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巴車的終點在南方沿海的小城,這裏很潮濕,吳嘉榮拎着行李下了車,站在瀝青路上,能清晰感覺到從地面蒸騰而來的熱氣與濕氣,光是站着不動,不消片刻就淌了一身的汗水。
南方的濕熱把人浸得蔫蔫的。
吳嘉榮只在這兒停留了幾天,住在一家青年旅社中,六人間,不帶空調,到了夜裏,為了散熱不得不開窗,而開窗引發的下場就是被蚊蟲咬了大大小小的包。
上鋪的大哥夜裏鼾聲如雷,狹小的房間躁動不安。
吳嘉榮摸了起來,挨着牆壁坐着,能從牆壁裏汲取一點涼意。
他就這樣靜坐在嘈雜的夜裏,窗子外夜色很深,樹影如鬼影般簌簌搖動。
原打算第二日就離開的,結果這天色說變就變,來了場暴雨,這暴雨跟釘耙似的,一下又一下很狠地砸在吳嘉榮的心口上。
他不敢出門,窩縮在旅社中,這樣悶熱潮濕的天,将整個人蜷縮在被褥裏,連頭埋在其中,身體緊緊弓成一團,直至悶得渾身濕透、喘不過氣來,他才小心翼翼松懈開一個口子,讓空氣跑進來。
吳嘉榮再也不能聽雨了,雨聲裏會不斷循環播放他的記憶。
雨水像是成了一張儲存卡,好的、壞的統統刻在裏邊。
這雨水下了兩天,在第三天時沒有任何訊息,倏然間就停了,地表的濕漉即刻被暴曬的太陽揮發得一幹二淨,半點瞧不出昨夜那噼裏啪啦、風雨欲來的仗勢。
吳嘉榮從南方随着颠簸的大巴車一路又拐進了西南,丘陵地勢平地而起,成了高原山地,視野愈發開拓了起來。
臨着昆明的貴州。
這兒的夏季很溫柔,輕輕貼着肌膚,暖意中帶着微涼,讓人覺得格外神清氣爽。
深入貴州的腹地,吳嘉榮漫無目的地游蕩,接着日結的兼職,住着便宜地青年旅社。
貴州的青年旅社同沿海南方的不大一樣,入住的大半都是窮游的旅客,夜裏能聽着他們談天說地,哪哪的美景,高山落日、深林沼澤,描繪得格外動人,吳嘉榮閉着眼仿佛能身臨其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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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樂一點。原來生活裏有那麽多他未曾觸碰過的美麗。
他從貴州的城市走進貴州的鄉鎮。
後來,吳嘉榮到了平梁。
他把這一切歸于緣分、命中注定的邂逅。
那一日他不過是在河岸邊多駐留了片刻,靜停在河面上的鏽跡斑斑的船只裏探出船夫的腦袋,船夫頂着草帽,髯虬花白,操着一口帶有濃郁方言的普通話:“客人吶,去平梁呀?”
“平梁?”
“喏,河對岸。”船夫指了指對岸掩在樹木、山體中若隐若現的村莊,“平梁村。”
去看看倒也無妨。吳嘉榮是這樣想的,伸手握着船夫的胳膊上了這小船,小船在平靜的河面搖晃幾下,蕩開一圈漣漪。
河沿邊穩着一座山,那山瞧着像一只大象,正匍匐在江邊,伸着長鼻飲水喝,水鳥一團一簇紮堆點綴在“象鼻”裸露出的淺灰色山體上,向江河引鳴。
船夫說,那叫象鼻山,也叫鳥山。一是形象,二是那山上鳥多得去,一年四季也不帶少。
兩岸的距離大約駛了七八分鐘,發動機如雷鳴般轟動。
吳嘉榮從船上下來,眼前是一條破碎的、鋪滿石子的路,兩側樹木繁茂,腳底則不知什麽時候踩着了一張又髒又灰的紙,吳嘉榮彎腰撿起,上頭是用黑色記號筆寫得字,很大,但興許經了風雨,洇開了一片,叫人看得不大清晰。
“學校”
“老師——招”
隐約只能瞧見這幾個字。
他捏着那張紙,沿着爬滿青苔的石子路,進入了平梁村,三兩孩子在路邊踢毽子,灰黑色的毽子飛得老高,咯噔一下掉到吳嘉榮的腳跟前。
吳嘉榮彎腰拾起,正想着将毽子還給孩子們,結果孩子們一擁而上,許是見着他手裏捏着的紙了,高興地鼓着掌,蹦蹦跳跳地擁着他:“來老師了!來老師了!我們有老師了!”
吳嘉榮一愣。
沒理清是什麽狀況,就被三兩孩子推搡着往村子裏走去。
一條路走到底,石碑上刻着“平梁村”三個大字,再往裏頭走,入眼的就是互相緊挨着的瓦片屋,兩層并兩層,再夾上那麽一些小平房。
七八十歲的老人頭發花白,半眯着眼坐在家門口擇菜,聞聲看來,多盯了會兒。
“小潑猴子們,這是打哪兒來的誰家的客人?”
猴子們上蹿下跳:“是老師!手裏有村長寫得招聘書!”
吳嘉榮聽到這話才回味過來,原來手裏這張看不清字跡的紙,是用來給村子招老師的,他忙想說是個意外,結果人村長已經跑到跟前了。
村子小,風聲傳得也快。
村長正擱家裏閑暇一會兒,一口茶還沒盡數吞下,就馬不停蹄地跑來,淋了一身汗。
“唷,老師啊,老師好,老師您貴姓?”村長點頭哈腰,接着又一拍大腿,“您先跟我去辦事處坐坐。”
吳嘉榮又一路被推過來。
辦事處是間小平房,屋裏陳設簡單,木桌木椅,牆上挂着褪了色的壁畫,鐵爐子正咯吱咯吱地燒着熱水,村長從赤色木櫃裏拿出個陶瓷杯,來回擦拭好幾遍,倒上了冒着熱氣的新茶。
吳嘉榮有些不大好意思,坐立不安地開口道:“村長……不好意思啊,我只是路過…。意外撿到的宣傳單。”
村長這下像是被澆了盆冷水,臉色都苦澀了起來:“孩子們已經停學半年了,半年前唯一的老師不辭而別——。哎,我還以為——”他又看看吳嘉榮,“您是打哪兒來?”
“北方。”吳嘉榮抿了抿唇。
“大城市吧?”村長問,“讀過大學是嗎,大城市的人都讀過大學。”
“……”
“都是小孩子,教的內容也簡單,”村長揩揩汗水,小心翼翼地試探:“孩子們都高興壞了,以為有老師來了——如果你能留下給孩子們上段時間的課,等我這邊招到新老師,就行,會、會很快的。”他又看看吳嘉榮的臉色,村長能開這個口,多數是見着吳嘉榮生了副好親近的模樣。
“包吃包住的,我都可以安排。”村長繼續說,“我們這兒偏僻,陸路不方便,去外頭多數走水路,限制了發展,也沒什麽錢——我還可以自掏腰包,每個月額外給你五百塊…。”
吳嘉榮只支着耳朵聽,沒有回答,他的眼睛落在窗子外若隐若現的山色,碧熒熒的,非常漂亮。
半晌後,吳嘉榮眨了眨眼,說:“好。”
于是,吳嘉榮在平梁安定了下來。
而江頤鈞,沿着城市的四周向外爬伸,安排人尋找吳嘉榮的蹤跡,在此期間,他得知了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