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江頤鈞知道吳嘉榮放心不下平梁村,也就沒急着走,先幫助村長将山體坍塌的事兒給解決了,再等招來了新老師才離開——當然,江頤鈞給小學存了一筆助學基金,村長很是感動,抹抹眼淚,問能不能別帶走吳嘉榮,村裏事務自打有了吳嘉榮在幫襯後,輕松了許多。
江頤鈞哪能夠答應這事兒呀,吳嘉榮聽了也直樂,好在村長是個明事理的人,自然不會強行要求留下吳嘉榮,倒是只盼着日後他有空時多來幾趟平梁村,平梁村會永遠歡迎他的到來。
土地與人的感情聯結既快速又深厚。
明明不過一年不到的時間,吳嘉榮發現自己腳下的根好像已經紮進了平梁村的山水與土壤,每遠離一步,就扯斷了無數條血脈與經絡。
離開平梁村時,他又坐上了來時的那艘船只,平靜的河面上,那只匍匐的象鼻山仍在寂靜地飲水。
梧桐樹飄飄零零,鋪了一地嫩黃幹枯的落葉,踩在上頭會發出咯吱作響的清脆聲,像是崩斷的琴弦。
小洋樓同他告別時沒有發生什麽變化,順着秋千繩往下衍生的葡萄藤裸露着土黃色的肌理,院裏的花種得滿滿當當,仍在冬眠中,吳嘉榮似乎能想象得到,等到春天來臨時,滿園鮮花嫩葉的場景是如何的。
江頤鈞牽着他的手,握了又握,硬生生的把冬日的寒氣給趕跑了,捏了一手心的溫熱,溢着點點汗珠,暖進了吳嘉榮的身軀裏,他窩了窩脖子,将半張臉藏在立起的外衣領子裏,眼睛仍是蒙着一層三月的煙雨。
張姨早早就收到了消息,說是今日吳嘉榮回來,一大早就去菜市場買了好些菜,做了一大桌好吃的,糖醋排骨、肉沫茄子、水煮魚、醋溜白菜,張姨做得家常菜,味道可比拟外頭五星級的飯店。
吳嘉榮推門而入時,先被江雲秋給撲到了,小孩兒個頭蹿得高,這才多久沒見,雲秋又高了幾寸,只不過那嬰兒肥始終沒有消下去,說起話來像是倉鼠,肉呼呼的。
江雲秋扒拉着他,往他懷裏鑽,吳嘉榮同江頤鈞對視一眼,微俯下身子,把江雲秋給抱了起來。
江雲秋順勢摟着吳嘉榮的脖子,撒嬌似的哼唧幾聲:“嘉嘉,你去哪兒了,我來過好幾趟了,都沒見着你。”
“嘉嘉家裏有事,所以才出去了一趟。”吳嘉榮摸摸小女孩兒的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江頤鈞稍扶着吳嘉榮的腰,用手指輕輕刮了刮江雲秋的小鼻梁,小女孩撇過頭去,朝他做了個俏皮的鬼臉。
“是不是哥哥欺負你了?”江雲秋問,“所以你才離家出走。”
“是,哥哥以後不會欺負嘉嘉了。”江頤鈞說,“雲秋是不是可以下來了?嘉嘉大老遠回來,好累的。我們先吃飯,好不好?”
“沒事兒,秋秋喜歡抱我,就讓她抱吧。”
小女孩兒看看哥哥,又看看嘉嘉,最後還是戀戀不舍地從他懷裏下來。
張姨聞聲出來,彎着眼睛笑:“嘉嘉回來啦,來吃飯吧,正熱乎,等會兒要涼了。”
“好。”
在此時此刻,吳嘉榮突然覺得,自己真的重新有了個家。
小洋樓的擺設沒有變化,居住過的房間仍保持原狀,簾子半掩着,透着星星點點冬日的光,梧桐樹的枝丫印在窗子上,搖搖晃晃。
吳嘉榮拉開簾子,光線登時充裕,他站在那兒,就像過去曾經站在這兒。
江頤鈞從他身後環着他的腰,輕輕将下巴擱在他的肩頭,半閉着眼,去蹭他的發梢。
“嘉嘉,歡迎回家。”
兩條深咖色的圍巾被挂在架子上,纏繞在一起。
合影照裱了框,放在桌子最顯眼的地方。
“嘉嘉,我有個驚喜要給你。”
“什麽?”吳嘉榮稍稍偏過頭來看他。
江頤鈞笑眼盈盈:“你現在累麽?要出趟門。”
“去哪兒。”
“去了你就知道了。”
江頤鈞起開身,走到架子下,将兩條深咖色圍巾取了下來,溫柔地裹在吳嘉榮的脖子上,另一條給自己圍上了。
“好看。”江頤鈞打量着他,說道。
吳嘉榮聽了赧然,耳尖冒紅,縮了縮脖子,藏起半張臉來。
“不要再丢掉和我有關的東西了,我會傷心的。”江頤鈞說。
吳嘉榮眨着濕漉漉的眼睛,用腦袋撞進江頤鈞的懷裏:“看表現。”
所謂驚喜,得要真的是又驚又喜。
當吳嘉榮站在冬風的曠野小路上時,看着不遠處聰聰的身影,他恍然間好像滞停了呼吸。
聰聰的頭發長了許多,松松垮垮地紮着,被風吹得像柳葉四處紛飛。
她蹦跳地轉過身來,望見了不遠處的吳嘉榮,她被暫停了,立在原地。
時間在二人之間被拉長,還未等吳嘉榮向前,聰聰已經飛似的跑進了小平房裏,把藏在床底下的玻璃罐子給掏了出來。
又風一樣的跑了出來,王深正在打掃屋子,支起腦袋,對着聰聰的背影說:“小心點兒,不要摔着了。”
聰聰對他笑,把玻璃罐子抱得好緊,嘴裏嘟囔着:“嘉嘉!嘉嘉!來了!”
王深的動作随着這句話而停止,他帶着笑意的臉也漸漸凝固。
王深知道,如果聰聰的弟弟真的來了,那他就再也留不住聰聰了。
誰都知道,誰都明白,聰聰留在他身邊不是什麽好事兒。
聰聰什麽也不知道。聰聰不會停留在這兒。
聰聰是要飛的漂亮蝴蝶。
王深只是田埂裏緩慢前行的牛。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走了出去。
江頤鈞身邊的陌生男人眼睛濕漉漉、嘴角勾着淺淺的笑,白淨、柔和,像一團雲,輕飄飄的。
聰聰在風裏蹦着、跳着跑到了男人的面前,遞出那個玻璃罐子。
裏邊裝滿了撿來的蝴蝶和幹枯的野花。
“嘉嘉!”聰聰笑得好開心,“你看,給你的禮物!”
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仍然是那個站在田埂裏等待吳嘉榮回來的快樂女孩兒。
吳嘉榮咬着唇,微紅着眼睛,要哭不哭,他伸手接了過來,用力地握在雙手之間,生怕一個拿不穩,跌落在地。
聰聰蹙着眉,歪着腦袋看他:“嘉嘉,不喜歡嗎?”
“......喜歡。”吳嘉榮的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這一年來,他仿佛要把這一輩子的眼淚都掉光,“非常喜歡。這是我收到最好的禮物。”
“嘉嘉......”聰聰難過地癟癟嘴,用髒兮兮的手去抹吳嘉榮的眼淚,“不要哭呀。喜歡為什麽要哭呀?”
“我不哭。”他雖說着不哭,可卻擡手将臉埋在手肘之間,哭得斷斷續續,哭得泣不成聲。
江頤鈞抱了抱他,揉了揉他柔軟的頭發。
“嘉嘉太想你了。”江頤鈞對聰聰說道。
“我也想嘉嘉。”聰聰學着江頤鈞的樣,踮着腳尖,也去揉揉吳嘉榮的腦袋,“不要哭鼻子,盈盈看到會傷心的。”聰聰把音量放低,四處張望着去瞧吳淑盈的身影,“還好,她不在!我不會告狀的!”
吳嘉榮被眼淚糊了一臉,全擦在了袖子上。
“聰聰,我來接你回家。”他說。
聰聰看着他,卻往後小小地退了一步。
她迎着風,轉過頭,看向正站在屋門口的王深。
可是她這只蝴蝶飛不起來,想要停留在牛的脊背上了。
“嘉嘉,我不要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