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謝池南和趙錦繡一直保持着前後腳的距離,他的腳步不算快也不算慢,既不會讓趙錦繡跑得氣喘籲籲,卻也不會讓趙錦繡跟上自己。
從前兩人吵架或者玩鬧的時候也會這樣。
他走在前面,趙錦繡氣喘籲籲跟在後面,有時候他為了逗她還故意倒着走,看着趙錦繡拼命想跟上他卻怎麽都跟不上的模樣,他就會喊她“小矮子”,當然最後的結局肯定是趙錦繡同他阿娘告狀,他挨阿娘的罰。可他一貫是不記打的,就算被他娘教訓一頓,過陣子,還是會繼續樂此不彼地和趙錦繡這樣玩鬧。
兩人就是這樣吵吵鬧鬧長大的。
如今情形相似,心緒卻完全不同,從前是為了逗她,如今……謝池南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趙錦繡。
他以為趙錦繡知道那些事後會遠離他。
可她并沒有這麽做。
哥哥的死沒有讓趙錦繡遠離他,他的冷漠和疏離也沒有讓她離他而去……謝池南不知道該怎麽表述自己的情緒。
他應該高興的。
這麽多年不去聯系趙錦繡,其中一個原因不就是怕她知曉那些事後厭惡他嗎?如今她待他如初,他自然該高興。
他也的确高興。
發生那樣的事情後,家人厭惡他,從前結交的朋友遠離他,從始至終站在他身邊的只有傅玄和陶野,可他們二人都是他的好友,與哥哥并不熟悉,因此趙錦繡這一份不曾更變的親近對他而言才更顯珍貴。
可高興之餘,他更多的卻是無奈。
謝池南不是不清楚燕氏心中的糾葛,他從小就在她膝下長大,比他的父兄更能體察她的情緒,她并沒有像她表現地那麽恨他,他是知道的。
在多少個夜晚,白日才同他發過火的阿娘會在他房中燭火全熄滅的時候悄悄進來,小心翼翼地給他上藥,然後在床邊一坐半宿,最後又嘆着氣離開。
他清楚她恨他除去因為他害死哥哥,還有害死哥哥的他不僅沒有替他好好活着,還每天醉生夢死,不知上進。
可他即使清楚也不願更改的原因——
不過是因為他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這人早就沒有什麽以後了,如今活着也不過是想找到匈奴人的老巢,殺死呼延利,讓大漢的鐵騎踏平草原,讓千千萬萬個英魂得以安息,讓他對他有愧的兄長能有個交待。
他不會告訴任何人他要做的事,大漢史書也不會對他有任何記載,他會如那塞外的黃沙一般淹沒于那遼闊的沙漠之中。
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為自己選擇的歸途。
他希望對他們而言,他只是一個不求上進的廢物,一個醉生夢死的纨绔,一個活着讓人厭惡死了也不會浮起波瀾的存在……那麽即使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她們也不至于太難過。可面對阿娘的冷言,他尚且還能保持如初,可趙錦繡如故的親昵,卻讓他沒有辦法真的不去管她。
聽着緊随其後的腳步聲,聽着趙錦繡小聲的抱怨,謝池南只能繼續沉默着往前走,就再陪她一次,等今日之後,他就回書院去,她總不能去書院找他。
何況金陵事多,她終究……也待不了多久。
影壁到了,謝池南停下腳步,正要喊人去準備馬車,身後的趙錦繡卻未察覺,一股腦撞在了他寬闊有力的脊背上。
“唔。”
謝池南幾乎是在聽到這一聲的時候就立刻轉身了,看着趙錦繡低着頭捂着額頭和鼻子,他擡手想捧起她的臉看一看,但想到自己的決定又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背在身後,喉間吞吐幾番,關心和擔憂盡數壓下,最後仍是冷着一張臉繃着嗓音和趙錦繡說道:“讓你走路不看路。”
這一下算是徹底把趙錦繡憋着的火給點着了。
她豁然擡頭,露出一雙微紅的眼眶,看到謝池南那張死人臉的時候,再也忍不住,氣沖沖道:“誰讓你一直走我前面!”她是真的被謝池南氣到了,只知道盯着他這張冷冰冰的臉,根本沒有心情去注意他背着的手,自然也就沒有瞧見謝池南背在身後的那雙手攥得青筋都冒出來了。
那是極力克制下的結果。
趙錦繡這些年已經很久沒有生過氣了,趙妃如的挑唆,趙若微的怒火根本掀不起她心中的波瀾,即使被麗妃當做打壓姑姑和表哥的棋子,她也能夠冷靜地分析利弊為家中盤算。
她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有情緒太過波動的時候了。
如今看來,她錯了,碰到謝池南,她就仿佛回到以前,他随随便便一句話一個動作都能惹毛她。
一夜憂心未怎麽睡加上連着兩日被人這樣冷待積累下來的不高興在這一瞬徹底爆發出來了,趙錦繡看着面前神色漠然的謝池南,嘴唇微張,最後竟直接上手推了他一下,見他身子輕晃也沒理會,直接繞過他往前走去。
她冷着一張臉,腳步走得又快又重。
影壁處的下人們老早就瞧見他們争執了,此時都是一臉戰戰兢兢的模樣,眼睜睜看着她越走越近,最後還是年邁的管事提着心迎上前和人恭敬道:“郡主可是要出門?您稍候,小的這就給您準備馬車。”
他說完就想讓人去準備,趙錦繡卻冷着一張小臉說,“不要馬車,給我準備馬。”
“這……”
管家猶豫,這可是打金陵城來的貴人,即使遠在雍州的他也聽過趙家的地位,這要是出個什麽事,他們可如何擔待得起?他不由把目光移到跟過來的謝池南身上。
雖然他家二少爺也是個混不吝,但總歸是主人,他便請示人,“二少爺,您看。”
謝池南也聽到了趙錦繡說的,他皺着眉正要開口,卻見趙錦繡直接往前走了兩步,那邊有好幾匹馬,她随便翻身上了一匹馬,然後誰也沒看直接策馬往外沖去。
管家被她的速度吓得臉都白了,追了幾步喊道:“郡主!”可趙錦繡一人一騎走得飛快,哪是他能追上的?
他只能回頭去看謝池南,想問問他如何是好,卻只瞧見一道白色的身影往外沖去,等白影閃過,謝池南也不見了。
……
趙錦繡聽到身後傳來的馬蹄聲,曝露在陽光下的小臉變得更冷了,馬鞭垂落虛點半空,兩片好看的紅唇緊緊抿着,握着缰繩的手也攥得更加用力了。她知道是謝池南,卻懶得回頭,可她多年不曾騎馬,騎射到底生疏了一些,沒一會就被謝池南追上了。
餘光瞥見身邊的藍色身影,她撇過頭,不去看他,卻也沒有再提速。
只是依舊不肯和人并駕齊驅。
就像剛才謝池南不肯和她一起走一樣,趙錦繡如今也這樣,只要瞧見身旁的白馬跟她身下的黑馬并駕,她就要往前一些,不多不少,正好是剛才她和謝池南走路時的距離。
她這番行為舉止,幼稚的不行,謝池南只一眼就瞧出她的意圖了。
若放在從前,他指定是要笑話她的,可如今……他看着趙錦繡不高興的側臉以及緊抿的紅唇,還有那微微鼓起的腮幫子,他沉默一瞬,最終還是握着缰繩,低眉朝趙錦繡說了一句,“對不起。”
本來還一腔怒火的趙錦繡忽然就沒那麽生氣了。
到底不是小時候了,小時候和謝池南吵個架能氣三天,現在……握着缰繩的趙錦繡沒再一定要比人先一些,她放慢動作,沉默一瞬後轉頭看向身旁的謝池南。
“謝池南,你到底怎麽了?”她剛才就想問了。
如果是因為謝大哥的事,她如今也都已經知道了。可她既然選擇來找謝池南,就代表她沒有因為這件事責怪他,可為什麽謝池南還要繃着這張臉,拒她于千裏之外呢?
空氣之中又是一陣沉默。
少年神色緘默,握着缰繩沒有說話。
想到昨夜謝伯伯說的那番話,趙錦繡看着沉默不語的謝池南,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她沒再逼問他,而是選擇放軟嗓音,“如果是因為謝大哥,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我知道最不希望發生這件事的就是你。”
“謝池南,我沒有怪你。”
“而且我相信謝大哥在天有靈也不想看到你因為愧疚變成這個樣子。”
“謝池南……”
她還欲往下說,身旁的少年卻突然打斷她的話,“你不是餓了嗎?走吧。”他說完就率先騎着神離往前,這次他沒有離趙錦繡很遠,卻依舊選擇把背影留給趙錦繡,不想讓她看到他臉上的神情。
“謝池南!”
趙錦繡臉色微變,手握缰繩,高聲喊他的名字。
藍衣少年頭也不回,就像是沒有聽到。
此時旭日高升,耀眼奪目的金光從天際洩下,明明是燦爛明媚的春日,可趙錦繡看着謝池南的背影,心裏卻湧上一陣無盡的疲憊。
她以前從來不覺得六年的時光有什麽。
即使他們天各一方,即使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書信往來,可她一直執拗地相信她和謝池南的關系始終如初,就算再過幾年,就算他們各自都要娶妻嫁人了,他們依舊都是彼此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依舊會在對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可謝池南如今的表現卻讓趙錦繡第一次産生了懷疑。
謝池南真的還拿她當好朋友看嗎?
如果是,為什麽謝池南要這樣,為什麽連與她好好溝通下都不肯。
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
雖然謝池南從小就臭屁,還有很多毛病,可他絕對不會這樣忽視她的擔憂,他會在她擔心的時候,又別扭又臭屁地解答她的擔心,不會讓她胡思亂想,更不會用冷冷清清一句題外話,終止她所有的疑問。
其實他們現在的距離不算遠,趙錦繡只要擎僵策馬就能與他同行。
可這一次,她卻沒有選擇這麽做,她沒再像之前似的拼命追逐謝池南的身影,她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從前隔着千山萬水都無法讓她感覺到的距離感,如今僅僅咫尺方丈卻讓她橫生一種相隔萬裏的感覺。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穿過裏坊的巷子來到街上。
街上十分熱鬧,走街賣貨的攤販,耍猴雜技的百戲,琳琅滿目的貨物還有撲面而來的香氣……可馬上的兩人此時卻都沒有觀賞的興致,兩人一個領路一個跟随,距離始終一致,話卻未說一句。
等穿過熱鬧的街道,謝池南領着趙錦繡停在一家“大胡子飯館”前。
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趙錦繡的目光忽然微微閃爍了一下,她雖然沒來過,卻聽謝池南說起過,他曾與她說這家胡辣湯是雍州一絕,她從前就念着這一口味道,沒想到如今還真來了。
只是如今兩人這個關系……
趙錦繡看了一眼謝池南,見他依舊還是先前那副沉默的樣子,她也就沒了開口的興致。她撇過頭,不去看他,也不去看那塊門匾,目光虛無地落在一處地方,只當什麽都不知道。
“進去吧。”
謝池南翻身下馬,看着身後的趙錦繡說道。
見她依舊冷着一張俏臉別着頭不肯與他說話,他薄唇輕抿似要張口,最終卻也什麽都沒說,只是等趙錦繡下馬後,一道牽着她的馬走到一旁系到柱子上,而後才領着人往裏走。
這個點雖然不算晚,飯館卻已經沒什麽人了,一個系着藍花圍布的婦人正在收拾,聽到聲音,她忙轉身打招呼,瞧見是謝池南又笑了起來,“您今天怎麽得空來了?”
她寒暄一句,又說,“您先坐,我讓我家那口子給您準備吃的去。”說完瞧見跟着他進來的少女,眼眸頓時一亮,她活到這把歲數還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姑娘,就像天上的仙女。
“這位是?”
趙錦繡等着謝池南開口。
她想但凡謝池南說一句他們是朋友,她也就不生氣了,可謝池南什麽都沒說。趙錦繡心裏一陣陣難受,像是被人揪着心髒似的,臉也更冷了,她什麽都沒說,倨傲地擡着一張明豔的芙蓉面,直接越過他找了個位置坐下,和婦人說話倒是一貫的客氣,“勞煩幫我上一碗胡辣湯。”
卻是同樣沒介紹兩人的關系。
謝池南眼睜睜看着趙錦繡跟他擦肩而過,他知道她不高興,明明是他自己選擇的路,這會不好受的卻還是他。他把心緒壓在心底,正想跟人過去,一聽這話卻皺了眉,看着趙錦繡說道:“你胃不舒服,這會不能喝湯。”說完又和婦人交待,“給她上一碗白粥,再來一屜包子。”
趙錦繡理都沒理謝池南,只看着婦人重複,“不必,給我胡辣湯就好。”
兩人意見相左,誰也不肯服軟。婦人一會看看謝池南,一會又看看趙錦繡,她是過來人,清楚兩人這是鬧了別扭,又見他們這副僵持的模樣,好笑出聲,“那就都上,先喝點白粥墊墊肚子,好了再喝湯。”
“你們看可好?”
謝池南沒意見了,趙錦繡也不是那種會把自己不高興甩給旁人的人,聽婦人這樣安排,倒是也沒什麽意見。
“那就這麽定了,你們先坐,我這就去準備。”婦人說着就打了簾子進去了。
屋中很快就只剩下謝池南和趙錦繡兩個人,兩人一個坐一個站,誰也沒有開腔,謝池南本想走過去,待瞧見趙錦繡額頭上的紅痕又皺了皺眉,“我出去一趟。”他說完見趙錦繡沒有吭聲,張嘴遲疑一下,還是沒留別的話,轉身出去了。
聽着匆匆離去的腳步聲,趙錦繡擦拭筷子的手一頓,她轉頭看了一眼還未徹底落下的簾子外少年走得義無反顧的身影。
趙錦繡目光微黯,眉眼沉默,神色低落。
手中擦拭幹淨的筷子平放到碗上,趙錦繡收回眼眸,看向窗外,外頭春光明媚,而她在這不算明亮的冷清室內,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