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謝常歡的屍首還是燒了,溫浮祝親自去點的火把。
江墨曾經苦口婆心了很久,都被溫浮祝一臉冷淡的拒絕了,「留着沒用啊。」
「那他媽燒了就能有用了?」
「至少看不見不心煩。」
然後溫浮祝就點了火,直接燒了顧生的藥廬。
顧生那時候在寝殿照料蘇衍,他脖頸上那一刀也已經快好全了,這邊藥還沒上完呢,就聽見後頭起了打鬥之聲。
一拉開門去就是滔天火光,衆羽鴉紛紛邏也來不及巡了,不是去救火,是去勸架——江墨和溫浮祝打起來了。
顧生當時都無法形容自己那一瞬間的心情了——你們他媽的都在幹甚麽?
「我他媽的我也不知道我在幹甚麽!」江墨怒吼了一句,懶得再去和溫浮祝纏鬥,扭頭就走。
溫浮祝也收了招式,晃晃悠悠又往自己的房間飄。
那把火将顧生的藥廬燒了個精光後,這年的第一場雪就下了。
重修藥廬還要趕着這等大雪天自然是叫苦不疊,顧生雖然被他倆氣的不輕,可也更是救人要緊——又病了一個,溫浮祝。
那時候正好是謝常歡的頭七。
顧生覺得該是自己的預言應了準,謝常歡化作厲鬼回來找他索命了。
也不是甚麽大征兆,其實說白了還該是前陣子淋了雨他就有發燒,現幾天燒的大了,有往死裏燒的架勢了。
顧生輕聲的問江墨,「我能不救嗎?」
江墨挑眉,「你能不救嗎?!」
爾後他倆也算是不再說話,這幾天誰的火氣都大,還都莫名其妙。
蘇衍脖頸上的傷好了一些後就又重新處理起事情來了,他們誰都不能倒下,更何況他想忙一點。
那天的一幕總像是一種奇怪的夢境,讓蘇衍一瞬間覺得自己是處在真實裏——太傅殺了他喜歡的人。
可又像是在做夢。
閑下來的時候就發慌,就忍不住揪着給他上藥的顧大哥不放,「謝常歡那個人呢?」
「謝常歡那個人呢?」
小半月餘後天冷的要人命時,顧生剛忙完了那邊又來照料溫浮祝,窩在床上的人咳嗽個不停,一不咳嗽張嘴第一句便是這話。
顧生正猶豫着該怎麽回。
又聽那人輕聲笑,「我燒了是不是?」
顧生便悶頭去戳那藥碳盆,不再講話了。
隗昇十三年天最寒的時候江墨突然說要走了。
爾後摔了一小撮精兵和五萬兵馬還真就遠紮邊境了,自此三年內從未回過頭來。
顧生尋思着,他大概也是受不了這樣的溫浮祝了。
蘇衍近些年倒是越來越頻繁的往他太傅這邊跑了,怕是看不住他他再出了事。
只不過總歸是忙的時候多,後來索性一咬牙一合計,拿鏈子栓床上算了吧。可那麽個活生生的人,懂禮貌人又好,真能拴住了嗎,真能舍得栓了嗎。
顧生認命,又重修了個小藥廬,就在溫浮祝那冷清樸素的小房間邊上,能閑着沒事煎藥閑着沒事看他發癫。
其實這人倒也不是多發癫。
一般閑着沒事擁着小被子坐在床上發愣的時候多。
偶爾自己來給他喂藥的時候,他會疑惑的問問他,「謝常歡那個人呢?」
爾後不等自己答,就聽他自己先回了這個答案。
有毛病,真是有毛病。
數着最受不了的便是大晚上的,他忽然穿着純白的裏衣赤着腳便闖出去了,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地裏走,四處找火把。
顧生有一次在聽那聲音不對時就醒了,心說他這一次再燒藥廬,那死的可就是他自己了,於是再度認命,搬出藥廬,在他屋子裏打地鋪。
大半夜被他飛撲下床的身形震住,爾後惡狠狠的一腳踩中肺腑踩醒過。
只不過好在,近些年這種不正常的苗頭越來越沒有了,他舉動也越來越正常了,有時候還清醒無比。
比如說又是一年寒冬臘月,顧生尋思着自己也快老了,不能老拿內力護着自己睡涼磚,大不了買個床支在這兒吧,這個舉動還沒做,第二天早上晴雪方歇,就聽見那人冷聲道,「顧生你在這兒幹嗎?」
顧生瞧他眼裏又複了清明,只好支吾道,「來給你換藥。」
溫浮祝愣了愣,然後點點頭,不冷不淡的哦了一句。
十二月大雪紛飛的時候江墨他們那邊尤其冷,片片雪箋之中傳回了江墨的一封書信。
拆開被小羽鴉貼心護了一路的『家書』,蘇衍和顧生一起抻頭瞧,那麽大一張紙上就倆字——挺好。
你他媽倒不如不傳!
三年了來一次信!一次就施舍倆字!真是!
但心底還是有些許興奮的,蘇衍留了那小羽鴉幾天,提筆寫了好久好久——比方說甚麽太傅越來越清醒啦,大概也是走出那段陰影啦;宮裏也都一切安好啦,江叔你甚麽時候回來啊……之類之類的。
後來要讓那羽鴉送走時,蘇衍又臨時改變主意,多留他一夜。
心說想起前幾天太傅忽然同他論了會兵術之道,這本是江叔會給他講的東西,沒想到以前是太傅走了江叔擔起他的責任,現在倒換着江叔走了太傅又擔起他的責任了,這倆人也真是……太默契了!
眼下拿着厚厚的書信又提着筆想去找太傅,心說一定要哄着太傅也寫兩句話,指不定江叔看到了就想回來了呢。
剛跑出殿門就有羽鴉追出來想給他披狐裘,蘇衍擡頭看了眼天空中輕柔的鵝雪,開心的道了句不用,便又忙一鼓作氣的往太傅那邊趕。
太傅雖然清醒了,反而厲色的時候更多,自己若有些無知問題去問他,鐵定是要挨罵的,問題是挨罵便算了,顧哥離得那麽近能聽到,回頭總是要再笑話自己一些時日的。
便是明裏上不笑,暗地裏也肯定是要笑的。
因為太傅說話真是太狠了,對自己要求也太嚴了。
現下趁着自己還有這個開口的勇氣,趕緊去再煩一遭他的太傅。
蘇衍飛速的跑到了溫浮祝這邊,推門而入就被暖意襲面,可是四顧一番,太傅竟然不在。
又去藥廬瞅了瞅,顧哥竟然也不在。
又往地上瞧了瞧,有兩串腳印是往外走的,兩個都差不多大小……
蘇衍先順着左邊的走,走了會兒發現是去顧哥的大藥廬,心下一愣,掉頭便往另一個腳印的路途上尋。
雪越下越大,蘇衍順着那腳印一路走一路晃,直到他走到了那間空置的宮殿前。
殿門微開了一個小縫隙,只容一人鑽身的模樣。
若是溫太傅的話,他鐵定會心思缜密的将門縫合上不被人發現的,雪地裏的腳印也該除去。
是吧……他太傅,可是聰明的很啊。
蘇衍忍住心下泛起的苦澀,咬着牙硬着頭皮往前尋,繞過了後門立在了一處空敞的地上,眼前便是萬丈天險,如風決斷。
這裏常年不曾有人來,亦不曾有飛鳥途徑,所以這塊地上的雪便顯得格外純白,格外柔。
蘇衍盯着那一溜串沒入懸崖邊上的腳印,忽然就不敢再想了。
寒風吹得忽然有些狠了,倏忽便吹散了他手中緊握的書信,染了墨的紙張『嘩啦啦』的便紛飛作天邊墨雪,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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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塵難祝浮生義,謝卻人間歡客常。」
——《常歡謝》正劇終。
古物,于二零一五,八月零一,下午。
作者有話要說: 就寫了一個番外0.0
下午14點22分22秒更上=w=
愛你們=3=
☆、【番外——多情囊。】
隗昇二十七年年末,宮牆高築固如鐵塔的宮殿裏,迎來了最不開眼的一位梁上君子。
此刻這位梁上君子真是十分惆悵,因為傳說中這間宮殿是隗昇護得最為嚴密的一處,按理說應該是有稀世寶物或者金銀寶器的,可他現下繞開層層守衛闖進來了,才發現……
空空如也,甚麽東西都沒有。
偌大一間宮殿裏就中央立了個小桌,桌上似乎是供了個牌位,牌位前擺了個壇子,呃……
他又定睛仔細瞧了瞧,那壇子旁邊似乎有個小布袋軟趴趴的放着!別不是好東西就藏在那裏頭?
還未等舉步往前走,便聽得角落裏傳來一聲不冷不淡的勸,「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出去吧。」
他訝異了一下,這般吃驚的回過頭,才發現角落裏的椅子上竟然是坐了一個人的!
只不過四下晦暗一片,他看不大清這人的長相,而他之前之所以會放心大膽的進來,就是他完全沒察覺到這屋子裏還有其他人的呼吸!
眼下保命要緊的同時,他也慌,畢竟他還不至于色盲到瞧不清這人穿了件甚麽顏色的衣裳。
有點不自在,又不知道這位後來治國有方又神出鬼沒的帝王怎麽會大半夜的閑着沒事自己守着這間屋子……又隐隐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呢,恍恍惚惚間便不知怎麽了,特發昏。
屋外的羽鴉此刻也有點心驚膽戰,心說這小子剛才速度太快了,繞着彎拐着圈就他娘蹿進來了,他們本是能攔住的,可他當時必然要拔出武器去攔脅,怎麽說呢……今天這個時辰,不大是個适合發出任何聲響來打擾他們家陛下的時候。
此刻正進退兩難,便聽得屋裏的蘇衍又和和氣氣了一句,「行了,把他帶出去吧,我還想再坐一會兒。」
於是兩個羽鴉模樣的人便趕忙進來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的就麻溜把這個好運氣的小偷給抓出去了。
今天是溫太傅走的第十四年了。
蘇衍輕輕從座椅上站起身,走向了那牌位,眸光落過那暗色錦囊時忍不住自己也一愣。
這錦囊是後來顧生給的,說是當時從謝常歡屍首上發現的。
拆開看了看,是一節蒼白的指骨。
顧生一開始只以為這是個謝常歡随身帶着驅毒避邪的——正如當初岑幺報他活命之恩的那個狼牙,也是帶點這種功效,所以以為這個也是有這種用途的,可是湊到鼻端來聞了聞,又聞不出淬過甚麽特殊草藥的氣味,顧生本是想自己留着研究研究的,反正謝常歡留着也沒用了。
後來才想到,這指骨可能是溫浮祝的。
又心下不無感慨,還好他娘的自己拿的早,不然被溫浮祝當天一個回頭的時間就失心瘋一樣的沖上來一把火燒了他整個藥廬,所有的統統都化成灰了,混雜成那麽一堆粉末,是要勞他費心費力的蹲下身撿尋個大半天,把你倆唯一有點聯系的東西統統給分辨出來麽?
這邊一堆,那邊一堆?
顧生當時真是很想也暴揍一頓溫浮祝出口惡氣的,可是這口氣他竟然好脾氣的給咽下去了。
只認命的将當日被那人喪心病狂化作一堆粉末的東西統統掃了起來,封進了同一個壇子,一直留存在這個屋子裏。
後來這個藥廬雖然建起來了……他也甚少來這兒,都是窩在小藥廬裏。
如今這大藥廬便是徹底荒廢下來,蘇衍索性便将此弄做了一處墓,閑着沒事了,就自己過來坐一陣子。其實也不是太常來,有時候想念的狠了,就過來呆一會兒,安安心。
手指剛想拂過那錦囊,蘇衍又一頓,收回了手去,只輕輕嘆了一句,便不再有其他動作。
謝常歡那時候又在想些甚麽呢?當年太傅的暗器迫得他手中匕首歪了一分時,蘇恒覺得自己耳邊好像落了一聲輕微的嘆。
那聲嘆息實在太輕了,也太渺茫,他并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了,或者那個人是否真的嘆氣了。
他只是看到他很平靜的轉過身去,等蘇恒從恍惚中回過神思來,就看到那柄□□早已刺穿他的肺腑。
又靜默的瞧了這錦囊兩眼,蘇恒倒是落了句實打實的嘆,爾後推門走了出去。
畢竟……無論怎麽說,這錦囊到底還是歸謝常歡所有的。
那是一年寒雪剛融初開春,萬物稍微活泛了那麽一丁點的時候,謝常歡就已經迫不及待的帶着聶白往北地狂奔了幾千裏。
小白走之前還特特帶了好幾把鋒利的家把什,以為師父是要帶着自己去做甚麽難纏的任務了。
直到到了一座山腳下。
他問師父,「我們日夜兼程跑了那麽久,是為了來這兒爬雪山的?」
「啊呀,就是要趁着這雪将融未融的時候,比較滑,這山頭更難爬了,所以方能更顯誠意。」
「甚麽?」
「山上有座廟。」謝常歡拍了拍他的頭,「你只當師父帶你出來強身健體的便可了。」
聶白不知所雲的茫然點頭,同他一起往上爬山。
可真等到了那廟前,聶白就有點無語。
心說門口那棵大樹上綁了一大堆紅繩是怎麽回事,那廟上又寫着月老廟這又是怎麽回事。
「好了,你自己轉着玩玩哈,別丢了,師父要進去一會兒才出來。」
那時候幾乎沒怎麽有人的,他又能轉去哪兒玩呢。
大敞的殿門直對着院中央的爐鼎,熊熊燃燒着的三支香燭好像有種撐過了一整個寒冬的架勢。
當時地上積雪也沒化全,他倚在那大樹下,眼睜睜瞅着師父虔誠的在那蒲團上跪了一天。
看的時間久了眼睛發直發花,他就擡頭去看天空中的紅繩,紅繩上有的垂了木牌,那時年少心性也不太顧慮這些,只随手抓了一個去看,看了之後又紅了臉松了手,不願再看下去。
暮野四合之時天終于昏了,天空中忽然又落了點細雪,特別柔,跌跌撞撞搖搖晃晃的往下落,有點像剛直起身子的師父。
可還未等他上前去攙扶一下,便瞧見殿門口的一個小和尚沖師父揮了揮手,然後師父不知怎了,呲牙一笑,接着很開心的就進去了。
聶白其實不大喜歡這套的,佛家人總講究個看人誠心。但從別些方面來想——不論猜忌這一說,這裏若是個真不吞香火錢的,單單看人誠心與否,聶白還能瞧得起他們一點;如若只是故意為難人罷了……聶白只能覺得這群人腦子有毛病,師父這樣的尤甚。
待到謝常歡再出來時,手上就多了一個暗色的小錦囊,表情卻比進去時都要得瑟。
聶白不解,「這是甚麽?」
「治老溫的。」
「怎麽治?」
謝常歡斜睨了會聶白,忽又勾肩搭背的一笑,「徒弟,聽沒聽說過一句話?很俗很俗的一句話。」
「……沒聽過。」
你瞧,若是老溫在這兒,他定然能回得上來。
那便是——
「多情總被無情惱。」
「溫前輩無情,師父你多情?」
「那老和尚笑話我濫情,說我喜歡上的人又偏偏無情。」
「所以這個布袋……」
「欸,這怎麽能是布袋呢,這玩意兒叫多情囊。」
「多情囊?」
「嗯,把我倆一些東西放進去啊……把我濫情勻掉一部分給他,把他的無情抽回一些來給我,這樣我倆就……咳,你懂得啊~」
聶白終于忍不住聳肩笑起來,真是……甚麽嘛,這種東西師父也會信。
再說了,師父又怎麽像是一個濫情的人?倒是溫前輩,只聽起來便像是一個無情無心的人。
如今,聶白深夜夢回有時還會想起這段陳年往事。
那時候師父笑的特別開心,好像真的求得了一件如有神明保佑的利器在手一般。
卻沒料到,天予多情,不予長相守。
——番外終。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箱君代發:】
《常歡謝》更完了=w=,古物君正在努力的存下篇古耽稿子中……
因為目前來看下篇古耽《嘯狼寒風霜》(←這篇會是HE。)存稿不多所以先不開。
于是接下就主更《束魂令》啦。
愛你們=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