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若說上輩子宋娴最悔恨的, 大約就是沒有回家與家人吃那一頓飯。
可又不僅僅是一頓飯。
若是能一直陪在家人身邊,那該多好。
可宋娴來了這,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甚至連父母都換了人。
小時宋娴對宋一帆和曲蓉的感情十分複雜。
不管宋一帆和曲蓉如何教養疼愛她,宋娴望着他們的背影時總會有一個念頭浮現“他們不是我的爹娘”。
她的父母身量會再矮一點, 樣貌也很普通, 不懂禦劍飛天, 也不會頌咒驅邪。
和這裏不一樣的普通。
連家中下人也會偶爾嘆息“小姐那麽一點大,就不愛跟爹娘呢”。
宋娴剛出生那一陣, 懷望縣并不太平。
修真界女子稀少,便有流匪或惡徒想走偏門。臨近大城與縣鎮, 女童丢失之事時有發生。
雖說已有大宗門派了弟子出來,這事應該很快便能了結。
但到底沒有抓到罪魁,仍是不能放松警惕。
宋娴就是這時候被抓走的。
宋娴雖然模樣小小, 但到底不是真的孩子,在家中見到一名不管喂養她的仆人要抱她去吃飯時, 她自然是不去的。
但宋娴說了不算,這人借了神通,哪怕宋家把宋娴看得如眼珠子一樣, 破了界陣, 照樣帶着宋娴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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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家中下仆叫着喊着追着, 也跟不上那匪徒。
他們放了飛鳥去通知追查此事的大宗門, 卻見本該在城外上香的宋一帆與曲蓉禦劍追了上去。
下人知道自己的主家是琥珀光的弟子, 那也是個絕頂宗門。
可宋一帆與曲蓉在家時總是一副凡人做派,他們從未想過,原來主家竟能這樣快,轉眼便失了蹤影。
宋娴一直睜着眼, 她沒有哭,她得看着路。因此也能看到天邊那芝麻大小的黑點,一眨眼便出現在她面前。
【阿雲,莫怕。】
那原本在宋娴面前總是嘻嘻哈哈沒個正形的爹,那個總是滿臉疼惜喊着心肝寶貝肉的娘,都肅殺着一張臉,一雙眼浸在冰水之中。
可看着宋娴時,那雙眼又瞬間化為春水,安撫着自家連話都還沒能說好的孩兒。
搶走宋娴的匪徒面對超過他一個大境界的宋一帆和曲蓉,卻一點也不怕,态度反而張狂起來。
【聽說二位有一對好元嬰。】
聽得這句話,宋娴猛然睜大眼,宋一帆和曲蓉也拇指頂着劍鞘,拔劍了。
這匪徒搶走宋娴,不是為了要個女童。
而是為了要剮他們的元嬰。
一個還未長成的女童哪裏比得上已經過淬煉的元嬰?元嬰的用途……太多了。
四周驟然起了界陣,數十名金丹以上的修士,還有元嬰修士将宋一帆和曲蓉圍在了裏邊。
宋娴被帶出了界陣,只能在外看着。
宋一帆和曲蓉與這些修士之間的實力自然不同,但架不住人多。各人修煉的神通各不相同,縱然宋一帆曲蓉名劍鋒利,劍意卓絕,也已負傷。
【這些大宗門之人,果然不同。】
抓着宋娴的匪徒笑起來,突然擡手扇了宋娴一巴掌。
【哭。大點聲,讓你爹娘都聽到。】
宋娴在那巴掌下來的時候,就想哭了。小孩兒面皮薄,一會就又紅又腫,露出點點血絲來。
可宋娴哭不出來。
她死死望着宋一帆和曲蓉,小小一點的孩子死死咬着唇,一點聲音都不洩。
等宋一帆和曲蓉把界陣中的人都殺光,他們的靈力也耗盡了。
那匪徒才施施然地帶着宋娴走過去,他是付錢的那個人,為了晉升元嬰,已拖了壽數六百年,再等就等不下去了。
匪徒拿出兩把小金劍,意圖趁着宋一帆與曲蓉無力之時剮了元嬰,卻見那兩人愣愣地看着被他挾持在手的宋娴。
匪徒兩手俱斷的過程他并沒有看清,不過一瞬間,他原本以為已無力再起的宋一帆與曲蓉,斷了他的首級。
宋娴被曲蓉緊緊抱在懷裏,曲蓉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宋娴臉上,刺得宋娴的傷口一陣細細的疼。
【對不起,對不起,阿雲,是爹娘沒用,阿雲,娘的乖阿雲啊……】
曲蓉嗚嗚咽咽,曲蓉的爹娘早死,一想到宋娴若是出了什麽意外,她便恨不能一起死了。
宋一帆想伸手摸摸宋娴的頭,卻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用了淨塵訣又擦了好幾回手,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宋娴的指尖。
【阿雲,不疼啊,一會就治好了。】
宋娴最疼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可被宋一帆與曲蓉這樣珍重地摟着,抱着,她突然就紅了眼。
流下了人世的第一滴淚。
滾燙得能融化所有。
之後宋娴就開始黏人起來,黏得讓宋一帆都不好說話了。
宋娴白天黑夜都跟小貓似的窩在曲蓉懷裏,也愛笑了,也開始跟着人學說話,就像最平常的小姑娘。
再之後宋娴稍大一些便見到了祖母,祖母有時候會與她說故事,說那恨海情天的白蛇傳,說那黃泉碧落的十殿閻羅。
宋娴捧着小臉蛋,聽着故事就睡着了。
只是有一日她在榻上醒來時,卻不見祖母。
在漆黑的夜,宋娴吧嗒吧嗒地在屋子裏四處找,料想祖母大約去修行了。
這個世界的夜空總是格外幹淨,一擡頭就能看到彷若璎珞珍珠傾瀉一地的瑰麗星河。
祖母背對着宋娴站在院子裏,她雖老邁,但脊背依然如蒼松翠竹般挺立。
察覺到宋娴到來,祖母微側身,朝宋娴伸手。
【來。】
這跟喚貓兒似的,但祖母叫來,宋娴就來。
宋娴蹬蹬蹬跑到祖母腳下,伸出小胖手拉着祖母衣擺。
小娃娃仰頭看人時,眼睛跟水洗的葡萄似的,漂亮得星光都矮了一頭。
祖母看了宋娴許久,突然伸手将手裏的東西遞給宋娴。
【拿着。】
宋娴看着那東西沉重,但既然祖母讓她拿,她就拿。
可這真的太重了,宋娴根本捧不動,只好一邊撿,一邊拖,根本不肯放手。
祖母卻像是很滿意似的,點了點頭。
【看來你與我一樣。】
祖母也不幫宋娴,就這麽站着看着。
【我看你每次聽我說故事,唯有三英戰呂布,仙魔鬥凡塵一類的故事,你才能從頭聽到尾。】
【那我教你好了。】
【……這樣你也不必半夜驚醒,怕得抽氣。】
【那原本是你還不會說話時的事,你怎麽還記得呢?】
宋娴抿着唇,她是投胎的,早慧,就是記得,還要記一輩子。
那一日,小小的宋娴在漫天星辰之下,對着祖母跪地叩頭。
不是孫女孝順祖母,也不是逢年過節為了向祖宗讨紅包。
而是宋娴在此刻,奉祖母宋如雪,為師。
重花擡手輕輕撫過臉頰,像是從未知曉原來血從身體裏流出是這樣的。
她像是有些不信似的,低頭看着自己指腹上的血,在看着立在對面的宋娴。
重花一直盯着宋娴,看得很細,很慢,可她卻沒能看到宋娴是如何動手的。
身着紅梅落雪的女子立在血月之下,腳踩着散落一地的雪櫻花瓣,鴉羽般的眼睫微垂,那雙看人時總像多情的含情目便被掩在羽睫後。
重花順着宋娴的目光微微向下,眼睛不由微微睜大,像是才發現宋娴手上拿着什麽。
那是一把綁着紅梅綢帶的雪亮橫刀。
橫刀是唐制的式樣,刀身窄而細,刀身與刀鋒都十分筆直。
但長度上,光是刀身就長約一米,算上能雙手握住的刀柄有一米四左右。
刀身銀色,握着的刀柄也是銀色的。
唯有那随風飄揚的紅梅綢帶像是流動的熱血,自刀柄處一直垂落在地,賦予了這把月光般的橫刀一點豔色。
宋娴緩緩舉起刀,細窄的刀尖對着重花的心髒處。
刀尖吸覆着月輝,像是鍍上了一層濃釉的血色。
重花是查過宋娴的,十九歲,落花雲臺有名的懶美人,課業不高不低,人雖懶散,但修為卻不錯,大約是道體的緣故,也險險地結了丹。
稱得上年少有為。
可在真正年少有為的一批人裏,宋娴又排不上號。
重花只知宋娴術法還行,很會逃,別的都是一般。
如今突然見着宋娴拔出刀來,她的脊背一陣顫栗。許是得知了宋娴秘密的喜悅,又許是人生第一次……感覺到殺機來臨。
重花微微張口,似乎想問宋娴是不是因為她父母之事惱了。
可不過是兩個久久未能突破化神的爹娘,又有什麽可為之生氣的?
殺了又如何。
宋娴看起來像是要動手的樣子,可重花并不害怕。
重花身上的穿戴全是萬彙尊者給的,為的就是防止她真的在外游歷時死了。
若是重花真正遇上危急性命的時候,萬彙尊者的化身頃刻間便會出現,一招制敵。
因此重花出神地望着宋娴此刻不同的模樣,她看到宋娴緩緩擡眸,露出了那雙彷如秋水般的眼睛。
在重花與宋娴對視的瞬間,她便見到了一道光。
那光像是來得極快,又像是極慢。
快得讓重花不明白那是從何而來,慢得又讓重花誤以為是從天而降的一簇白雪。
可那是能劃破長空,切斷烈風,割破時間,連天上那輪血月也被瞬間一分為二的一刀。
重花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那刀光碰到重花額頭時,她才發覺自己渾身發冷,額頭到手心已滿是冷汗。
一滴紅血自重花額頭緩緩流下,像刀在她臉上割了一道。
重花很疼,是自神念深處傳來的劇痛,可她卻喊不出來。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立在重花身前,那須發皆白的萬彙尊者擡手抓住了那點刀光。
若不是萬彙尊者的化身及時現身,重花也許已死了。
可這一次,萬彙尊者出現得太慢,重花第一次在他的保護下受了傷。
……亦或者那刀太快,快得連渡劫期大能的化身亦要抓不住。
宋娴依然站在那,依然不說話,連呼吸也微不可聞。
她迎着血月,纖瘦的手指微揚,緩緩收刀回鞘,刀很鋒利,銀色的刀鞘正好,長刀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對面那萬彙尊者的化身冷哼一聲捏碎了刀光。
他緩緩轉過身,對着宋娴拔出自己腰間那把長劍。
宋娴的眼睫依然低垂,像是在看萬彙尊者,又像是沒在看。
她的側臉絕美至極,靜立時就像一尊極精致的雕像。
可宋娴并不只是站着,她的手依然牢牢握在刀柄上。
【阿雲,有情人才能揮無情刀。】
【無情正是為了護有情。】
祖母的教誨宋娴總是記得的,她也在她覺得當出的時候出了。
她也知道她的第一個對手不只一人。
渡劫期大能的化身也仍帶着鋪天蓋地的威壓。那些原本在四周觀望的兇獸猛禽就像是遇到天敵一般,一聲不敢出地瘋狂向外逃竄,若不是這秘境着實出不去,它們會一直逃到天邊。
這裏的時間仿若靜止一般,那化身只是神念,卻像是判斷出對面那人不好相與。
重花頭疼欲裂,她卻依然大睜着眼看着宋娴,可這一次,她還是看不到。
宋娴的動作是緩慢的,她的大拇指緩緩頂開刀柄,露出一寸雪亮刀身。
但下一刻,宋娴卻不在原地。
只聽一聲铿然巨響,宋娴雙手握着已出鞘的長刀與萬彙尊者的化身戰到了一處!
刀劍交擊發出刺耳的金屬刮擦聲!
宋娴神色不動,她透過萬彙尊者的身影,看向站在三步遠之處的重花。
她緩緩将刀下壓,那原本可一招制敵,堅不可摧的渡劫期大能化身,竟在宋娴的刀壓之下寸寸碎裂!
如同茶盞從高處墜落,如同被烈風吹散的香灰,在宋娴與重花面前化為了星星點點的灰燼!
這本是不可能的事,縱然只是化身,縱然只能出一招,萬彙尊者的能為在那,如何會輕易敗給一個只有金丹的修士?
宋娴手中的刀卻依然未停,她已經拔了刀,這一刀不過将攔路的物件砍碎,去勢仍未停止。
一道血線沖天而起,連哀嚎聲都沒有。
風停,雲止,随後又是一陣劇烈的狂風沖天而起,吹得那一樹雪櫻碎了一地,宋娴的發絲與衣裳被吹得散亂,幾欲飛起。
那躲在小竹筒裏的小魚精從沒有哪一天覺得自己離死亡這樣近,也從未有哪一天覺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仙人下凡塵。
幾乎被分成兩半的重花倒在地上,她大睜着眼,似乎仍在用最後的力氣在自己的眼中镌刻宋娴的身影。
“……真厲害,”重花居然誇贊着,她氣若游絲地說道,“我錯了。”
可到底錯哪了,重花卻沒說,她只覺得眼前昏暗一片,身體冰冷,可還有句話她要說完。
“謝夷帶着你,沒安好心。”重花道。
“憐生和我爹娘……”宋娴只想問這個。
可宋娴問完這句話後,便再也沒聽到重花的聲音了。
重花的臉上還挂着笑,像是在說“我不告訴你”。
宋娴扭過頭去,動作利落地收刀回鞘,将那把長刀再次放回了如意袋裏。
宋娴走到放置竹筒的地方,彎腰撿了起來。
“走。”宋娴的聲音很輕,像是勉強擠出的氣音。
小魚精卻不像之前那樣急着要帶宋娴走,它眼中盛滿了驚訝,不信,以及恐懼。
宋娴看了小魚精一眼,說得很慢。
“你不敢帶我去了麽?你害怕……帶我去到那後,你所想的,應付不了我。”
小魚精差點沒從竹筒裏掉出去,它舒展着自己的小魚鳍,緩緩轉過頭。
“怎會呢?走吧,仙子,在這裏邊。”
只是在領路的時候,小魚精仍是忍不住回望。
那個被斬成兩半的女子依然躺在那,而宋娴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她真的死了嗎”“仙子用的什麽刀法”“仙子不休息一下嗎”“仙子如何能斬得了那大能的化身”……
小魚精終是忍不住噼裏啪啦地問了起來。
“我只會一招,”宋娴輕描淡寫道,“出鞘,砍。”
至于別的問題,宋娴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
“快些。”宋娴再次催促。
小魚精是跟着宋娴一路過來的,重花說的話自然也聽明白了。
原本對于要不要出秘境,宋娴并不着急,可現下她急了。
急着離開秘境,急着去見自己的爹娘。
看看他們……是不是還安好,還是已經……
宋娴跟在小魚精身後,她從袖中拿出一條手帕,悄無聲息地摁在唇邊。
片刻後,宋娴将手帕取下,那帕子裏已染滿了朱紅。
若萬彙尊者的化身不是神念,若那化身不是只能出一招,死的大約是宋娴。
宋娴想了許多事,關于萬彙尊者的報複,關于這本書的後續,關于這個世界……但最後,宋娴眼前只記得爹娘溫軟的笑。
還有那一聲聲“阿雲”。
在宋娴出刀的那一刻,站在某座山上的謝夷像是察覺到了什麽。
他緩緩蹙起眉尖,像是不太贊同。
謝夷循着那點薄弱得幾乎斷掉的刀氣,來到了一棵雪櫻樹下。
不,若不是這鋪了一地的雪櫻,謝夷是辨認不出來的。
仙姿秀逸的男子在這裏來回走了兩次,觀察着地面與四周的痕跡,大約知道此處發生了什麽。
“宋娴。”
謝夷站在起初宋娴站立的地方,然後便看到了地面有一道刀氣劃過地面的痕跡。
宋娴在這裏出了第一刀。
謝夷擡頭看向前方,那刀氣的痕跡到了半途就消失了,想來是被對手阻擋。
随後宋娴又側身站着,地面的腳印有微移的痕跡。
至于為什麽側身,是為了更好更快地拔刀,并掩蓋刀勢。
謝夷嘴角彎起,然後便又往前走了十步,随後又停了下來。
宋娴在此停下,與對手相擊,對手無法與宋娴相抗,自然倒了。
可刀勢依然未停,又……擊到了另一人身上。
謝夷看着地面,又搖搖頭,地面只有兩雙腳印,那麽與宋娴相争的大約是幻影,化身。
化身消去後,才擊到了真正的對手身上。
謝夷看着地面露出了一個興味的笑。
此地沒有屍體。
那對手都被斬了神魂,居然還活着?
不,應該不是。
某種保護對手的法器?還是某種承受攻擊的血契?還是……那對手本來就不是人呢?
謝夷突然擡手在空中一抓,就抓到了一點萬彙尊者化身的殘念。
謝夷指尖一點,将那殘念打上了自己的印記,這才放了那點殘念。
随後謝夷便轉身離去,走的方向正是宋娴跟随小魚精離開的地方。
謝夷一開始走得不快,他像是對于宋娴行走時的狀态頗感興趣,看着腳印痕跡自顧自推測着,像是在玩一個趣味的游戲。
可當謝夷看到草叢中的一點朱紅時,他的眉眼漸漸暗了下來。
“……尚未藝成。”
這一次,謝夷腳尖輕點,眨眼便失了蹤跡。
一只被宋娴折出來尋找謝夷的千紙鶴呼哧呼哧地追着謝夷,可謝夷再次原地失蹤,再也尋不到謝夷行蹤的千紙鶴原地倒下,沒辦法再繼續給主人尋人了。
太難了嗷!
“這種果子還可以吃!白的不行,劇毒!”
“咕咕鳥的肉肉很香哦!”
“您做什麽這樣看我?我不能吃!”
“這湯就快好了,您再等等!”
……
宋娴是被一串鞭炮般的聲音吵醒的,她緩緩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頂寬闊的軟轎內。
身下的墊子柔軟,身上的錦被像是鲛人絲織成,十分輕薄保暖。
她緩緩坐起身,發現自己頭發散了,衣裳也換了,嘴裏還有一點藥丸的氣味。
宋娴胸腹與頭顱處一陣清涼,驅散了昨夜出刀開始的沉郁劇痛。
她擡手掀開轎前重重疊疊的白紗,便看到自己正在一棵巨木之上。
一點白色輕煙自前方升起,金色的陽光照亮了此方天地,也照亮了站在前方寬闊樹葉上那仙姿秀逸的男子。
謝夷正站在一旁,看着小魚精圍着爐火煲湯,他像是早知道宋娴醒了,頭也不回道。
“別動,一會就好。”
謝夷說的“一會”果然是一會,下一刻小魚精就吭哧吭哧地把湯倒到了謝夷準備好的琉璃碗裏。
謝夷拿了碗就轉身朝宋娴走去。
宋娴細細打量着謝夷,雖然謝夷總是嘴角含笑,像是心情一直很好的樣子,但這時宋娴卻微妙地察覺到謝夷像是有些不悅。
“趁熱喝了,這一月莫動刀兵,便無事了。”
謝夷掀開紗幕,将湯遞給宋娴。
宋娴輕聲道謝,先喝了一口……甜的。
宋娴舔了舔唇,歡歡快快地喝了起來。
謝夷看着眼前的女子,宋娴本就皮膚白皙如玉,可因冒然拔刀傷了點神魂,因此那膚色的血氣一夜褪去,變得蒼白起來。
那雙含情目裏盈着水光,許是被熱氣蒸騰的,又亦或身上還有哪裏疼,羽睫微垂時,實是……我見猶憐。
“仙君如何尋到我的?”宋娴喝了湯後,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力氣,精神也好了。
“昨夜你拔了刀,我循着刀氣而來,”謝夷将宋娴手裏的碗接過,放到一旁,“追了一會,就看到你坐在樹下,像是昏了過去。”
“我便将你安置,你的衣裳是那小魚換的,它還未分化,沒有性別。”
謝夷想了想,又補充道。
宋娴側頭看着那漂浮在半空中的小魚精,難為那指頭大的魚鳍能幹這麽多事。
“現在該到我了,你昨夜遇到了什麽?”謝夷問道。
宋娴想了想,這并沒什麽好隐瞞的,便一五一十地說了。
“若是将來萬彙尊者問罪……”宋娴緩緩說道,卻見謝夷笑了起來。
這笑容宋娴有點熟悉,是每次謝夷想要幹點什麽的時候,才會這樣一邊嘴角揚起,眼裏像是盛滿了笑意。
“無事,他應會來找我。我也樂意他來找我。”
謝夷将他在殘念上打上自己印記之事說了,也說了沒看到重花屍體的事。
宋娴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宋娴才擡眸,着實驚着了。
“仙君這樣厚待,實在讓我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不過一件小事。”
謝夷将有可能被渡劫期尊者追殺一事,也看作是小事。他單手支着下颚,看着宋娴,像是有些可惜。
“若我昨夜也在便好了,可以看到阿雲如何威風。”
宋娴笑起來,指着自己的頭。
“不是暈倒了還被仙君撿起來了嗎?”
謝夷搖搖頭,像是不想多說。
“阿雲,你可還要再睡一會?”
宋娴搖搖頭,目光落在軟轎之外,像是在回憶什麽。
“我昨夜做了夢,夢到祖母教我如何用刀。”
一開始,宋娴的刀并不是真的實物。
祖母讓宋娴每日在神魂中描畫自己想要的刀型,等畫成了,便依樣打一把出來。
有一段時間,宋娴從小小一點點大便抱着自己的刀睡,讓宋娴自己想揮刀的時候揮刀,等習慣了刀的形态觸感,祖母又将宋娴手中的刀撤去。
祖母開始讓宋娴在神魂中用刀,揮刀,甚至對敵。
【神魂中的刀,自然要傷神魂,你要多練。】
那時候宋娴總是很困,她才剛開始修行,哪裏有什麽強大的神魂,基本上都是稍微想象一下揮刀,就要抱着被被睡覺了。
等之後她再熟練了一點,可以一邊幹自己的事,一邊在神魂中揮刀。
她與那把刀的聯系也越來越深,幾如有了一個雙生姐妹。
宋娴問祖母,她要怎麽才能把那把刀取出來。
祖母懶洋洋地說,宋娴想用的時候,就會出來了。
可宋娴總是不習慣,她覺得兵器得有一個收發的過程,于是就在自己身上背了一個小布袋袋,每次都假裝可以從裏邊抽刀出來。
祖母為這創意……笑得肚子疼。
可不管祖母怎麽笑,宋娴就是這麽決定了。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宋娴于神魂中練了十年刀後,終于可以試着喚出自己的刀。
那把凝結了自己神魂與靈力的刀。
可是祖母卻不許她拔刀。
【第一刀總是很重要的。】
宋娴知道出刀就要見血,她想……若是一直太平,她一輩子都不必出這第一刀就好了。
可她還是出了刀,并且之後也不該停下。
“我刀已出鞘,剩下的就是洗練,”宋娴淡淡道,“我也不知我何時才能藝成,也許很快,也許我蠢笨,要到死為止。”
謝夷笑了笑,安慰道:“我倒覺得你悟性甚好,應是很快。”
宋娴望着謝夷的笑,徒然想起重花的話來。
【謝夷帶着你,沒安好心。】
宋娴神色不動,這一路走來,謝夷幫她,救她,還把得罪萬彙尊者的事往自己身上攬,她都是記得的。
宋娴直接問道:“仙君待我這樣好,有何所求?”
謝夷微微側頭,像是不太明白宋娴問這個是為什麽,又見宋娴說道。
“若說救命之恩,仙君該報答的是我祖母,但祖母也不會在意這些。仙君也救了我許多次,再多的恩情也該扯平了。那麽,仙君待我這樣好,有何所求?”
宋娴再次重複,卻見陽光透過紗幕照在謝夷的臉上,就像撥開了重霧的明月,一點一點地明亮起來。
“阿雲好聰明,可惜……我的所求,需得等到你藝成才能告知。”
宋娴也不啰嗦,鄭重點頭。
“好,若在我能力範圍內,我必不推辭。”
話音剛落,宋娴便見到了謝夷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等謝夷掀開紗幕出去了好一會,宋娴才緩緩回過神來。她腦海中出現了許多話本描述神仙妖鬼勾引人的字句來,但歸攏起來仍是一句話。
美色如刀,真是罪過。
宋娴休息了一個時辰,天上又開始悶雷陣陣,小魚精望着天那心焦的模樣,讓宋娴都不忍再等。
“走吧。”
宋娴動作利落地紮起頭發,嘴裏咬着白底紅梅的發帶,走到小魚精身邊。
發帶突然被人抽走,謝夷替宋娴綁在發上,随後又說道。
“走吧。”
宋娴愣愣看着謝夷,便跟在謝夷身後下了巨木。
小魚精急匆匆指着路,沒一會就繞過了一片重林,眼前又是一陣大霧。
“阿雲。”謝夷叫了一聲,宋娴便識趣地站在謝夷身邊,以免再丢了。
可這一次謝夷将自己頭上的那條銀藍發帶取下,将之綁在了他和宋娴的手腕上。
“這樣便不會丢了。”
小魚精看着兩人的模樣,像是有些失望地垂下頭,不過很快又打起精神。
沒關系的,只要是主人,無論再多人,他也可以應付。
【阿雲,這小魚是你一落秘境,就找上門來了麽?】
宋娴耳中聽到了謝夷的傳音。
宋娴微微點頭,傳音回去。
【是,它說這秘境的守護者原是它的主人,應是秘境一開,知道有人來,便挑了一人過來了。】
至于為什麽這小魚精不去找謝夷,重花,沈千瀾,大約是本能地覺得這些人不好惹。
那麽宋娴就雀屏中選了。
只是沒想到宋娴好像也不太好惹,之後又來了一個人。
可那小魚精似乎已沒時間,因此也沒有想甩脫他們,徑自帶去了那不知是陷阱還是什麽的地方。
只是宋娴沒想過,走過這片白色重霧之後,她會見到一道壯美的山巒。
在那山巒之下,有一座寬廣的湖泊,一尾長約千丈,原本應該十分美麗的青龍垂着頭倒在湖中。
湖泊之中滿是宋娴曾見過的那種黑色膠質物,它們自青龍的身上緩緩流出,彙入湖泊,染黑了一池湖水之後,又沿着水流往外流去。
這片秘境中的水便是這麽受污的。
宋娴微眯眼,她似乎在那青龍身上看到了一條極長的裂口。
謝夷身上那用來探測魔氣的黑色鳳蝶突然振翅朝那青龍飛去,在那裂口上一直徘徊不去。
“我說我為何找不到天裂,原來是有人将天裂融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謝夷施施然地走了下去,那尾小魚精看着青龍無聲無息的模樣,已是哭了起來。
“龍君大人!”小魚精飛到那尾青龍的頭上,焦急地喊叫,“我給你帶食物來了!是外界來的,沒有染上任何魔氣,您吃了就會變好!”
宋娴跟在謝夷身後,無奈地召了風決,将那小魚精抓過來。
“要當壞人,不能直接告訴別人你想做什麽。你這麽說,我們跑了怎麽辦?”
小魚精已然聽不進去,抽抽搭搭地大哭。
“是我來晚了!龍君大人死啦!!!若我不是被魔氣沾染,我定将自己給龍君大人吃!”
“沒死。”
謝夷與那聽到小魚精哭聲而努力睜開眼的龍君對視。
青龍的眼睛也似要被污染了,那巨大的龍眼足有謝夷一人高,金色的瞳孔裏蔓上了絲絲縷縷的黑色魔氣。
時間要是再長些,能僥幸活下來變成魔龍還是一件好事,但現在看來,在體質轉化之前,就會死了。
按照那小魚精的說法,應是這青龍融了天裂之後,就再也沒有進食。
龍種多分,有天生魔龍,也有自聖潔之地誕生,從不沾染凡塵的靈屬龍。若是靈屬龍,稍微沾染一點污濁魔氣,便會疼痛,何況這樣将整條魔淵天裂都融入身體中。
“說說吧,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謝夷問的不是龍君,而是側頭看向那還在嗷嗷大哭的小魚精。
只是謝夷眼中沒有笑意,他看着小魚精,那原本情緒崩潰的小魚兒便像被人定住一樣,哭也不敢哭了。
“龍君大人原與明珠海人簽了契,每年都會開一次秘境,讓人進來取些奇花異草。可在上一年秘境開的時候,有個人什麽也沒拿,卻留下了一樣東西。”
“龍君大人雖然當即就發現了,可卻拿那東西沒辦法。只是一瞬間,那不知是法器還是界陣的玩意,一瞬間就開了天裂。”
小魚精像是回憶起什麽讓它心疼得要厥過去的情景,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繼續說道。
“龍君大人說‘你不要害怕,我是此境守護’……龍君大人就,就剖開了自己的胸腹,将那道天裂與自己融在了一起。”
“是,秘境确實不會崩壞了,可是龍君大人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謝夷伸手朝小魚精的方向一點,像是在确認這小魚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過了一會,謝夷收回手,他擡腳在湖泊上浮空走着,将那道被壓制在青龍體內的天裂看了個遍。
“我可以把天裂抽出來,”謝夷慢條斯理道,“只是這秘境就保不住了。”
那原本似乎也呼吸都停止的青龍,喉頭裏勉力發出了一聲拒絕的龍吼。
“若你不願意,我便只好殺了你,讓天裂随你肉身散去。如此保住秘境,再選一個新的守護者,為我開境。”
謝夷給出了第二個選擇。
“不行!龍君大人不能死!”小魚精尖叫着。
謝夷則像是有些煩惱一般,微微歪了歪頭。
“可總要選一個,不然最後這位龍君仍是會死,天裂破軀而出,這秘境仍會坍塌。”
小魚精吧嗒吧嗒流着淚,它一下撲到地上,像是在向謝夷叩頭。
“這位大人,您還有沒有別的辦法?是我起了歹心,是我錯了!您要将我千刀萬剮怎麽都行,您,能不能救救龍君大人?”
謝夷悠悠嘆了口氣,他看了一眼像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