來的，事實證明雖然內在還是有很大壓力，可這份工作也确實沒有辜負她的預想。
只可惜，時不她待，萬萬沒想到會有因為年齡和閱歷被拒絕這種可能。
難道她真的只能自己創業了嗎，還是腆着臉繼續去大公司從頭幹起？就憑她空窗兩年這個經歷，連共享辦公室都不知道的這個見識，她還跟得上時代嗎？
亓星子這次又铩羽而歸，已經全然沒有了之前“跳出舒适圈”的意氣風發，相反，比之前看到公衆號後臺更加焦慮了。
一回家她就把自己關進房間，打開電腦，看着自己耗時一個多禮拜還沒寫出的稿子，心情非常抑郁。
她從中學就開始玩博客了，一開始只是當日記寫。
因為之前跟着老爹東奔西跑，又聽他講一些社會調查方面遇到的故事，自覺經歷和素材遠比別人多，覺得好玩的、有點感慨的，就都寫了下來。
那時候當然也沒指望拿這個賺錢，又恰好碰上民生科技大爆發的年代，她學業之餘左右嘗試，也開始逐漸把重心放到公衆號上，但是更新的并不是很勤奮，雖然潮流都趕上了，卻全都是個玩，根本沒認真經營，以至于習慣了每次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文章，評論寥寥這個狀态。
但後來大學畢業期間因為寫論文的緣故，恰好有幾篇文章響應上了當時一些熱點時事，一夜小火，突然就有了很多讀者。再加上工作又和媒體有關，她逐漸開始上心經營，終于算是上了正軌，很長一段時間，公衆號的收入都比她的工資高。
可她心裏清楚，自己的小火與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是分不開的。
以前沒有老亓，她小小年紀也不會有那些見聞和思考。
後來沒有工作這個平臺，她一個小記者也不可能有那麽多經歷和那麽切身的視角。
所以她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雙線戰鬥，工作之餘就是寫作，勤勤懇懇。又由于本身幹的就不是朝九晚五的正常工作，以至于她一度有種二十四小時都在上班的感覺。
那時候仗着年輕氣盛還能撐，可等到做了兩年調查記者，正職讓她身心俱傷，副職還兼顧不好的時候，她開始動搖了。
是部門的壓縮，給了她一個不再動搖的理由。
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走投無路？
那時她根本不可能放棄自己由興趣衍生，帶給自己最大精神力量的公衆號，又對正職工作産生了倦怠，她其實本來就毫無選擇。
可能如果那時候放棄公衆號，老實去另一個部門做上班族，領一份穩定的薪水，才是最理想的選擇吧，雖然那時候凡是幹媒體的就沒一個不累的活。
但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自覺有點小才華和小成就，誰又會甘願去“一眼看得到頭”的日子呢？
更何況，那時候還有老亓在。
這個青年離異的老父親，這輩子都在摸索與女兒的相處之道，從很小開始亓星子就意識到，他正是因為知道得太多，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帶好她。
就像兩年前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時，他每一次的欲言又止，都讓她心聲疲憊。
他是想勸她穩定下來安心上班的，但是他偏偏又知道年輕人的心有不甘，他沒法為她做決定，甚至知道為她做決定不僅不會被采納，還有可能招致反噬。
于是他什麽都沒說，而亓星子也對于他的态度心知肚明。
如果去問建議，他或許會說“穩定點好吧”，但緊接着還是會補一句“你自己決定就好”。
他不是不願意為他的孩子的人生負責，但他更希望孩子能，至少自己覺得能為自己的人生做主。
博弈的結果就像是導航走錯了路，一直在往一個方向去，可是繞來繞去的，總找不到正道。
下午，老亓回來了，很利索的在廚房燒飯炒菜，嘩啦啦的聲音很是熱鬧。
亓星子心裏煩躁，抱着杯子去廚房，也不說話，就靠在門上看老亓做飯。
老亓這些年下來已經十項全能，一人能Hold住整個廚房，亓星子有時候想幫忙，還嫌她礙手礙腳，久而久之她也不指望能幫上忙了，甚至擔心踏進廚房都會擋着老亓拿碗盤的路線。
女兒在一旁看着，老亓當然不能無動于衷，一邊腌雞翅，一邊問：“怎麽了？工作沒找好？”
亓星子聳聳肩，一臉無所謂：“嗯。”
“沒事，不急，爸爸還養得起你。”
“……”亓星子苦笑一聲，“這就是甜蜜的負擔了吧。”
“怎麽叫負擔呢，這年頭，年輕人真的不容易，你想我以前帶過的一個學生，研究生畢業三年了，公司裏做得胃病都生了，現在想考公，可考公哪有那麽好考，他爸媽也幫不上忙，連到這兒看看他都怕麻煩他，他前幾天特地來問我，現在回自己老家小縣城是不是個合适的選擇。”
“你怎麽答的？”
“哎，”老亓手停了停，看着窗外感慨，“要以前我肯定打個太極權衡利弊，結果跟什麽都沒說一樣了。但那次我還是沒忍住……”
“哦？”亓星子來了興致，“啥？”
“我說家鄉永遠可以做一個避風港一樣的存在，但終究不能躲一輩子，在這兒快節奏高壓力的地方生活過累了，回去可能會一時舒暢，但時間久了，距離産生的美會逐漸消失，小縣城人情社會的一面會讓他更加煎熬，然後他就會又想回到這個更加遵從叢林法則的都市社會來。”
“然後他會發現他在老家耽擱的時間反而拖累了他。”亓星子平淡的接話。
“不能說拖累，任何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都會帶來一次重生，只要這個決定是本人做的，那就只能自己對自己負責了。”
“所以你那話，依然是在勸他考慮清楚，自己決定。”
老亓沉默了一下，嘆氣：“所以說，都難啊。”
老亓話一多就像上課，柔聲細語咬文嚼字，讓亓星子一度很厭煩，覺得自己上學時上課，放學了還上課，就沒個下課的時候。但是不能不否認老亓多年教學和調研下來，凡是認真說話，大多數還真的有道理。
她爹是個寶藏，她早就知道。
“啊對了爸，說起學生，你以前有帶過姓缪的學生嗎？叫缪倫。”
“缪？嘶，”老亓仰頭想了想，“姓缪的有過幾個，但叫缪倫的……沒有。”
“哦。”亓星子早料到缪倫不是老亓的學生，并不失望。
“不過，”老亓不知道怎麽笑了起來，“倒讓我想起個人了，姓缪，在小山村裏，現在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唔？誰啊？”
“你忘了？哦，他的姓氏蠻特別的呀，缪偉強，他同學都喊他強哥的，記起了沒？”
“……強子！？”亓星子尖叫起來。
腦海中人影瞬間重合，她幾乎毫不猶豫的就對應上了。
高個，兇巴巴的，軸裏軸氣的……
好像還真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