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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不慈 (1)

卻說秀英随洪謙往蘇府裏去,洪謙既為金哥讨了蘇先生人情,将金哥将往當朝梁相家學裏附學,蘇夫人又托她做媒,試探郦家之意欲為蘇平求娶六姐。端的是雙喜臨門,一是金哥非止有名師教着,更與當朝宰相家有了淵源,洪家在京并不根基,此番求學實與金哥有益。二是蘇家也是與郦家做了親家,與洪家也成了姻親了——蘇先生曾孫要喚洪家女兒做舅母。

既遇着這等好事,秀英滿心滿意便都撲在這上頭,坐在轎兒裏,一時想着束脩、金哥上學要穿的衣裳、要使的筆硯、要買個小厮兒跟着,一時又想明日往見申氏,今天是否先使人去個帖兒說一聲。洪謙在門見停那片刻,她并未察覺出來。

待回了家,秀英脫去外頭大衫,換了家常薄衫兒,袁媽媽奉上井裏湃的茶來,小喜又與她打扇兒,天已入夏,京城人口又多,房兒又窄,無端更添幾分燥熱。玉姐等亦換了衣衫,金哥還在想着騎馬的事,悄悄兒問秀英:“娘,我上學怎生去哩?”

秀英道:“啊吔!”方才想了這許多,竟忘了這一條兒,順口道,“等我與你爹商議,看這京裏小郎都是怎生上學去的。”金哥低着頭兒,拿鞋尖兒劃着腳下地。叫秀英在肩上不輕不重拍一下:“要上學的人了,不許再這般毛躁。站便站好、坐便坐好,”擡眼見洪謙回來了,又與洪謙說,“瞧瞧你這好兒子,站沒站相的,往那裏讀書前,先教他些兒禮儀罷。”

洪謙笑摸金哥之首,道:“也好。”秀英便問洪謙金哥如何上學,洪謙道:“叫明智兒跟着他去就是了,過些時日與他買個書童兒聽使。先雇輛車兒,大些了教他學騎馬,便與他買匹馬來騎。”金哥眼中放光,立正了站好,洪謙不由莞爾。

秀英一拍金哥:“你還不去溫習功課?”将金哥逐去,卻對洪謙道:“蘇夫人央做媒哩,我婦道人家不過搭個嘴兒,人事場上,還須你出面,如何?”洪謙亦應了。秀英方才無話,往出準備金哥上學物什去了。

洪謙往書房裏坐不多時,捧硯便歸來了。先一揖,便回道:“官人,我随那二人一道走,那小郎直入一處宅裏。那裏人來人往,問了一個路過賣漿的,說是霁南侯家的家學。”言罷,便要上前與洪謙端茶水,洪謙一擺手兒,捧硯只得退下。

捧硯跟随洪謙有年,後又由秀英做主,娶了小喜做渾家,如無意外,也是個洪府管事的胚子。洪謙出門總好帶着他,他因總往外頭行走,知曉的事兒也多些隐隐曉得有些不好的風聲,卻是與那霁南侯之弟有關。現打聽得此情,再看洪謙面上無笑,再不敢言聲,悄悄退了下去,今日做了甚連渾家也不敢說與。

他不說,洪宅卻不是無人有知。

洪謙依舊該做甚便做甚,面上一絲兒不顯。然洪宅周遭,實多了些人。有往左鄰右舍打聽的,左鄰右舍也是賃個房兒居住,彼此也無甚大交情,只知這家裏是個新進士,又做禦史雲雲。捧硯既能打聽旁人事,旁人自也能打聽洪家事。這日,袁媽媽去買新鮮菜蔬回來好整治做飯,卻在街頭遇着個人。常人眼裏,袁媽媽這等老年婦人,最是管不住嘴,是謂“碎嘴婆子”,便借着撞她一下兒,又與她揀拾掉下來的東西搭上了話兒。

一頭道歉,一頭說:“不知府上哪裏,我與老媽媽送去罷。”袁媽媽因說不用,那人是個三十來歲幹淨婦人,必要送的,袁媽媽道:“就在這街上哩,不遠,我走得過去。”那人順她指頭一看:“好幹淨人家兒,不知府上主人家是何樣人物哩。”袁媽媽與有榮焉,便說是新禦史家。那人順着話頭兒往下問。

豈料袁媽媽在舊主人家裏時便是最膽小怕事一個人,自來洪家,因主人家寬厚,立意在此處養老,更是不肯行差踏錯,犯口舌之禍,登時警覺,抱着籃兒便跑。回來一顆心撲撲直跳,與小茶兒道:“可是做怪,如此這般。”

小茶兒與程智兩口兒早知秀英安排,必是要做玉姐陪房去,自是一心向主,說與玉姐。玉姐從小便有主意,卻叫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出門買果子,每出,便做碎嘴樣兒,叽叽喳喳,說些兒街頭巷尾傳聞。果然,便有那一等來問話的。朵兒固憨,小茶兒卻機敏,一絲不透。那頭程智卻蹑其後,卻是義安侯家來問。

玉姐暗暗納罕:我家何曾與這些京城權貴人家有甚牽連來?忽地問道:“只問我爹來?”小茶兒道:“我聽出來哩,雖是合家都要問幾句,話頭兒卻落在官人頭上哩。”玉姐眯起眼來,招招手兒:“你叫明智兒出去茶樓酒肆裏打聽一回,義安侯家有甚新聞,有甚仇家,有無走失人口。”

小茶兒應了。

玉姐卻不等小茶兒來回話,巧的是秀英往申氏處去做媒,叫申氏留了用飯,要多問些事兒,晌午便不回來。玉姐自下廚做了幾樣小菜兒,端到書房去尋洪謙。洪謙深谙“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之理,且又在此時,便将下巴一揚,似笑非笑看着玉姐張羅:“看你那樣兒,便是有話要說,說罷。”玉姐道:“爹,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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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一噎,失笑搖頭:“也是,吃頓斷頭飯哩。”玉姐且抿嘴兒笑。洪謙略動幾箸,問玉姐:“你不吃來?”玉姐道:“爹平日煩心事多哩,多用些兒,也好有力氣。”洪謙嘆口氣,慢慢兒将菜吃盡,朵兒來收了杯盤,出去時将門兒反扣上了。

洪謙道:“我便知你是個仔細人。”玉姐道:“爹既吃飽了,便索性與我說了罷。我也好心裏有個數兒,近來總有人在咱家宅子外頭晃哩,小茶兒與朵兒出去買果子,還叫人攔着問了。爹不過是個禦史,又不是禦史大夫,哪值人這般?必有個緣故兒。爹說與我,好過我外頭聽了,措手不及。且家裏還有娘哩,爹不說與我,也要說與娘。”

洪謙道:“不過是京中謠傳,說你爹與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兒子生得像罷了。”玉姐吓了一跳,又咬着袖子看洪謙,洪謙道:“做甚怪模樣兒?”玉姐笑個不疊,道:“可真是緣份了,來時船上便聽着這人,竟與爹生得一般模樣兒麽?不知爹做無賴相時,是個甚模樣兒?爹好早說與娘知,娘近來也得閑與些個官娘子一處坐哩,休叫那碎嘴的婆子說甚前頭有個婢生子來。”

洪謙叫玉姐笑得一個哆嗦:“混說甚!你是我頭個孩子,原道你懂事,好教導你兄弟,你倒學會這等言語來!仔細叫你娘打你。”玉姐道:“我就聽爹這一句罵哩。”言畢,一拎天水碧色裙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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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秀英在郦玉堂分家得的宅子裏,叫申氏與幾個兒媳團團圍住了,端的是禮遇非常。秀英頭回做媒,實不知旁人做媒都是怎生說的,她将玉姐許與九哥時,聽着消息便開心,早忘了當時情況、媒人說了甚了。

是以秀英遞了帖兒到郦府裏,次日到那家裏去,申氏接了,雖不知她有甚事,依舊親熱非常。秀英入來,既不知如何轉個話頭兒,索性寒暄畢,便笑說:“我有一件好事要說與親家,只未出閣的閨女不好聽來。”

六姐、七姐雖不知何事,然知秀英向無惡意,便悄悄兒退了出去。諸媳未見婆母發話,都留了下來。

其時申氏正盤算着,太子之墓營建得差不多了,她與于太子的孝期已過,早待太子入土,便要與六哥迎娶孫氏。只因是宗室,眼下不好大張旗鼓準備,卻聚了兒媳等人,先一處密密議着家下庫裏有多少、還缺甚物事等,又将六姐、七姐帶在身邊好學些事兒。聞說秀英到,手上事只好停下。

秀英見兩個未出閣姐兒已走,便直與申氏道:“昨日我家裏往蘇先生那處去,原是為問問先生,京城哪處先生教得好,好與我金哥開蒙。不想蘇家夫人拉着我,你猜怎地?”

申氏心頭一緊,便問:“怎地?”

秀英道:“卻是有件事兒,蘇夫人因蘇先生說府上風氣好,他正有十五歲攻書的一個孫子尚未娶親……”一語未畢,申氏不由:“啊!”地一聲。秀英笑道:“是哩,是想問問六姐許了人家沒有,若不曾許,倒想做親來。”

申氏念一聲佛,面上笑意壓也壓它不住。她幾個兒媳婦便管秀英叫“嬸子”,圍簇着直說嬸子是福星。申氏也喜不疊,笑道:“那回蘇先生使他家兒孫來,我們家那個,送客走了便與我說蘇家孩子如何如何好——這卻不是緣分了?未知是哪一個哩?”

秀英便說:“是他第二個孫子,叫做蘇平的。”

申氏道:“就是他!”秀英道:“親家這便是允了?不須與親家公說一聲兒?六姐那裏也好相看相看哩。”申氏道:“他那沒一個不好的,蘇家孩子,我真個想看上一看。咱六姐,也不好不叫那頭夫人娘子不看。”秀英道:“那我便回個話兒了?”申氏道:“不急哩,咱好生說說話兒。”

說話間,五娘因是江州人,便滿口嬸子叫着,來央留。大娘去往廚下看飯食,三娘卻往後頭說與六姐、七姐,有客,兩位姐兒且在後頭吃,又笑與六姐說:“六姐恐好事近了,大造化哩。”但凡有人使這般口氣說話,閨閣少女多半能猜着為何。六姐臉上一紅:“三娘不是好人,打趣我。”三娘笑道:“不好便不好,六姐好了,我不好,也是情願的。”六姐上來抱着她的胳膊直道不依。三娘卻來陪六姐、七姐一道用飯。

那頭秀英吃飯時,也看她家規矩,卻是大娘幾個兒媳眼着上了菜,與申氏布幾筷子,申氏便叫她們都坐了,并不須時刻伺候,食并不語。暗道申氏厚道。

待飯畢,秀英叫申氏攔着,便将能說的都說盡了,又說蘇平之母胡氏:“極幹淨溫柔的一個人兒,眉梢眼角兒都透着和氣。那樣人家,說句不好聽的,哪敢有不好的婦人呢?”申氏想,自家閨女也不是不識禮數沒個心眼兒的,往那等書香人家裏去,也是合意的。

待送走秀英,申氏往後看玉姐,越看越合意,玉姐羞不得,顧不得母親,甩手尋七姐一道打雙陸去了。晚間郦玉堂回來,看申氏笑吟吟的模樣兒還奇怪:“你今日怎地笑得這般怪來?”申氏道:“還說我笑得怪,我倒要看你能笑成個甚模樣兒。今兒洪家親家母過來了。”說着便故意一頓。

郦玉堂道:“來便來,你接了便是,我何故要發笑?”

“來說親的。”

郦玉堂道:“與六姐?”

申氏再不賣關子,直說:“要将蘇先生第二個孫子說與六姐……”

郦玉堂歡喜得要瘋了,居然一蹦三尺高:“我發達了!”申氏忙将他扯了下來:“瞧你!”郦玉堂口中念念有詞:“好啊好啊,真是好啊!這是好親事,應了,趕緊應了。我說與爹娘去。”

申氏扯住他:“日頭偏西了,那府裏也該關門了,你去打的甚門?庚帖未換的,倒顯得女家輕狂了。顯待事定得差不離了,再說去。哎,九哥這門親事結得可真是有福氣哩!他與九娘佛前結的緣。親家母又與說了這一門好親。”

郦玉堂咧開了嘴,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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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家歡喜,洪家夫婦卻有些兒凝重。

洪謙既應了玉姐,亦覺此事與其叫秀英從旁人口裏知曉了,不如打自家口中知道。便與秀英說,有人說他與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兒子像來,不定會有人借此生出甚事端來,秀英若在外頭聽了不好的話,千萬留意,不要沖動。

秀英臉上煞白問道:“甚叫不好的話?流言何須這般鄭重說與我?你究竟姓個甚?”不等洪謙回話,又道,“那日在船上說的,那個叫做朱沛的,還前頭有個婢子生了個兒子的?”

洪謙硬梆梆地道:“我只姓洪,是你官人,咱有一兒一女,我與旁人,并無瓜葛。你曉得這個便好。”

秀英将牙咬得咯咯響,眼兒直直望到洪謙眼底:“你與我賭個咒來。你總須與我說個實話,我好有個數兒,休教我這頭攀高兒,你那頭将梯兒撤了。卻才你說只姓洪來,可要說實了。我便與你舍出臉來,也要護這家裏停當。”

洪謙道:“我自有主意,你不須與人撕打。”

秀英冷笑道:“你懂甚?先頭船上我說的、玉姐說的,你道是過耳秋風哩?女人嘴裏最是狠毒,管你有影沒影!若那家繼母個賢良人兒又出頭,死咬長你一輩兒,打殺你,她也止徒三年,何況罵幾句兒?這合家上來還要臉不要了?玉姐往後在婆家如何立足?金哥怎能說得媳婦?”

洪謙道:“她是朱家人,我自姓洪,家下祖先你過年也拜來。”說完,便一撩衣擺,直個與她賭個誓。秀英聽他說:“若姓朱來,管教身敗名裂。”忍不得,吞聲而泣。她與玉姐一般,心裏也有計較,十餘年夫妻、父女,略上上心,也知洪謙模樣兒不大對了。他又是北地逃往江州的,平日裏舉止也與旁人不同。京城大街小巷恁熟,官話說得恁好。

秀英哭完,卻将洪謙摟将起來:“狠心的賊,你吃了多少苦頭兒?”

洪謙道:“我何曾吃過苦了?不早了,安歇罷。”

誰個也不曾說洪謙究竟是不是朱沛,此言卻是不可宣諸口的。

兩個一夜也不曾睡好,秀英起來又要與洪謙打點些銀錢等,卻是要送江州不第同鄉返程。同科另一考中的授了一處遠州裏做個下縣的縣令,先回家報喜,搬取家眷赴任,也要回鄉。洪謙去送一回。盛凱此番未中,洪謙也說他:“你還年輕,不要氣餒,來年再戰一回。”

盛凱低聲應了,立誓下回入京,必要考個好名次。

洪謙回來一切照舊,該吃時吃、當睡時睡,仿佛不曾知曉外頭有流言一般,秀英也穩重起來,又要與蘇、郦兩家說合,卻是在自家使袁媽媽做好酒菜,道是江州風味,請蘇夫人品嘗。蘇夫人來時,是蘇平護送來,那頭申氏也帶着六姐、九哥來看親家。兩家打個照面兒,風評自不用說,一看人物,彼此滿意,便有了八分了。其次便是尋官媒,寫庚帖兒,又謝秀英等,端的是喜氣。

家裏頭太平了,外頭卻又不太平。原本因科考而平息的流言,又興起來。起因卻是齊王家,齊王原是不信趙王命硬的,不料他的嫡長子騎馬時摔斷了脖子,不免疑神疑鬼起來。又有真一道人死死咬住他算的不曾錯,死活不肯砸了招牌。齊王止此一子,為叫王妃生出嫡長子來,齊王前頭連生了三個閨女,才硬生出這兒子來。傷心之意,無法言表。

淑妃唯此一孫,原知這趙王是要做冤死鬼的,哪料孫子死了,淑妃竟漸信了是趙王妨克的,宮中流言日盛。李才人不得已自缢,遺書為趙王辯白,似更應了趙王命硬之說。

正經讀書人是不信的,太學生又聯名上表,不料皇太後卻突臨官家面前。官家此生,最怕皇太後,真個“畏懼”,他原是先帝庶子,本想做個太平王爺,哪怕兄弟們一團混亂之後,皇太後親将他送入東宮。又嚴加管教,官家年幼時,皇太後還做皇後,在宮中便極有威嚴。他初入東宮,略寵幾個孺人宮女,皇太後說他不好沉緬女色,活鸠殺數人,官家自年輕時起,便怕她。凡事無論對錯,皇太後臉一板,官家腿便有些兒顫——打小兒叫她吓着了。

皇太後突臨面前:“怎地我看重誰,便要弄走誰麽?官家好孝心!”官家便不敢應了太學生“逐妖人真一出京”之請,只得将這折子扣下了。

說也怪,官家怪皇太後,朝臣卻不怕。打頭陣的卻是洪謙,新禦史也不說甚流言,也不說甚妖人,卻拿一味藥材來說事,其表節略曰:“《世說》有雲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猿岸哀號,行百餘裏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是禽獸亦有天倫之情也。[1]桓溫,謀篡之臣,尚存憐憫之心。今聞宮中婦人卻食鹿胎以為養顏,捕其母,挖腹取胎,何其忍也?臣實不忍聽!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女有四德,德言功容,德為先,容最末,請皇太後、皇後,為天下表率,休要如此不仁不慈。”

一字不提京中亂局,更不說太子薨逝、趙王遇誣,卻将皇太後與皇後的臉皮撕了往地上狠踩。便是鐘慎這等起家禦史,外頭厮混一圈兒,複掌了禦史臺的,也要說洪謙這手,委實刻骨。本章既上,頃刻滿京皆聞。趙王口中念着:“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不由流下淚來。“不仁不慈”之語,更是叫許多人念在口裏,誰個不知真一是得皇太後青眼之人?

宮中皇太後、皇後等無奈,只得頒下懿命,宮中禁鹿胎。鹿胎此物,确有養顏之較,更是婦科佳品,尤其後妃想誕育子女,恐有宮寒之症,便要食它,非是特為養顏而來。然但凡懂醫的,便不能說它不能養顏,兩宮吃了個啞巴虧,将洪謙往死裏恨。

那頭吳王卻将郦玉堂好一頓臭罵:“你結這兩個親家,沒頭沒腦,好沒計較!得罪皇太後是不怕的,你可知官家只有三個兒子了?趙王廢殘之人,唯齊、魯二王有望東宮,不拘哪個,他兩個能得着好來?”

郦玉堂先往家裏炫耀來,不意吃這一頓好罵,他卻不懼:“公道自在人心,且,便是官家,也不能得罪士人。”吳王氣個半死,手裏一把拐杖飛向郦玉堂,打得他抱頭逃回家來。

次日,便是太子下葬。蘇正冷眼看着三個皇子,趙王憔悴自不消說,齊王眼睛通紅,魯王哀哀哭泣,然三人相較,趙王已人不勝衣,其二王雖要人扶持,步子倒穩。不由微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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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葬後,京中更是熱鬧起來。這頭郦玉堂家六哥與孫尚書孫女兒完婚,又寫信往江州去,請另兩位親家送親來完婚。

那頭皇太後朝上發威,将幾個進士出身的官兒奪官發落,說有些個讀書人是“貪名好利的僞君子”,官家只好躲着不出頭兒。洪謙曉得她是指桑罵槐,又上一表,直指皇太後幹政“牝雞司晨”。也虧得他敢說,也虧得官家護着他。官家見洪謙罵人,便與洪謙撐腰,說他是“貞介耿直之臣”,真個是站他腰後頭扶着他站。

那頭禦史見洪謙一人便直接皇太後,紛紛羞愧,且有幾個同年遭了皇太後毒手奪官。一個個義憤填膺,卻不求同年,轉而彈劾外戚不法之事。朝上直如開了鍋。

然不消數日,卻又有洪謙是朱沛的流言傳出,言他奸狡虛僞,不顧人倫,數典忘祖,是個好邀名的僞君子。直至有禦史參這位洪同僚,言昔年識得朱沛的人說,他耳上有紅痣等表記。衆人往洪謙耳上看,果有人看着了一顆紅痣。

蘇先生便坐不住了,先時是流言,他作不知,便是梁宿也不敢問到他面兒上,生恐吃他一句:“非禮勿聽。”如今卻是禦史參奏,蘇先生不得不當堂逼問洪謙。

洪謙從容道:“先生這話卻是好笑,我自姓洪,要我認了別個人,便是說我不是洪家孩兒。不是誰個說你不是你爹的孩子,你就要跳起來辯白的,說話的人才該拿出實據來……”掃一眼那參他的張禦史,唇角一抹冷笑,“張某人難道忘了,他是城外叫花子收養的行院妓女生下來私的私孩子?從來乞讨長大,讨達官貴人口邊一口殘食,便做人家的狗,四處亂咬亂吠。你道張禦史與你長得像,你便換身官皮,我便不認得你了麽?”

蘇先生此生從未見過此等無賴,卻又不知如何答應是好。那張禦史一張臉更氣得鐵青,跳将起來,道:“你你你、你信口雌黃,你、你、有辱斯文!”洪謙掏一掏耳朵:“你也知甚叫信口雌黃?”

張禦史道:“京中人都知。”洪謙道:“不消三日,京中人确都知你是個小龜公兒。”張禦史兩眼一翻,噴出口血來,便厥了過去。

官家大感痛快,居然樂不可支。叫蘇先生狠瞪一眼,吓得打了個嗝兒,忙捂了嘴兒退朝去。

既退朝,蘇先生便揪住洪謙,一同往蘇府去,書房門兒一關,蘇先生審起洪謙來。洪謙不等他發問,便道:“自登科後,便有人于四周徘徊,大理寺卿亦誤認我,故知先生昔日為何對我嚴厲。”蘇先生正經人兒,經不得洪謙巧舌如簧,疑惑道:“你真個不是朱沛?”洪謙無奈道:“我是洪謙哩。且……确是相似。不瞞先生,我曉得些他家事兒,也是有淵源,只眼下不能說,不多久,便可真相大白。”

他不說,蘇先生也不好再逼問。且血脈之事,實無法可确驗究竟是與不是。蘇先生正人君子,寧願相信洪謙所說是實,且那船上說朱家事時,且是他妻女道朱家繼母不好,洪謙一言未發,不曾作憤慨之狀。

洪謙說到做到,那張禦史的身世愈傳愈離奇,再不敢有官員于朝上胡言了。然女人間的流言卻是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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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還好些兒,雖定親,卻未成婚,不過與些個未出閣女孩兒一處,誰也不好說得太粗俗,免遭人恥笑。

這日卻是鐘慎夫人邀人賞花吃酒,秀英玉姐亦與,玉姐那裏見着許多女孩兒,皆是不識的,便與六姐、七姐嘆道:“在江州時還道咱們已見過世面了,如今才知何謂井蛙之嘆。”她兩個不熟識京中人物,是以大娘便游說申氏,使六娘孫氏領她們一處。孫氏素在京中,閨閣中有名的人物她皆見過。一一指與三人。

她幾個一處,自成一格,因不知底細,且不急與衆女攀談。卻見着一個高挑個兒的紅衫少女打眼前過,白淨面皮,杏臉桃腮,臉兒揚得高高的,嘴角常翹。孫氏道:“那個是淑妃娘家侄女兒,原侯嫡出的閨女。她旁邊兩個,是她庶妹。”玉姐看時,果然衣飾略不如。

孫氏又悄指另一杏黃衫子的少女:“那個是皇後娘家侄女兒。”卻是生得沉靜端方,雖不愛笑,人也不輕她。

直至有一起人打身邊兒過,丢下幾聲冷哼來。玉姐愕然,她自來京,人且不識得幾個,如何有人哼她來?孫氏有些兒尴尬,卻不得不說:“那是大理寺家的三姐。”玉姐一挑眉,口角便噙笑。孫氏見她也不怒,也不羞,暗道九娘真個好度量。怪道祖父說,她不可得罪,她爹忒厲害一個人,想來她亦然。又想,如何朱三姐也來了?鐘禦史家不似這等疏忽之人。

不等想過,卻又有兩個少女相攜而來,眼帶好奇,與孫氏招呼:“大姐自嫁了,也不與我們一道了。這是大姐妹妹?”孫氏道:“是哩。這是洪禦史家大姐,這是我婆家六姐、七姐。”又與這三個道:“這是義安侯家三姐、四姐。”義安侯董家,這些日來也頗難安。玉姐含笑與她們問好,她姐妹兩個一個拉着玉姐一只手兒,問長問短,又問江州情狀。

玉姐笑道:“那處故鄉,若問我時,只有說好的。”三姐便笑:“見着你,可見那處真個是好的。”

外頭女人堆裏卻是另一番模樣兒。秀英早覺有人看着她,也只作不知,與申氏一處,又與鐘家夫人說話。權作陪丈夫上峰娘子交際。不多時,鐘夫人往見旁客,便有人也來與秀英說話。

因說京中事,且不說洪謙事,只說誰個家中小郎要相看娶媳婦兒,便漸次說到如何相看媳婦。內中有一個失言,順口便說到朱潔身上,說她家教好,段氏好等等。實是這京中婦人提起,十有八九也會說到段氏身上,确是個有本事的人,家裏也安順——如何不提?便似說到少年才子,那謝令安便要中一回槍一般。

秀英一撇嘴兒:“知人知面不知心哩。”在座的都是官娘子,也有些兒城府,然若洪謙真個是朱沛,那便真是“忘祖”,且聽聞,義安侯府等處,也蠢蠢欲動,往他家看。有些人的丈夫昔年也與朱沛一道輕狂過,回來都說,真個像,雖隔十餘年,然朱沛那顆痣還是那個樣兒。

便有不憤之人,細說段氏之好,又說她實對得起頭前義安侯家董氏,更指洪謙便是朱沛雲去。

秀英将兩條眉毛一豎,怒道:“你若有個兒子,好鬧出個未婚生子來?大張旗鼓生怕人不知?你有個閨女,肯嫁個未婚先有奸生子的人兒?這還好哩?聽說那家有個啞巴兒子,直捂到十八歲上成親,都無人知曉是個殘疾哩。怎地這個便出來了?天下有這般賢良母親否?還好人哩!”

“是拜前頭人哩,一天去三回,早上說‘我兒子比你的好哩’,晌午說‘你兒子今日去外頭鬼混,我與他錢哩’,晚間便說‘我弄來個孩子說是他奸生子,帶家中養大了,看誰家肯把好閨女嫁與’,你說有趣不有趣?”

“賢良人是甚樣兒?兒女都養好。似這個,弄壞人家嫡長之子,即将庶出的養好來做牌坊,欺負死人不會說話吶!那頭有手有腳個人不見了一月,不想他何時回來,便急匆匆不知從哪裏弄個大肚子的來充數兒,播種兒的還未吭氣哩,她就篤定人不會回來說這不是他家孩子?她怎知人就不會回來哩?莫不是叫她害死了罷?!”

“這等奸人說出來我家官人似他家人,你也肯信?莫不是天熱沒得涼茶吃,熱得發昏了罷?”

衆官娘子也有尋常百姓出身,夫榮妻貴的,也有口舌伶俐從不饒人的,卻不想秀英一張嘴這般厲害,說的話這般吓人。一想那段氏對着個牌位說話,便不寒而栗。

鐘夫人已聽着了,也不好攔。她宴客,也是千挑萬選,請了洪家便未邀朱家,也想次後悄留了秀英來說話,問個端底。哪料姐兒們那處來報,說是朱三姐兒死活央了個好友,溜将進來。董家亦有兩姐妹,也是悄悄兒随了人來,人都來了,又不好真個将小姑娘趕将出去。她恐那頭出事,便抽身去看。哪知姐兒們倒平和,這頭娘子們先發作了?

鐘夫人也想,這段氏恐真個不如面上那般好,然而是人便會人雲易雲,往日不多想。且皇後亦是繼室,與東宮不睦,誰個沒事拿這個胡亂說事?皇後容易對付,太後卻不好說話。正要打一圓場時,那頭叫秀英說着了的娘子也是個急性兒,便道:“你如何将人心想得這般壞?不定人不是那樣,是你心思陰暗哩。”

秀英啐了一口道:“那天下青天、刑部尚書,審陰斷陽的官兒,便都該下十八層地獄裏滾油鍋哩,誰個叫他們看破鬼蜮伎倆破那些個冤枉、兇殺、構陷案來?”

鐘夫人走來道:“說甚哩,這般熱鬧?”秀英笑道:“不過說些京中談資。”除開叫秀英掃了臉面的那一個,旁人都在想,許真是這個理兒。衆人皆是內宅婦人,于這些事上頭最是熱心,越想越是。一個後母,布下狠毒之局,隐藏得又好,總比一個不孝子有嚼頭得多。縱是官娘子們,也忍不住回去要與人說。

內中那個替段氏出頭的,既是義憤,也是與段氏平素相好,此時心中不是滋味,又想必要尋個時候往朱家問一問段氏才好。

衆人卻不敢得罪秀英了,一是她一張利口,二是因洪謙究竟是不是朱沛實不好查驗。若是,那是人家家事,朱沛有錯,照秀英說,這段氏也不賢良,明晃晃朱家瑜哥兒長到十五、六歲,确是段氏做得不對,不該是那樣一個謹慎人做出的事體。若不是,便是與洪謙強安上一雙父母,又拿這強安來的父母罵他,豈不招人恨來?

清官難斷家務事,鐘夫人也不點評,只招呼衆人看花兒。段氏不良的名聲,卻傳将開來。

————————————————————————————————

這頭婦人裏事還未了,那頭洪謙看熱鬧不怕事大,更具一本,請召還沈氏。官家見他提議,立時便允了,卻将這遍尋沈氏的文告取将出來,沈家子氏是耳有紅痣,手有疤痕。便有許多人望着洪謙耳上

作者有話要說:[1]《世說新語》裏的段子,提到肝腸寸斷這個成語的時候,一般都會提這個典故。

媽蛋!前面又爆字數了,本來這章只打算寫七千的,結果……沒寫到秀英噴人,于是只好寫寫寫,一直寫到淩晨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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