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光明湧進暗室,敞開的門外是一條透亮的走廊,趙钰剛想往走廊走去,身後的角落裏,小趙煜已經撐着牆壁,挪動着身體站起來了。
趙钰看向小趙煜,忍不住想要伸手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可是他事實是,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這個小男孩一點一點走向門邊。
小趙煜的臉上帶着明顯的驚疑與畏懼,他沿着牆壁走到門邊,從門裏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又等了良久,這才謹慎地跨過門界,往外頭的走廊走去。
趙钰跟在他身後,慢慢地走進那條長長的走廊。
他們所處的暗室在走廊的末端,走廊兩側還有許多扇房門,隔開的牆壁上挂着一些裝飾畫,頭頂的天花板垂挂下花紋繁複的水晶燈。
小趙煜探索地走在這條恍若宮殿的長廊上,他路過一扇又一扇房門,最後停在走廊另一頭的一扇房門前。
小趙煜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房門無聲開啓,他踮着腳尖走進房內。
趙钰跟在他身後,疑惑地打量着房內。
這是一間比門外走廊更顯富麗堂皇的卧室,房間的雙人大床上,一個容貌豔麗的女人正側卧而眠,她的呼吸深沉平緩,眼睫毛垂在眼睑上,靜得像一只合翅而立的蝴蝶。
趙钰立即明白過來,這就是趙煜的親生母親,那個奪得了他父親所有寵愛的女人。
小趙钰踮着腳尖走到床邊,他不敢趴到床邊,只是梗着細細的脖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母親,他甚至連呼吸都不敢用力,雙目瞪得又圓又亮,用一種渴慕至極的眼,緊緊盯着那個女人。
趙钰的眼角有些泛酸。
他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畏縮地站在牆角,也是用這樣的眼,偷偷地,貪婪地看向自己的母親。
可惜沒一會兒,床上的女人便轉了個身,蘇醒過來,她揉着眼睛,有點難以置信地看着床前站立的小孩。
她的眼由一開始的困惑轉變為驚愕,緊接着,她尖叫出聲,抓着身上的被子退到床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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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趙煜茫然地朝她伸出手,因為她的害怕而害怕,他嗫嗫地喊着:“媽媽!媽媽!”
一個枕頭砸在了小趙煜的身上,然後是被子、床頭書本、遙控器、手機。
小趙煜嚎啕大哭,他躲閃着扔在身上的東西,淚流滿面,長大了嘴巴,大哭道:“媽媽!媽媽!”
趙钰捏緊顫抖的拳頭,咬牙低啞道:“……別這樣!”
小趙煜一面哭,一面本能地往床上的女人爬去,他髒兮兮的手攥上柔軟光滑的緞面,素黃的緞面上驟然蒸騰起一股黑煙,他朝着女人爬去,手腳行過的地方,留下焦黑的道道痕跡。
空氣裏傳來淡淡的煙火味。
女人看着那個像小獸般爬行的小男孩,驚懼地大嚷大叫,“別過來!你別過來!你這個怪物!”
小趙煜哭紅了眼,他什麽也聽不到,他只知道他的媽媽在前頭,于是他無論如何也想靠近她。
想讓她抱抱他。
女人從溫度漸高的床上滾落下來,她披頭散發地跑進浴室,沒過一會兒,她拎着桶水重新回來,嘩啦,桶裏的水對着小趙煜兜頭澆下。
小趙煜猝不及防,狠狠打了個噴嚏,他茫然地看向眼前的女人,嘴裏吐出涼水,讷讷道:“媽……媽?”
女人一把扯住小趙煜的衣領,将他從床上拽了下來。
咚的一聲,小趙煜還來不及捂住他撞到床柱的額頭,整個人已經被女人拖進浴室。
趙钰心感不妙,他沖進浴室,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駭到手腳冰涼。
女人一手抓着小趙煜,另一只手抵在他胸膛上,正将這個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壓進放滿了水的浴缸裏。
趙钰心頭大痛,他沖上前,想要抓住女人的手,可是他的手剛剛伸出去,就飄渺地從女人的身體裏穿了過去。
女人瘋魔般淹着自己的親生兒子,口中滔滔不絕地罵着,“叫你放火!叫你不聽話!我怎麽會生出你這麽個怪物!怪物!你為什麽不去死?你為什麽不去死!你還想燒死我嗎?我先淹死你!”
趙钰的雙目瞪得通紅,他站在浴室裏,雖然明知這一切都只是過去的噩夢,如今的趙煜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保護家人的大男人,他很善良,懂得體貼與溫柔,從不殘忍對待他人,但是目睹這一切的趙钰還是無法忍受。
趙煜不僅僅是他弟弟,還是他的兒子,他們分享彼此有限的親情,一起成長,一起面對未知,讓他眼睜睜看着這個孩子遭遇到如此待遇,簡直比殺了他還讓他痛苦。
“住手!住手!你這個瘋子!”趙钰站在浴缸邊,他俯着身,幾次想把小男孩從水裏撈出來,但是都于事無補,他覺得腦袋越來越悶,越來越沉,他好像看到小男孩在水裏掙紮的眼迷蒙地對上了自己。
他甚至恍惚從那張不斷冒出氣泡的嘴裏聽到了他喊哥哥的聲音。
哥哥,大哥,哥。
女人終于停下了手,她抓起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将他放在浴室濕漉漉的地面上,她跪在他身邊,眼淚一串串落下,她哭着抱住渾身冰涼的小男孩,哭嚷道:“小煜!小煜!是媽媽對不起你!小煜!我的兒子!我的寶貝兒子!”
她們是母子,所以連哭起來的樣子都如此相似,淚流滿面,嘴巴大張,完全不計形象。
趙钰虛脫一般沿着浴缸滑下,他坐在地上,顫抖着雙手捂住臉,“瘋子……”
女人手忙腳亂地脫下小趙煜濕淋淋的衣服,她跑到卧室裏,用一床被子将小男孩裹起,将他抱出浴室。
趙钰沒有跟出去,他站在浴室裏,俯身撿起地上的衣服,從褲子口袋裏翻出一根已經浸濕了的火柴棍。
趙煜小時候在哪都沒安全感,然後有一天趙钰發現這個孩子開始偷東西,他從來不偷貴重錢財,他只偷火柴,不管是家裏的,酒店裏的,還是雜貨店裏的,他會偷拿幾根火柴,小心又滿足地藏在褲兜的縫隙裏。
這讓他有安全感。
趙钰緊緊捏着那根火柴,心口裏湧滿酸水,他閉上眼,知道當自己再睜開眼,一切又會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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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快點啊!”
“小小姐,你跑慢點。”
趙钰睜開眼,眼前是一條古舊的木質長廊,廊邊的屋檐下挂着兩串風鈴。
這條長廊他曾經走過。
這是兆族木家的院內長廊。
剛才的對話來自身後,趙钰轉過身,一陣清風拂過,廊下風鈴擺動,鈴聲清脆。
趙钰恍惚了一下,緊跟在木潸身後的福壤也端着個盤子從他身體裏穿越而去。
趙钰轉頭看去,果然見到朝氣蓬勃的木潸像只兔子似的跑在長廊裏,而小山一樣的福壤則一邊叮囑一邊跟在她身後。
木潸還是那副趙钰熟悉的模樣,俏生生的十七八歲,笑起來活潑可愛,兩眼水汪汪的明亮,像極了那個在百合花海邊遇上的女人。
木潸笑道:“姑姑回來也不和我提前說一聲,如果不是你來廚房拿吃的,我是不是要變成全家最後一個知道的?”
福壤答道:“小姐是不想打擾小小姐你學習功課,這個時間,你不是應該在念書嗎?”
木潸吐了吐舌頭,嘻嘻笑道:“阿福,你可別和姑姑打小報告啊。”
福壤笑了笑,微微搖頭。
趙钰跟着他們倆輕快地往前走,走過半條長廊,他們倆停在一扇門前,木潸還未敲門,房門已經從裏打開。
趙钰怔住。
門裏的丁春銷出其不意,一個指頭彈在木潸的腦門上,木潸哎喲一聲,捂着腦門蹲□,可憐兮兮地叫道:“師父!我都三個月沒見到姑姑啦!”
“姑姑姑姑,成天就知道姑姑,”丁春銷把小徒弟揪起來,笑罵道:“你是鴿子嗎?咕咕,咕咕。”
木潸趕緊蹿進屋子,但是她的臉立即垮了下來,“姑姑呢?”
趙钰也看清了,房間裏根本沒有木苒的身影。
茶桌邊上坐着個微胖的男人,他擡起頭,和藹笑道:“木潸,你姑姑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已經這麽大了,就別老纏着你姑姑了。”
趙钰喉嚨一滞,一眼便認出這個正在喝茶的男人正是錢荟明。
福壤繞過木潸,将裝着點心的盤子放到桌上,錢荟明拎起一粒蜜餞扔進嘴裏,笑道:“還是你們帶回來的這些好吃,我那地方的,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沒這味。”
丁春銷坐回自己的位置,亂蓬蓬的頭發像是在腦袋上頂了個鳥窩,他坐沒坐姿地半靠在椅子上,兩條腿非要擱在另一張凳子上。
木潸笑嘻嘻地挨蹭過去,“師父,荟明叔叔,姑姑這次回來,為的是什麽事啊?”
丁春銷轉了轉眼珠子,故作神秘道:“就不告訴你。”
錢荟明呵呵笑着,轉眼已經吐出五粒蜜棗核。
木潸見丁春銷鐵了心不告訴自己,便轉向好說話的錢荟明,笑道:“荟明叔叔,你今年回來得也比往常早啊,是不是太奶奶那邊有什麽事需要你去辦啊?”
錢荟明和丁春銷相視一笑,都沒說話。
木潸撅着嘴還要再問,門外長廊上由遠及近地傳來了腳步聲。
木潸跳起來,喜道:“姑姑來了!”
趙钰聽她這樣說,也滿懷期待地轉過身。
腳步聲停在房門外,可來人,卻并不是木苒。
丁春銷收起自己的腿,将凳子讓出來給來人,笑道:“季芳,你不是出山去了嗎?”
來人正是季芳,她穿着一件月白色長袖襯衫,身下是一條蟹殼青的棉布長裙,她輕輕巧巧邁進屋子,穿過趙钰,停在木潸身前,笑道:“我聽說木苒回來了,便特意趕回來看看,她人呢?”
丁春銷拍掉手上的瓜子殼,笑道:“奇了怪了,木苒回來,你們不去她屋子裏找,一個兩個都跑到我的兵器室。”
季芳溫柔笑道:“誰不知道你和木苒關系最好?更何況,向來跟她形影不離的福壤也在這,她還能去哪?”
丁春銷大笑道:“冤枉啊!她那脾氣的人是我說藏就能藏得住的?她一回來就被族長叫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這不,連福壤都被扔到我這喝茶了,我可半點沒有隐瞞,不信你們去找族長問去。”
茶桌邊上的小茶爐咕嚕嚕冒出白煙,錢荟明提過水壺,重新泡了壺茶,笑道:“大家都是來找木苒的,大家又都沒找着木苒,哈哈!咱們幾個也都是大忙人,兩三年都未必能像今天這樣湊得齊的,不如各自坐下,好好敘敘舊,聊聊天。”
木潸第一個搬過凳子坐下,開心笑道:“太好了,我最喜歡聽你們講外面的事情了,快給我講講,越多越好!”
季芳給木潸倒了杯茶,将她跑散了的一縷亂發別到耳後,溫柔笑道:“先喝茶,把心靜靜,你這個樣子被木苒瞧見,不怕被罵?”
木潸吐了吐舌頭,把衣服上的草屑拍幹淨,沖季芳撒嬌道:“小姨,你真好,我真舍不得你們離開村子。”
丁春銷笑道:“總有一天你也會離開村子的,到時候你就會發現,還不如當初不離開呢。”
“怎麽會?”木潸笑道:“離開村子,我就會遇到更多的人,見到更多的事,然後等我再回到村子,我也要把我的故事說給孩子們聽。”
丁春銷咔嚓撥開一粒花生,淡然道:“就怕再回來,已是物是人非。”
錢荟明眨眨眼,笑道:“也要有命回來才是。”
木潸笑道:“你們少吓唬我,我才不會害怕呢!對不對,小姨?”
季芳歪過腦袋,微微笑,“我也不知道啊。”
福壤像是聽到了什麽聲音,他起身走到門外,探頭往走廊上看了一眼,回頭輕聲說道:“小姐來了。”
木潸立即跳起,誰知斜方向裏忽然伸出一只腳将她絆倒,她整個人撲通一聲跌到趙钰腳下。
丁春銷跨過木潸的身體走到門外,朗聲笑道:“小木潸,你學藝不精,作為你的師父,我堅決不同意你離開村子半步。”
“師父!你耍詐!”木潸跳起,罵罵咧咧地往外跑。
季芳和錢荟明也前後走出屋子。
趙钰剛要跟過去,卻眼尖地在地板上看到一粒閃着淡光的東西,他将那東西撿起,放在手掌上握住。
那是木潸的玉石耳釘,從不離身的玉石耳釘。
門外的長廊上已經響起木潸歡天喜地的叫聲,“姑姑!我好想你啊!”
趙钰看向大敞的房門,微笑,“……木苒,我也好想你。”
長廊外的福壤退回來,雙臂拉住兩邊門,将房門合攏,漸暗的房間裏,福壤擡起頭,困惑地咦了一聲。
他身邊的丁春銷聽到聲音,回頭問道:“怎麽了?”
福壤答道:“剛才有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一個男人。”
丁春銷問道:“誰?”
福壤搖搖頭,“從來沒見過的男人。”
丁春銷往屋子裏望了一眼,笑道:“放心吧,如果這屋子裏有外人,我們不可能察覺不到的,走吧,他們已經走遠了。”
福壤點點頭,嚓地一聲,關上房門。
作者有話要說:之前不覺得,直到寫了這一章,忽然有了真實的感覺,這個故事,真的要結束了。
倍感物是人非的丁師父,和無命歸家的錢叔叔,還有謎一樣的季芳。
有機會很想問問木潸,現在的你,還想要離開村子,去探索外頭的真實世界嗎?
說不定我會舍不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