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病了?”李婉雲一面讓小丫鬟給自己梳頭,一面聽着蓮心說,然後漫不經心地随口問一句。
“是,”蓮心說,“沈嬷嬷病了。”
李婉雲笑了笑。世界上有些事真是有趣,上輩子李婉雲君前失儀,讓李老爺得了訓斥,李婉雲一病不起,李婉變成了李婉雲。這輩子,依舊有人生病,人卻換了一個。
她對着有些昏黃的銅鏡左右看了兩眼,發現還算滿意,點點頭打發了小丫鬟下去。
“既然病了,就讓人去伺候着吧。”她說,“等沈嬷嬷病好了,再回母親身邊伺候。”
沈嬷嬷一病,內宅的大權毫無疑問地落到了李夫人手裏。
李夫人有些無措,但是很快就發現,這和管一個作坊也沒什麽不同。
李牧言聽着李夫人絮絮叨叨地說着,含笑轉頭看邊上描字的李婉雲一眼。
自己的妹妹,是個有福氣的。
沈嬷嬷從不這樣認為。
在她心底,李婉雲和李夫人,已經從最開始可有可無的鄉下來的,變成了如今的心頭大恨。
怎麽會這樣呢?
明明已經算好了,讓那兩個女人在陛下或者是太後面前做些錯事,除了她們,給那個庶子娶個更好的繼夫人,到時候也是光耀李家門楣的好事。
怎麽會……
她想不明白,為什麽事情完全沒有按照她的設想走呢?
“沈嬷嬷,吃藥了。”伺候她的小丫鬟叫做桂英,只有十來歲,臉上還帶着饑寒之色,行動時有些笨手笨腳的。
Advertisement
沈嬷嬷轉過了臉去。
看到這個小丫頭,她就覺得心煩。
這種小丫頭,在以前的學士府,連灑掃丫鬟都做不了,如今居然成了管事身邊的丫鬟……
她感覺到了巨大的失落。
桂英面對着背對她的沈嬷嬷,并不氣餒,只是又勸了一聲。
沒有回應。
躺在床上的沈嬷嬷仿佛被另一個世界的光籠罩,完全聽不見這個世界的聲音。
桂英将藥碗放在了床邊,帶着笑過去,将手伸進被子裏,将沈嬷嬷強行扶了起來。
“嬷嬷,該喝藥了。”她說。
沈嬷嬷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強硬地推了起來,不得不面對那一碗讓她不高興的苦藥。
她瞪着桂英,桂英仿佛看不到一樣,笑眯眯地看着她。
“嬷嬷,要是藥冷了,就更不好喝了。”她說,“廚房裏現在可不肯讓我占一個爐子,您若是等到涼了,連熱都沒的熱。”
“她們怎麽敢!”沈嬷嬷震驚。
自己不過是病了兩三天,怎麽連廚房都敢這麽怠慢起自己來。
桂枝依舊在笑,天真無邪地笑。
“嬷嬷一句話讓她們的席面沒了,”她說,“就不準她們這個時侯刁難一下?”
“連我都想什麽時候讓嬷嬷受受氣呢。”桂枝依舊在笑,沈嬷嬷一陣眩暈。
不過是一個鄉下來的小丫頭,居然……
她慢慢地平靜了下來,端着藥碗一口喝了。
桂枝笑嘻嘻地塞了一塊蜜餞到她嘴裏:“嬷嬷吃吧,是今兒姑娘賞人,我從旁人手裏搶過來的。”
沈嬷嬷擡眼,桂枝臉上笑嘻嘻的樣子刺痛了她的眼睛。
不過是一塊蜜餞,有什麽好歡喜的。
但是,心卻不由自主地軟了一軟。
至少,是個真性情的。
李婉雲跟着陳嬷嬷和木嬷嬷學東西的時候,李夫人偶爾也在邊上聽,很真誠地發問。
她問得坦然,陳嬷嬷和木嬷嬷也就坦然地回答。
李婉雲含笑看着李夫人學得比自己還認真,不由得心中輕快。
然後,這份輕快在李老爺板着臉皺着眉進門,一臉愁苦的時候,到達了頂峰。
原來,他也會為了這個家而苦惱呢。
比上輩子……
李婉雲忽然低低地笑起來。上輩子又如何呢?都過去了。
反正,自己總是要活得不一樣的。
“皇上的意思……”李夫人臉上慢慢地就帶上了驚訝,随後沉澱為一點悲戚。
李老爺嘆息了一聲:“若是長公主真的有這個意思,只怕陛下會點頭。”李夫人的手抖了抖,唇邊卻漸漸地帶上了笑:“這樣,也好。至少可以光耀李家門楣。”她的笑容,清淺得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吹散。
李老爺心中難過,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梅娘,我定然不會讓事情落到如此地步。”他說,“你是我唯一的妻。”
李夫人低下頭,聲音就帶上了一絲哽咽。
李老爺撫上她的臉頰,指尖微涼。李夫人已經是淚流滿面。
李婉雲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正在李牧言的書房中找書看。
李牧言站在書桌前,挽着袖子在練字。
聽到小厮的報信,李牧言臉上的笑一點都沒有變:“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連聲音都一如既往地溫柔沉穩。
李婉雲擡起頭,和他對視。
李牧言的眸子很幽黑,落入其中,就仿佛沉溺于海洋,再也爬不起來。
李婉雲輕飄飄地移開了視線:“哥哥,你怎麽看?”
李牧言的笑容連弧度都不曾變化,“父親心動了,”他說,“如果沒有,他不會巴巴地跑回來對母親說。”
慢慢地點點頭,李婉雲垂下頭去,“哥哥,為什麽你現在還叫娘為母親,叫爹為父親?”
她的聲音很純然地好奇,李牧言卻慢慢地收斂了笑意。
“你說得對,”他說,“我應該叫做爹娘的。”
“既然父親心動了,”過了一會兒,李牧言說,“不管我們怎麽辦,都擋不住的。”
李婉雲将視線移向遠方,“沒關系,”她說,“我會讓長公主沒了這個心思的。”停一停,她又說,“讓所有的女人都沒了這個心思。”
李牧言心中一驚。
沈嬷嬷回到李夫人身邊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四五天了。
她并沒有好利索,但是,她不能再繼續躺下去了。
繼續下去,李夫人身邊将徹底沒有她的位置。
沈嬷嬷禮儀絲毫不錯地下拜,随後在李夫人出聲之前起身,“奴婢見過夫人。”
李夫人笑微微地看着她,目光澄澈真摯:“嬷嬷回來了。身體可是好了?若是沒好,多養些日子才是正經的,身子可比什麽都重要。”
沈嬷嬷的手在袖子內捏成拳,掌心被扣出幾個半圓的血印來。
“多謝夫人關心,奴婢,奴婢已經好了。”
李夫人笑得很開心:“那就好。嬷嬷不在,有些事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做。”
沈嬷嬷松了一口氣,聽到李夫人接着說:“如今嬷嬷回來得正好,幫了我的大忙了。”
“娘。”李婉雲和李牧言在這個時侯一起走了進來。
李夫人的笑容越發燦爛了幾分,“牧言,婉雲,怎麽這個時侯過來了?”
李牧言行了一禮,“想過來看看娘,有些事,也要和娘商量商量。”
沈嬷嬷在一旁站着,如同一個裝飾物。
李家的三個人,沒有人看她一眼。
“有什麽事想和為娘的商量?”李夫人很開心,“婉雲就不說了,牧言你從八歲那年開始,就不肯和娘說事了。”
李牧言的笑容微微帶上一點苦澀,随後變得澄淨:“所以,好多事都做錯了。”他看着李夫人,目光很溫柔。
李婉雲在邊上輕輕地笑。
“父親和娘,說過了,對嗎?”李牧言輕聲問李夫人,“寡居的長公主有意再嫁。”
李夫人臉上的笑變得淡了,最後垂下眼簾,聲音哀傷:“是啊……”
李牧言眨了眨眼:“娘,我是你的兒子。”他的聲音帶着不可思議的魔力,讓李夫人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聽他接着說,“我和你,是一體的。”
李婉雲輕輕笑起來:“哥哥,你直接說,娘聽不懂。”
李牧言無奈地笑着,敲敲她的頭。
“娘,就算是為了我自己,我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沈嬷嬷站在旁邊,心中驚濤駭浪。
長公主怎麽會看上這個庶子!
不過是學士府的庶子,還是個已經成婚有快要成年的孩子的!就算長公主是寡居,想要成為她裙下之臣的人依舊可以在公主府前日日排場長隊,這樣的長公主,怎麽會看上只有一個空頭伯爵爵位的李老爺?
沈嬷嬷想不明白。
她也一點都不高興。
這府裏,不需要強勢而且強大的長公主,只需要一個聽話的小婦人就好了。
一個庶子。
沈嬷嬷狠狠地念着這四個字,不配擁有那麽好的。
李婉雲和李牧言從李夫人那裏出來的時候,臉上都帶着微微的笑意。
兩個人都看到了邊上臉色變幻莫測的沈嬷嬷。
“她不會樂意的。”李牧言肯定地說。李婉雲點頭:“是,她不樂意。她需要一個可以被自己拿捏在手心的李府,而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掌控的公主。”
兩個人相視而笑。李牧言說:“那麽,有些事就不用讓我們來做了。”
李婉雲一笑,臉上又浮起熟悉的倦怠之色來。
李牧言心疼地伸出手,撫平了她臉上湧起的倦色。
李老爺進門的時候,差點被門邊站着的那個人吓得心從口中跳出來。等到看清了是沈嬷嬷,李老爺才松了一口氣。
“嬷嬷,”他說,“您站在那裏,實在是有些驚吓人。”
沈嬷嬷尴尬地笑了一笑,快步上前:“老爺。”
李老爺讓小厮點亮了燈,将手中的匣子放到書架上:“嬷嬷有什麽事快些說,我還要去後院。”
沈嬷嬷的心緊了一緊,“老爺,端午快到了。端午的禮,老爺準備怎麽送?”
李老爺擡起頭看着她:“這些自然有夫人操心。”就算這樣說着,李老爺心中也開始打鼓,并不曾做過這些迎來送往的事情,李夫人真的能夠做好嗎?
沈嬷嬷臉上浮現出一片悲憫之意。
“老爺,有些事,還是讓合适的人來做比較好。”她誘惑般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李婉雲靜靜地站在窗下的黑暗處,轉身悄悄離開。
身後的丫鬟蓮飛同樣悄無聲息地跟在了身後,心中對書房裏還在竭力勸說的那個人湧出一陣悲哀。
看不清形勢的笨蛋。
作者有話要說:給這篇文一個定義,那麽,我想寫成一篇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