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稱名憶舊容
第36章 稱名憶舊容
金小寶吓了一大跳:“娘,你說什麽?”
他娘殺人?怎麽殺?他娘柔柔弱弱的一個人,憔悴得重活都幹不了,被人找上門的時候毫無還手之力,不被人欺負都是千恩萬謝了,怎麽會殺人呢?難不成……難不成……
金小寶眼睛猛一瞪大:“娘,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你氣不過所以才…….”
“不是的,不是的!”金如月哭着說,“是娘對不住他,是娘對不住他……”
金如月失魂落魄地哭了很久,不停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裳,翻來覆去地看,直到筋疲力盡,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才被金小寶扶着坐在椅上,一口一口地喝着水,有氣無力地說出了事情的緣由。
幾個時辰前,金如月還在食攤上忙活着的時候,一個西域藥商來找她,将她日常要服用的一種藥交給了她。
從懷孕到生産再到撫養金小寶的這些年,金如月一直都過得非常不好,落下了一身的病。去尋常漢人醫館看病的時候,大夫告訴她需要長期調養,而長期調養所需要的藥又十分貴,金如月舍不得花錢,就聽東市裏的熟人介紹,去看了西域來的巫醫,巫醫診斷出的病情和漢人大夫診斷出的差不多,但是開的藥所花費的錢卻要少許多,金如月便決定用這西域巫醫開的藥方子。
而這藥方子也十分簡單,只有兩種藥,單用都是劇毒之物,但是按照藥方子所述進行調配混搭着用就能起到滋補身體的作用。那個西域小販今日給她帶的,是其中一味用完了的藥。
“拿好了。”那個西域小販用口音濃重的囑咐金如月,“你們漢人有句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這個藥,是一樣的。”
“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用了。”金如月将藥錢給了他,心裏着實心疼了一把,但是沒辦法,如果一點藥都不吃,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金小寶長大成人。為母則剛,無論如何她都要努力多活幾年。
錢才放到小販手上,食攤老板就很不客氣地喊金如月去幹活了。這食攤因為味道不錯,價錢又便宜,所以客人很多,可是這食攤又是小本生意,所以食攤老板就摳門地只雇了金如月和另外一個夥計幫忙。
因為被催得太急,金如月便将那巴掌大的紙包的藥放進胸口的夾縫裏,去忙活了。她并不擔心藥會掉,因為以前她也是這麽放的。
忙活了一個時辰後,吃飯的點也過了,食客少了,另一個夥計便讓金如月去休息,自己一個大男人看顧還在吃飯的客人就行了。金如月便感激地去坐着了,坐下來的時候還摸了摸胸口處,很好,藥還在。
她坐着喝了兩口湯水,渾身暖暖地有了氣力,出神地看着食攤不遠處一個跳舞的西域女子,想到自己在舞女那個年紀,曾經也是如花似玉,青春活潑的。她家世世代代是庖廚,十三歲便随着父親一起進了本朝第一絲綢大戶方家做幫廚。十五歲那年,她父親病逝,她便接替了父親的職務,正式當上了方家的主廚。
她本是有着風光美好的未來的:廚藝精湛,長相出衆,開朗活潑,又有些錢,等年紀差不多了,就能尋個不錯的人家嫁出去,這一輩子,也就幸福無憂了。
可是這憧憬,卻被方家老爺方榮軒的強迫打破了,那個被她稱為方叔叔的人,那個在她父親臨終之前承諾會好好待她的人,竟以醉酒為借口,奪去了她的處子之身,還在她被查出懷了身孕之後,将她趕出了家門,就連她多年攢下的積蓄,也以“敗壞家風”為借口擄了去。她哭她鬧她求情,可是方榮軒冷漠無情,方夫人憤怒無奈,只有她父親生前的好友,方家管事王富貴,為她求過情,卻無半點用。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踯躅不敢言。
她明明什麽都沒做錯,卻要淪落至此,憑什麽?
西域女子一身紅裙,曼妙的腰肢旋轉得沒了影,美麗妖豔得如一只血色的蝴蝶,動情地悅動着少女的芳華。金如月看着看着,竟然已是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月姐姐?”
一聲驚喊,将金如月從回憶中拉回了現實,她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十八九歲,衣着講究的少年正站在食攤前滿臉驚訝地望着自己。
“月姐姐,是你嗎?”那少年又問。
金如月微微蹙眉,覺着這少年看着十分眼熟,同方榮軒長得有幾分相像,但是年輕許多,難道是……
金如月猛地倒抽氣:“少……少爺?”
那少年快步走上前,激動地說:“是我,我是博衍啊,月姐姐,真的是你!”
這種相遇實在出乎意料,金如月震驚得半晌無言,只是呆呆地看着方博衍。往事如潮水,掀起驚濤駭浪。
方博衍是方榮軒的獨子——如果不将金小寶這個野種算進去的話——性格溫和,聰慧異常,謙恭有禮。他比金如月小四五歲,金如月還只是她爹的幫廚時,就常在空閑的時候同方博衍一起玩。方博衍被方夫人教得很好,沒有半點少爺架子,整日“月姐姐月姐姐”地叫喚着要金如月給他做好吃的;後來金如月成了主廚,忙碌了許多,兩人一起玩的少了,但關系仍舊是很好的。
直到金如月被趕出方家大門。
老半天,金如月終于回過神來,兩眼是淚地忙招呼方博衍坐下來,給他端茶倒水。食攤上沒什麽好東西,這讓她很慚愧:“少爺,讓你在這裏,真是委屈了。”
“不委屈不委屈,能見到月姐姐,真是今日最好的事了。”方博衍安慰她,“許多年不見月姐姐了,一直想念着,未曾料到,竟然在這裏見了。”
金如月心中酸楚,曾經是玩伴的兩人,多年後的重逢,竟然是在這麽混亂的一個地方,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泥中魚目,金如月如今憔悴衰老得都能當方博衍的娘了。
“少爺是怎麽會來這種地方的?”
“父親差我來蘇陽談一樁生意,我無意間發現了一種極好看的西域衣裙式樣,想着興許可以修改一下,在本朝推廣,四處打聽,才知道只有東市這裏賣那種樣式的衣裙,所以就來了,不曾想竟然遇到了月姐姐。”
“原來是這樣,”金如月點頭,“少爺可否同我說說那樣式是什麽樣的,我對東市熟,也認識不少西域人,可以給少爺指指路,這東市三教九流,什麽樣的人都有,不是少爺該久呆的地方。”
“不忙,我的下人已經去找賣那種樣式衣裙的西域小販了,倒是月姐姐,你既然知道這個地方不好,又為何會在這個地方做事?這些年,月姐姐到底經歷了什麽?”
金如月神色暗淡下來。她被趕出方家的時候,方博衍也才十一二歲,對她被趕走的內情知道得不多,她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才好。
“是因為我父親麽?月姐姐,其實我都已經知道了,是我們家對不住你。”
金如月驚訝地看着他:“少爺,你……你都知道了?”
“嗯,都知道了。對不住,月姐姐。”
一串眼淚順着金如月衰老憔悴的臉頰滑落,砸在肮髒的食攤地上,無聲地跌碎成了滿地的委屈和酸楚。這句對不住,金如月期盼了許多年,可竟然不是施害者說的,而是施害者的孩子,她孩子的哥哥說的,這帶來的痛苦,要強烈千萬倍。
她搖搖頭,抽泣起來:“又不是少爺的錯,少爺做什麽道歉,錯的,是這不公平的命啊……”
金如月哭着将這些年來的遭遇告訴了方博衍,方博衍越聽神色越凝重,父親犯下的錯和金如月受的苦像鞭子一樣抽得他整顆心都在疼。自小養尊處優,受盡萬千寵愛的他,哪裏能料到小時的玩伴竟然經受了那麽多的苦楚。
這一切,都是他爹的錯,是他家的錯,而作為兒子的他,也是有錯的。
“對不住,月姐姐,真的對不住。”方博衍聲音顫抖,兩眼發紅,“我們方家,實在是罪孽深重。”
若不是金如月攔着他,他都要跪倒在金如月面前了。
“少爺,真的不是你的錯。那時你還只是個孩子……”金如月受了再多的苦也懂得,方榮軒的錯,不該連累到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方博衍身上。
“月姐姐當時,何嘗不也是個少女?”方博衍痛苦地說,“月姐姐又有什麽錯?”
金如月嘆氣。是啊,她又何辜,要遭受這麽多年的苦?可如今争執誰有錯誰無辜又有什麽用?血流了,淚流了,傷痕形成了,那些無絕望無助的歲月,是怎麽都追不回來的。
“少爺,別哭了,咱們都不是小時候了,哭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金如月用手背擦了擦臉,繼而露出一個燦爛的笑,猶如當年在方家院裏桃花樹下的少女,純真無邪,“人生還長,日子會好起來的。譬如,今日見了少爺,将淤積心中多年的事說了出來,我已好了許多了。”她想要的其實也不是那麽多,能有人相信她的清白就已經很好了。她沒有勾引方榮軒,她也沒有偷方家的東西。
方博衍擦擦眼淚,同她笑笑,道:“月姐姐說得對。我這趟回去之後,一定同父親和母親說你的事,讓他們接你回府上,你為方家生了子嗣,不能虧待了你。”
金如月并不是那麽開心,敷衍道:“再說罷,老爺和夫人興許并不喜歡我再出現。”
“有我說就沒問題的,月姐姐相信我。”
金如月看着他,心裏十分感動,那個當年跟在自己身後到處跑整日喊“月姐姐”的小孩,已經有了擔當責任的大人模樣。
這是很好的,金如月覺得,方博衍不會變成方榮軒的模樣。
“少爺坐了這麽久,餓了麽?我給少爺做碗面吃罷?”
方博衍笑逐顏開:“好,許多年不曾嘗過月姐姐的手藝了,想念得很。”
金如月慚愧道:“我的味覺和嗅覺出了問題,現如今做出來的東西,已遠不如當年了。”
“無妨,肯定還是好吃的。”
金如月便去同食攤老板說要親自做一碗面。一開始食攤老板不同意,可方博衍給了他一塊碎銀後,就殷勤地笑着讓出了位置。
金如月過意不去,要将方博衍出的錢還給他,方博衍不願意要,說這是金如月應得的。兩人互相推脫了幾次,金如月最後還是接受了。
她十分用心地掌勺給方博衍下面,澆上湯蓋頭後想起方博衍喜歡在面裏灑蔥花。那食攤老板摳門得很,蔥花都藏在膝蓋高的櫃子裏,只給關系好的熟客加,金如月知道這一點,便端着面彎腰弓背打開了那櫃子。蔥花只剩小半碗了,金如月便索性将蔥花都倒進了湯碗裏,再彎腰将那盛蔥花的碗放入了櫃子邊地上的洗碗盆裏。
“少爺,面來了,”金如月将面放到了方博衍面前的桌上,覺得今日這湯似乎渾濁一些,不過也沒放在心上。
方博衍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幾口下肚後稱贊一句:“月姐姐這面,是不是加了什麽香料,味道真是好極了。”
金如月笑:“也就是攤上有什麽用什麽罷了,香料什麽的,我也辨不出了。不過少爺覺得味道好,那我便開心了。”
兩人相視而笑,如同兒時那般,相顧且多言,兩小無嫌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