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約過了兩周之後,我埋下的那顆炸彈終于成功被引爆。連太尉上書皇亞父,說是截獲夏國和祈國通信的密函,向離的細作身份被揭露,要求小皇帝費去向離的修緣身份,并且賜死。霎時朝野震動,整個紫寰園都炸開了鍋。
這是我一直等待的結果,可是真等到的時候,卻分外的平靜。我日複一日坐在畫室裏,好像那扇紙門外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一樣,我的心我的眼都只能看到面前那張畫紙,不知疲倦地把姹紫嫣紅的顏料塗抹上去,一層又一層。
所有關于外面的消息,都是遷易告訴我的。整件事折騰了整整一個月。原本暗暗對峙的皇亞父和連太尉兩人在大敵當前之時意見出奇地一致。在看到連太尉的上書之後,歐陽昭钺果斷地向小皇帝下令處死向離。小皇帝自然是不同意的,他說這事是有人存心陷害,并且要連太尉重新查明密函出處。在文書司任職的畫師和書法家仔細檢查了那封密函的紙張,就連用墨的色澤都仔細鑒定了一番,最後一致同意這是出自夏國的信函,信上的印章也的的确确和之前收到的來自夏國的貢品上的印記吻合,他們已經算是整個晏國最出色的專家了,那封密函出自夏國這一點已經無可置疑。
文書司是由關尚翊所管,會得出這種毫無疑義的結論,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而信得來歷也幾乎查不出來。關尚翊的父親,中書侍郎關溫朗是掌管晏國的密使機構。由于涉及到潛伏在別國的暗樁的身份安全問題,凡是中樞機構呈交的密函都被認定為絕對可靠,不需要提供詳細的獲取來源。也就是說只要是由關溫朗呈交的密函,所得途徑便是絕對的機密,就算是連太尉都不能詢問。所以我不用擔心暴露身份。就算是小皇帝歇斯底裏一查到底,最多查到關尚翊,我藏得這麽深,幾乎沒有這種可能。
小皇帝不肯下旨,結果由于兩個掌握大權的人決定同仇敵忾了,滿朝文武的意見也一致的統一。在如此滅頂般的壓力下,他愣是又撐了十多日。直到皇亞父開始以這件事做文章,有意要廢他的帝位時,他才終于讓步。
一道聖旨廢去了向離的修緣之位,将他囚禁在玉衡館中,三日後或是一杯鸠酒,或是三尺白绫,或是一把匕首,我的目标就會永遠消失了。
在行刑前一天,我第一次推開畫室的門。外面澎湃而入的陽光伴着瀑布的轟鳴聲撲面而至,我被砸得有些頭暈目眩,眯起眼睛看着門外那煙霞缭繞的紫寰園。天空中蒙着淡淡的一層輕雲,日光卻絲毫沒有減弱,整片園子浮動着一層淡淡的紫煙,沿着起伏的地面鋪展的梧桐樹、楓樹、古槐樹、柳樹還有香樟樹都靜默在那微微熏染的紫氣裏。
由于杜若的病還沒有完全好,我便讓他一直靜養,外面侍候的只有遷易。他看到我出來了,有些驚訝,“才人,你還好麽?臉色看起來怎麽這麽蒼白啊?”
我默默點頭,對他說,“備車,我要去玉衡館。”
遷易臉色一變,“啊?那人都要被處死了您還去幹嗎啊?!”
“好歹他把我當成朋友……”我感覺嘴巴裏幹瑟瑟的,聲音都有點兒沙啞了。
“可是明天就要行刑了,肯定不讓進吧?”
“別問那麽多,讓你備車你就備車。”
他無法,只好按照我吩咐的去做。我洗了把臉,穿上一件白衣服,然後就上了車辇。
玉衡館原本就是清幽之境。此時已經是初夏時節,圍繞着宮殿的那一方碧藍的池塘中已經有淺粉色的花苞在蓮葉間若隐若現。正門處綠竹猗猗,在樸素的圍牆裏悠緩地搖晃着身軀,一如以往的寧靜祥和。如果不是門外森嚴的守衛,簡直就和以往的每一次到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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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易去和門口守衛的軍官說,可是對方好像不願放行。
我掀開車簾下了車,走到那守衛面前。他慌忙沖我下跪行禮。我扶起他,沖他微笑,“将軍如此盡忠職守,我十分佩服。不過,我和向修緣是故交。他明天就要上路了,我一定要送他一程。”
那禁衛軍官面露難色,“這……”
我從懷裏掏出一塊碎金子,悄悄放到他手裏,“我只要一刻就好,拜托了。”
雖然那軍官應該不是個貪財的人,但我剛剛放到他手裏的銀錢足夠他們家裏好吃好喝一年的了。他躊躇半刻,便放了行。
我沒帶遷易,自己走進去。
偌大的宮殿裏沒有人煙,連陽光都被塗染上了憂郁的藍色,輕紗在無風自舞着,舞出幾許悲涼凄清。我在帷幕中行走着,腳步聲空空空地響,好像這座宮殿已經被廢棄了。
最後我在一張矮榻上找到了他。塌下的地面上散落着很多張寫滿了字跡的紙。那是一頁頁的詩歌,在漫天地飛揚着。
我撿起一頁看了看,那是一首關于故鄉的長詩。
我走向他,他合着雙目,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
“向離。”我低聲喚他。
長長的睫毛微顫,他睜開墨玉一般的眸子看着我,然後展顏一笑,一如以往的幹淨高潔,“鈞天,你來看我了。”
我忽然就想落荒而逃。那雙平靜而欣喜的眼眸讓我如坐針氈。我仿佛能看到那裏面倒映出的自己,扭曲的自己。
“來,坐啊。”他往裏挪了挪,給我騰出位置。從他的臉上我看不到将死之人的恐懼,反而平靜得讓人覺得心碎。
我強忍逃走的沖動坐到他身邊,什麽也說不出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來做什麽呢?跟他坦白是自己害的他,讓他恨我,還是繼續騙他,讓他以為我是他的好友,然後在謊言裏死去?
這個問題我已經想了很久很久,可是到現在我都沒有想出一個答案。
我是恨他的。我終于做到了自己要做的事,而且不留馬腳,但是為什麽現在卻只覺得害怕?
“來了怎麽也不說話?”他的頭發披散着,卻并不顯得落魄。
“你……還有什麽願望麽?”我發聲艱難。
“願望啊……大概就是再看一眼祈國的草原了吧?”他雲淡風輕地說着,“不過在夢裏已經看到過了。所以,也算是沒有遺憾了。”
我感覺胸口疼痛,把随身攜帶的那副畫拿出來,扯掉外面的布料,“我不知道祈國的樣子,這是我根據你的描述想象着畫的。”那幅畫是一片蔥茏蒼翠的草原,上面奔馳着一群黃色的駿馬,遠處白雲從地平線上翻滾而起,映襯着浩淼無際的藍天。
他看了許久,眼底閃爍出了幾點晶瑩。
“像,太像了……”他說着,聲音近似于耳語。他伸出手去觸摸着凹凸不平的畫面,嘴唇有些顫抖,“我沒想到自己還能看到……謝謝你……”
此時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要告訴他一切!告訴他我是怎麽設計他,把他送上死路!告訴他我從來就沒把他當朋友,看到他要死了我簡直要樂瘋了!!
別謝我,恨我才對!!恨我才對!!
誰讓你當我的絆腳石?誰讓你搶修緣的位子?誰讓你搶了小皇帝的心?
都是你自找的!你逼我的!!
我在心中歇斯底裏地吼着,可是另一半的自己卻冷着眼睛,好像事不關己一般旁觀着,甚至帶着冷笑。我無法忍受這兩種人格在沖撞着,可是不論那沖撞如何暴烈,卻都上升不到我的臉上來。我竟然還是像以前一樣若無其事地笑着,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笑着。
他擡頭望着我,“來晏國之前,我是痛苦的。可是現在,我一點兒也不難過。”
我看着他,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平靜,“為什麽?”
“我背叛了一個人,也背叛了自己,所以我必須接受懲罰。”他這樣說着的時候,那深褐色的瞳孔深處終于析出一絲凄苦,“可陛下是個太好的人,叫我怎麽能無動于衷?”
他所說的背叛,是那個名叫宇軒的人麽?他的青梅竹馬?
他真的愛上小皇帝了吧?
我看到他那凄苦中的幸福,忽然就平靜下來了。一瞬間整個頭腦冷靜到讓我自己都有些詫異起來。
他好麽?也許吧,在他想要對一個人好的時候,是會叫任何人不顧一切地沉溺進去的。
可是當他收回的時候,卻是十倍百倍的殘忍。
你何其幸運,還沒來得及等到他收回的那一天。
我感覺自己的心已經冷下來了,一個月來炙烤煎熬的感覺倏忽間不見了,甚至有些麻木的感覺。我沖他笑笑,說道,“我該走了。他們不讓我呆太久。”
他點點頭,擡起手揚了揚,“去吧。”
我起身向着殿外走去,忽然間他又在我身後喚了一聲,“鈞天。”
我轉頭,卻見他笑容如白蓮般純潔而燦爛,在輕紗的籠襯下,顯得有些朦胧了,“很高興結識你。”
我扯動嘴角,卻不知道那笑容有沒有那麽自然,“我也是。”
我逃也似地離開了,終于我還是沒有告訴他,他直到死也不會知道到底是誰害死了他。
我有些恍惚地回到了扶搖殿,上臺階的時候差點摔倒兩次。我一整天都是這種夢游般的狀态,不論做什麽都無法集中精神。遷易說我太累了,要我早點上床睡覺。我像屍體一樣躺在床上,看着床頂翠綠色的紗帳,卻始終睡意全無。
那樣的感覺,就好像明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要死去的并不是向離,而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