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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哄小孩的話可蒙不了我。我知道二春肯定出了大事,或許被關起來了,且她還有個孩子死了--陰魂什麽的,我可聽說得多了,只是不太明白,怎麽二春會有孩子呢?她還沒嫁人呢!

入夜的時候,我趁着秦三姐去伺候爹上床,自己悄悄溜出了屋。一路朝用人的房裏找二春--可是卻不見人影,一直找到了柴房,才聽見裏面她的哭聲。

我說:"二春,二春,你幹嗎?誰欺負你了?"她好像壓根兒聽不見,還只哭她的。

我扒在柴房的門上:"你別急呀,你告訴我,我找阿牛來給你出氣。"

這下二春哭得更兇了,斷斷續續地叨念:"阿牛,阿牛,我對不起你......"

這可當真是"我不懂"。急得要命,我道:"二春,你好歹跟我講,你要吃什麽不?要喝什麽不?我去廚房給你偷。"

二春還哭,但我猜她在搖頭,因為過了好一會兒,她悉悉唆唆地爬到了門跟前,道:"四小姐,求您幫我個忙......我做牛做馬都報答您......"

我說:"二春你講,什麽我都幫你。我還有金镯子,給你和阿牛私奔用。"秦三姐的确把那金镯子送給了我,我讓這貴重的首飾磕着房門,安慰二春。

二春也許在裏面擦了擦眼淚:"謝謝您,四小姐。"接着,她就求我幫她去土地廟後留個信兒給阿牛--就是擺三塊石頭,阿牛便能明白明天傍晚來見面,到那時,二春再有話讓我交代。

這一點兒也不困難。我拍胸脯答應了,立刻就辦妥,覺得自己像《單刀會》裏的關羽一樣英雄。再偷偷摸摸溜回房裏,沒人發覺,一覺睡到大天亮。

大白天,我不能跑去找二春,坐在窗戶跟前發愣--大家說我病才好,不能上院子裏淋雨玩,我只能把手腕上的金镯子轉來又轉去。

這時,我就聽到前面有人叫門:"杜大夫在嗎?"挺着急的樣子。

瑞嫂本來在廚房裏,老遠應聲,還要走一刻功夫才能到。她才經過我面前時,那門外的人又叫道:"還不開門?我今終于知道什麽叫庸醫了!"

庸醫?不就是沒本事的醫生嗎?爹常常罵弟弟,說他們不好好讀書,将來就是庸醫。但是爹也常說,我們杜家沒有庸醫的--門外那人罵什麽呢?我好奇起來,爬下窗臺跟去看。

瑞嫂也有幾分生氣,道:"催命呀?這不是來開了麽?"一路小跑地到了門前。

外面站一個陌生女人,頭上插了根簪子,顯然是從外鄉來--白河村戴得起簪子的女人都是我家的朋友,沒一個我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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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嫂打量着她:"你找老爺看病?"

那女人惡狠狠氣鼓鼓地瞪着瑞嫂:"鬼才找他看病!我找他算帳來了!"

瑞嫂被吓得呆住了,我也愣了愣:我雖然沒少挨罵,但從來還沒有外人這樣在我面前說話的--她頭頂上可就是皇帝賜給我家的牌坊呢!難道她也不識字?

幸虧秦三姐從裏面出來,招呼道:"這位大嫂,老爺就在花廳,看病請進吧。"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倒不好伸手打笑臉人,就"哼"了一聲走進院門來。

秦三姐在先頭領着她,我和瑞嫂跟在後面,直走到了花廳門口,那女人就又罵了起來,道:"姓杜的,你算什麽大夫?草菅人命,我非拉你見官不可!"

爹在裏面粗聲回應:"什麽人胡言亂語?"

我猜他的臉一定鐵青鐵青--是真的生氣了,他要教訓這個惡婆娘。

真想跟進去看看解氣,可秦三姐不讓,打發瑞嫂領我回屋去。我當然滿肚子的不高興,還得受瑞嫂的教訓:"小孩子不好聽人講是非,将來長大了也不行--女人最忌長舌了。"

哼,她嘴裏這樣說,才把我送回屋,自己卻跑去偷聽了。我要蹑手蹑腳地溜去決沒有問題,只是我突然想:大人都聚在花廳了,姐姐們在繡花,弟弟們在讀書,我現在去找二春,豈不是最好的時機?

這樣一想,我就立刻跑到了柴房。二春正等我。她說:"四小姐,這話頂重要--你幫我問阿牛,到這地步了,他還要我不要。"

我笑:"你傻呢,他怎麽會不要你?他和你私奔呢。"

二春可笑不出來,哭得太多,她嗓子啞啞的:"四小姐,總之你就去問問他。他要是還肯要我,我死也瞑目了;要是他不要......"

"那怎麽樣?"

"那我......那我......"二春喃喃的。我猜她大概也想象不出阿牛會"不要她",所以過了好半天,也沒聽到她說下文。

好時機不許我耽擱太久。我說:"你別瞎想,我這就去,你等我回來。"說完,飛快地跑出了後門。

約定的是黃昏相見,這時才不過中午,可我一出門就見阿牛垂頭喪氣地靠在土地廟的破牆邊。他這樣壯實的一個小夥子,幾天的工夫簡直好像大病了一場似的,瘦了一整圈兒下去,臉上胡子拉碴的,眼圈兒青黑,活像才挨了兩拳。

他看到我,一骨碌爬了起來:"四小姐,二春呢?二春現在怎麽樣了?"

大毛說,戲裏的書生見了丫鬟都是這模樣。我這會兒,就是他的救命王菩薩。"還說二春呢,二春可哭死啦。"我道,"連我都陪着她病了一場,你說,你是不是要好好對她?"

阿牛兩眼通紅:"四小姐,您就別作弄我了。我聽說二春......二春被關了起來,還有孩子......孩子的事,是不是真的?"

"怎麽不是?"我說道,"還是個男孩呢!二春現在可慘啦,吃也不吃,睡也不睡。她就要我來問你一句話。"

"什麽話?"阿牛瞪着我,好像他不是用耳朵聽,而用眼睛,還想用鼻子,用嘴,連一個字也不容錯過。

我不敢賣關子了,說:"她問,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不要她。"

"我?我怎麽會--"阿牛一捶破牆,土屑紛紛朝下落,跟着眼淚也淌了下來"是我對不起她,我對不起她呀!"

得!她說她對不起你,你說你對不起她。兩人一起哭起來,到什麽時候才算個完?

我可比他們懂事得多,一跺腳:"大男人,丢不丢人呀?二春是我家的丫鬟,現在我就來問你,你願不願意和她私奔?"

阿牛一愣:"四小姐,您這是?"

"別羅嗦!"我很威嚴,"你就只告訴我,你到底願不願意。我......我可以給你們--做主!"

"撲通",阿牛給我跪下了,"四小姐,您的大恩大德,我做牛做馬都沒法報答!"

我又不缺牛馬。我只缺人陪我玩兒。然而他這樣說,使我萬分得意,學着秦三姐扶王七娘男人的那個架勢把他拽起來,三下五除二,抹下了腕上的金镯子:"這給你們做盤纏,你帶二春走得遠遠的,上京城去,等你們發了財,再接我去玩,曉得不?"

阿牛想是被黃金的光芒刺傻了眼,我的鴻圖大計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捧着金镯子兩手直打顫兒,腿腳也跟着顫,又跪下了,咚咚咚地亂磕頭:"四小姐......四小姐,我......"

"你什麽呀你!"我跺着腳,并擔心地回頭張一眼後門,看看張媽或瑞嫂是不是追來了。還好沒有。"呶,我跟你講--"轉動我聰明的腦瓜子,"你現在就回家去收拾好東西,我把後門帶上,但是不上闩,天一黑你就來,趁着大家吃飯,把二春帶走--明白了沒?"

阿牛拼命地點頭,還鞠躬:"明白了,四小姐,謝謝......謝謝......"

我可沒工夫聽他羅嗦--像"私奔"這樣的大事,前後不曉得還有多少需要我張羅,便揮揮手打發了他,一溜煙兒跑回了院裏,擺弄好了門闩,又到柴房把計劃原原本本和二春說了一通。

她直在裏面搖頭:"四小姐,你別瞎鬧了......別瞎鬧了。有他這話,我就可以閉眼了。"

我很想勸她兩句,不過自己心裏打着鼓兒,生怕多留一會兒就要被發覺,又一想:你現在是不信我,等天黑阿牛來接了你,你可要要給我"做牛做馬"了呢!于是我也就不和她多說了,東張西望地上廚房去--要偷些饅頭預備二春路上吃。

可是才一進門,就看到了張媽,筷子"哐啷哐啷"正打雞蛋。出乎意料之外,我一下子呆住了。

張媽看看我:"四小姐,你又來偷什麽東西吃?"

"我......我......我......"做賊心虛,我眼珠子滴溜滴溜轉,"張媽你沒去看熱鬧呀?"

"看什麽熱鬧?"張媽筷子不停,"哦,你說那個城裏女人?我張了一眼,淨睜着眼睛說瞎話呢,自己的弟媳婦兒沒看好,孩子掉了,身子毀了,怎麽怪到老爺頭上來?她還怪有理地鬧騰,回頭就找人來把她拿到衙門去好好吃點苦頭。"

我望着那飛濺的雞蛋黃:"什麽孩子掉了?身子毀了?什麽意思?"

張媽一愕:"去,去,去。什麽不該你問,你就問什麽!她那是說瞎話呢!你要餓了,就乖乖呆着,我就煎饅頭給你吃--诶,是不是有人叫門?"

她年紀雖大,耳朵卻靈光。我仔細一聽,果然前門又有人敲門。聲音是很大的,才能穿越庭院房屋傳來,但是又很有禮貌的模樣,像個老學究--像是老鼠臉的劉大夫。

張媽擱下了活,手在圍裙上擦着:"這個瑞嫂,聽到什麽張家長李家短的,就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了,二春又......唉,前前後後的事,怎麽都落到我這把老骨頭身上?"

她去開門了,我跟在她的後面。果然,來的人就是劉大夫。

他的小眼睛賊亮賊亮,笑眯眯問我道:"四姑娘好啊,令尊呢?"

張媽替我回答:"老爺有客,劉老爺可到的不巧了。"

"是麽?"劉大夫自己鑽進了院子來,還笑着,看到他那模樣,我就恨不得變成一只貓。就是他害了二春。真不明白阿牛怎麽把錯往自己身上攬!

"那麽我就在書房等等他吧。"劉大夫老大不客氣地自個兒朝裏走。張媽皺了皺眉頭想阻攔,他卻接着道:"您是張媽,我知道您的手藝好,上次做的點心可真可口,京裏的廚子都不及你!"

這一句話,好像從嗓子眼兒裏伸出手來胳肢人,一下把張媽給逗樂了:"老爺您說的哪裏話呢......"兩手都不知要往哪裏放才好,歡天喜地地引路到書房,又張羅茶點去了。

我仍舊跟着。曉得這老鼠臉沒安好心--他怎麽可能是來見我爹的,一定是等不急要找二春。我才不叫他得逞!

就把守在書房的門口。

劉大夫有一本沒一本地翻看着我爹的書。又從書後面把眼張望着窗戶外面--打量他就知道是想看到二春呢。我心裏重重地"哼"一聲,白眼翻翻。

劉大夫卻仍然笑着,且突然開口道:"四姑娘讀書識字麽?"

"沒。"我鼻孔朝天。

"為什麽沒讀書呢?"

"我爹說,女孩子讀書沒用。"

劉大夫呵呵笑,撚着胡須:"非也,非也。女子讀書,宜室宜家,人謂‘紅袖添香夜讀書',教女子讀書,實在在閨閣一個樂事......呵呵,不過四姑娘還小,将來自然有你的夫君教你。我今後就會好好教二春的。"

呸!你臭美!我恨恨地想。雖然我的确覺得讀書是件挺好玩的事。

劉大夫會錯了意,道:"你不要不信我說,将來你就會知道,這樂趣可大着哩--比方說,院子裏那花,你曉得叫什麽名字麽?"

"叫蓇蓉。"有什麽了不起!

"蓇蓉兩個字怎麽寫?"

"草頭底下一是骨,芙蓉的蓉。"我記"不該記的事情",頭腦特別靈光。

"蓇蓉的藥性如何,又在何處記載?"

這可難倒了我,嘟着嘴。

劉大夫笑得兩撇眉毛朝下挂着,揚了揚手裏的書:"看,這你就不曉得了吧--其葉如蕙,其本如桔梗,黑華而不實,名曰‘蓇蓉',食之使人無子。這書上可都寫着呢!你要是能曉得了這些典故,你家是醫理世家,來了客人,令尊可帶你出來向大家表現表現,面上多麽光彩!"

什麽莫名其妙的東西!我懶得搭理他。

他也漸漸覺得無趣了,再不來找我說話。

張媽這時正好端上點心來,連同給我做的煎饅頭。我搬正小板凳左在門檻兒邊,像個門神似的攔着道兒。她叨咕我,我不理她。

院子又一陣吵鬧,是那外鄉女人從花廳出來了,一行走還一行怒罵不止:"庸醫""草菅人命""祖宗無德""絕子絕孫",老遠都看得到她的吐沫星子。

瑞嫂負責轟她,威脅道:"我家姑爺可是縣太爺,你再吵吵,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外鄉女人道:"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這官司打到閻王爺那裏我都不怕。你們醫死了人,害了我弟弟全家,我非得叫你們全家來償命不可。"

說得這麽兇狠,吓得我打了個冷戰,手裏的饅頭也掉到了地上,才彎腰去撿,不料被劉大夫觑着了空檔,奪門而出:"杜兄,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爹的臉鐵青:"這瘋婆子來敲詐勒索的......"

"你胡說八道!"外鄉女人打斷他。大概她也聽出劉大夫操京城口音,以為是個大官兒,就朝那老鼠臉央告道:"我弟媳婦兒叫這庸醫害了......我弟弟全家叫他害了......老爺替我做主!"

這是我不明白的那一段,什麽"孩子掉了""身子毀了"的。我走到了跟前,想要聽個分明。然而瑞嫂死拖活拽,張媽也來幫手,終于将外鄉女人丢出門外去了。大門"轟隆"的關上,只剩小小的老鼠眼還望着我爹。

我爹清了清嗓子:"啊,劉兄,抱歉抱歉......"作勢請他回書房,壓低了聲音講道:"來找我要神方,我不肯給,結果來勒索,就是這樣。劉兄不用理會她。"

神方?我想從秦三姐的臉上尋找答案。她的臉色是蒼白的,眉頭擰起了疙瘩。

在我的記憶裏,簡直再找不出哪一天比這天更熱鬧的了。

我爹和劉大夫前腳才進了書房,我和秦三姐還不及走回二門裏,就看到大毛在院裏探頭探腦。秦三姐一眼瞧見他了,急忙攔住:"你在這裏做什麽?"

大毛估摸是在我家的宅院裏轉了向了:"我來找太太您的......我和我娘......"

秦三姐趕緊左右看了一下--張媽和瑞嫂都不在。她問大毛:"你娘?怎麽揀了這時候?你們怎麽進來的?"

哪還用他回答?是我給阿牛留的門呀!

大家一同走到了後面,見王七娘靠在門口,眼睛腫得像桃子,見到了秦三姐即號啕起來:"杜太太,是我對不起您呀......"

秦三姐趕忙上前又是拽胳膊又是捂嘴:"說哪裏話,這同你沒關系。你小聲一點吧,叫老爺知道了更麻煩,況且你大姑還沒走遠呢。"

王七娘愕了愕,把拳頭塞進了嘴裏,狠狠地咬着--原來她方才并沒有流出眼淚來,只在幹嚎,這會兒一抽一抽地打嗝兒。我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真擔心她會把拳頭吞下去。

秦三姐連扶帶拽地拉她到後門外,低聲地問道:"怎麽會出了這樣的事呢?現在的确有些麻煩......"

王七娘的身子抽動個不停,嘴裏有拳頭,聲音嗡嗡的,含糊不清。我聽不明白她說什麽。于是就瞪着大毛。

大毛搔着腦袋:"是我姑姑,她聽說小弟弟沒了,和爹娘叽咕了好幾宿,今天早上突然在家裏發瘋似的大罵你爹,說要拉你爹去見官。"

發瘋。我也覺得這是唯一的解釋,不過,王七娘着裏忙慌地跑來哭啥呢?

"多半是怕你家把我姑姑告到縣老爺那裏去吧。"大毛道,"我爹和我娘都急得快死了。喂,你可千萬不要告她呀。"今天把我當大人,認為我能使得上勁兒的人也特別多。我心裏別提有多得意了,先點頭說:"那當然。"接着,迫不及待把大毛帶到一邊,告訴他我的"私奔計劃"。

他聽得直點頭:"真和戲裏一樣好了。到時候阿牛和二春成了有錢人,你可別忘了告訴他們這點子也有我一半的功勞,好賴要給我捎把真的關公刀來。"

這還不容易?我叫他放心,只要二春逃到京城,一報平安,便叫她買把大刀來。大毛好不開心,又同我詳細交代了這把刀應該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千萬不要買錯了。我抱怨:"這麽麻煩,你自己和阿牛說去好了。"

大毛道:"也對。你說他天黑來,那我就天黑前上他家去,一定......"

正說着,秦三姐來招呼他了:"大毛,快跟你娘回家去。"自己在那邊又拍了拍王七娘:"別愁壞了身子,老爺這邊有我頂着。只是,這事鬧出來一定你們吃虧,你可要想法攔着你大姑。"

王七娘還在打嗝兒,整個身子一伸一縮,看起來好像是點頭答應似的,拉着大毛的手走了。我想站着望望他們,因為以前我和秦三姐離開他們家的時候他們總望咱們,秦三姐說,那叫"禮貌",小孩子家要懂禮貌,可是今天她卻一點兒也不禮貌了,像屁股着了火一樣,拉着我就回到門裏,叮囑說:"不要和爹亂講。"接着,牢牢地闩上了門。

這下我可慌了神:阿牛要怎麽進來呢?

想找借口留在後門口玩耍,不料瑞嫂又轉了出來,道:"太太,老爺叫您開箱子挑兩塊料子給二春做衣裳--四小姐,你又上哪裏踩了一腳泥?小孩子腳着涼了,又要生病啦!"說着,從秦三姐手中接過我,不容分說把我帶回了房裏。

我可真是愁死了,一個勁兒和她別扭:"你就讓我去玩玩嘛,去玩玩嘛,我給個銀锞子你。"

瑞嫂板着臉:"四小姐,你哪裏學來的這一套?我瑞嫂在你杜家這麽多年,難道是那種貪財的人麽?我可是為了你好......"絮絮叨叨,外面毛毛雨的雨點兒也沒有她的話多。

這法子行不通,我只好閉嘴,假裝學繡花,心裏尋思着別的出路。這還真把瑞嫂騙過了,笑嘻嘻道:"這樣才是個好好兒的小姐模樣--咦,你的镯子到哪裏去了?"

"藏......藏起來了呗!"我撒謊。

她沒再問了。

天漸漸黑下來,我心裏像有貓爪子在扒。爹把劉大夫送走,說,家裏才被"瘋婆子"鬧過,烏煙瘴氣,就不留他吃飯了,望他原諒。劉大夫嘿嘿幹笑:"你還跟我客氣什麽?一家人啦,不說兩家話。"

然後就吃晚飯,倒不見提"瘋婆子"的事。爹從頭至尾青着臉,只問過一句:"誰把《山海經》拿出來的?老五,你正經書不讀,讀那些幹什麽?"

五弟搖頭否認,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可憐。

我說:"不是他拿的--書房桌子上的書都是劉大夫拿的。"

爹"恩"一聲,沒下文。

沒多時就都吃完了,張媽瑞嫂收拾東西洗碗,爹讓秦三姐泡壺茶給他,又叫上書房去,"商量事"。我終于瞅着大好時機,一溜煙兒跑到後門口。

所喜阿牛還沒有到。我虛掩着門,四下裏轉來轉去地等。看到牆跟兒靠着柄柴刀,想:不知阿牛帶不帶刀來,這一把說不定就砍開柴房的鎖!反正有時間,先拿去放在柴房門口也不錯。

于是又回到院裏來,悄悄喚了二春兩聲。她回答的有氣無力,說:"四小姐,您就讓我消消停停的死吧。"

我道:"瞎說,你才不會死呢。阿牛就來帶你私奔。"

二春不答,在柴房裏幹笑兩聲,又好像是在哭。我便把柴刀悄悄放在門邊,再回去後門口等阿牛。

這樣一等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身上的衣服都被夜裏的濕氣浸透了,眼皮也開始打架,才朦胧看到田埂上有條小影子飛快地跑了過來--看身材不是阿牛呀!果然,過了跟前,是大毛。

我說:"你來幹嘛?"

他說:"要命了!要命了!我才跑去阿牛家,就見到許多官差闖了來,和阿牛撞上了,就問他幹嘛慌慌張張的。阿牛答不出來,官差就奪了他的包袱來看,說:"這不是我家太太的镯子麽!還是我老婆拿出去打的呢!‘"

我聽得莫名其妙:"什麽他家太太呀?那镯子是我的--"

大毛喘着氣:"可是官差說是他家太太的呀。他們把阿牛拿下啦!"

我瞪着眼睛,張着嘴,氣得想要跺腳:怎麽胡亂拿人呢?镯子分明是秦三姐給我的!這個可惡的官差,我就叫大姐夫抓--大姐夫!哎呀!突然想明白了:"他家太太"原是我大姐呀!怎麽這麽背運,出門撞上這麽個人呢?

大毛推推我:"現在怎麽辦?"

我哪有主意?我可沒看過那麽多戲!又不好去問大人,除非--可以問二春。她要知道阿牛被拉了,不定急成什麽樣,說不準能想出辦法來。就對大毛道:"你跟我來幫手!"

我們倆在黑洞洞、陰涼涼的夜裏走,摸到柴房的門口,我就讓大毛拿柴刀來鋸門鎖。要快,但不可弄出太大的響動,大毛小心翼翼,出了一頭的汗。

二春在裏面問:"是四小姐麽?你搗騰什麽?"

我說:"二春,你別急。我救你出去,然後你去救阿牛。"

二春一下撲到門板上:"阿牛?阿牛怎麽了?"

三句兩句可說不清楚。我道:"你出來就曉得了。"又催大毛快點兒。

大毛說:"你不如也拿把刀來幫我吧。"

我想,也對,連忙站起來往廚房跑。可是,還沒走幾步呢,冷不防就被拽住了後領,聽瑞嫂的聲音道:"四小姐,你跟我來。"

"幹嘛!幹嘛!"我掙紮着,"我不跟你去!"

可是邊上又有另外一個人拉住了我,胳膊上的肉松松垮垮的,但很有力氣--這是張媽,家裏殺雞殺鴨子都是她動手,可利索着!我被她牢牢夾在胳肢窩,動彈不得。

瑞嫂就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去,把吓愣了的大毛拉住:"好你個小蟊賊,哎喲,拿着刀的,小強盜!刀給我!"

大毛傻愣愣,乖乖把刀交了出來,瑞嫂就拖着他,讓張媽帶了我一齊上前面去。二春在柴房裏啞聲哭着:"出什麽事了?出什麽事了?"

我也不知道出什麽事了。

我們被帶到前廳,亮堂堂,照得我眼花--并不是燈,原來有好多官差,都拿着刀。他們押着四個人,一個是阿牛,另外還有王七娘,她男人,和那早上來的"瘋婆子"。大毛叫:"爹,娘,姑姑!"

我才要開口說什麽,卻被瑞嫂搶了先:"老爺,果然我料得沒錯。這一家人都沒安好心。大人被抓到了,這小孩子乘機跑了來,看,拿着把柴刀想綁架四小姐呢!"

我爹鐵青着臉。

我想,瑞嫂怎麽能撒謊呢?怎麽能冤枉大毛呢?

大毛也顯得很生氣:"你幹嘛抓我爹娘?"

那些官差們可不理會他,把個包袱恭恭敬敬遞給我爹:"杜老爺,您看看這裏還有沒有府上的東西。"

我爹沉聲說"謝謝",接過了撂在旁邊的茶幾上看。我偷瞄一眼,那對金镯子正放在茶幾上哩!而包袱裏卻沒有什麽,半掉銅錢,還有兩塊黑乎乎的大餅。

官差道:"我們縣老爺一聽到杜老爺傳的訊就着小的們來拿人啦,血口噴人,毀您聲譽的,誰能容他?而抓到這個偷東西的小賊卻是個意外,全因小人的婆娘是令千金身邊的使喚,這镯子就是她陪着令千金上街打的,知道是送給杜太太,可花足了十二分的心思。這臭小子竟然膽大包天......"

"你胡說八道!"我叫了起來,"阿牛才沒有偷!那镯子--"

瑞嫂把我摟到懷裏:"老爺您看,四小姐都叫吓得說胡話了,我先帶了她上後面去吧。"

"我沒說胡話!"我尖聲嚷嚷。可爹怎麽就不信我呢?站在旁邊的秦三姐竟然也不幫我說話,眼睜睜看着瑞嫂把拳打腳踢的我抱起來,走出了大廳。

我說,瑞嫂,你說假話,你是壞蛋。你放我下來,我讨厭你,我要叫爹攆你出去。我真叫爹攆你出去啦--瑞嫂全不吃我這一套,幹脆把我的嘴捂上了,抱回到房裏才再準我出聲。

她說,四小姐,你玩的那點鬼把戲還能瞞過我麽?我早見你這兩天鬼鬼祟祟的,就猜到你要惹事,你這要害了二春,害了阿牛,害了少爺們的前程,害了老爺太太......

我氣鼓鼓的:"我誰也沒害,戲裏都這麽唱的。二春和阿牛的好日子還在後頭!"

瑞嫂說,戲哪兒能信呢?講了一通我不明白的道理,我堵着耳朵不聽。

她嘆口氣:"你人小,還不明白。可是王七娘那一家是什麽人?他們為了自己逍遙,有孩子也不願養,頭先來求老爺幫他們把小孩摘掉--阿彌陀佛,這話是不該跟小姐你說的,但是不講明白了,又怕你上了別人的當--老爺怎麽能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當然不答應了,結果他們就自己動手把那沒出世的孩子弄死了,也是有報應,據說王七娘的身子壞了,以後都不能再生孩子了。這對狼心狗肺的男女居然就夥同大姑子一起誣賴老爺--小姐你看,這樣的人家,你怎麽能和他們混在一起?你老實說,是不是他們撺掇你偷镯子給阿牛的?阿牛和他們家好像還沾點兒親呢,小姐你被人騙了呀!"

我一頭霧水,只揪住她話裏的一點發問:"什麽孩子摘掉了?那二春的孩子呢?是不是也叫你們給殺了?"

瑞嫂一愣:"二春的那個是野種--不,二春沒有孩子,小姐你又哪裏聽來的野話?是王七娘家裏人騙你的吧?也奇怪,你怎麽會和他們熟識?哎呀呀,現在的壞人,真是了不得!"

"他們才不是壞人!"我學爹拍桌子,"要是壞人,秦三姐就不幫他們了......"

"太太?"瑞嫂吃驚。

我發覺說走了嘴,鼓着腮幫子不作聲。

瑞嫂也不強問我,只道:"你乖乖在這裏呆着,我打水來給你洗臉睡覺。老爺正煩着,你不要自己找打找罵。"說完,就出去了。

我想跟在她後面溜走,可是一來真的怕被爹打,二來也不曉得自己跑出去還能幫到二春什麽忙,走到門前就呆呆地停住了腳步。

風帶着潮氣從門縫裏鑽進來,好像有又腥又臭的味道,我想起了大毛那個藏着小弟弟的罐子,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是被逼上了床的,怎麽也睡不着,可以聽見老鼠在黑暗裏咬東西,咯吱咯吱,我就在盯着屋頂,心裏害怕這些畜生會咬斷房梁。遠遠的,大約還有二春的哭聲。

這樣胡思亂想,擔驚受怕,都是費神的工夫,到天快亮時,我終于架不住了,迷糊過去。可沒多久,瑞嫂便喚我起床:"小孩子不做興睡懶覺,小心睡出毛病來!"

我眼睛紅通通的,任她擺布上外面去吃早點。到桌邊坐下時卻吓了一跳--捧着稀飯鍋的人可不是二春麽!她穿着藍底黃花的衫褲,頭發光溜溜地抿到耳朵後面,結起一根油松大辮,臉上好像還搽了香粉,看起來又白又潤,仿佛剛出籠的饅頭。

睡蟲全被驚跑了:"二......二春,你......"

二春不和我說話,好像聾了似的。桌上其他的人也不說話--二姐、三姐素來就文靜,五弟總怕多嘴被爹打,只不過,今天連秦三姐也閉着嘴,我瞧她臉色青白,只一晚上的工夫,額頭上竟然添了皺紋。

我也只好不出聲,乖乖地吃東西。這時候所有的規矩都記得清楚:等大人夾過了菜我才動手,喝豆漿不能發出聲音......于是,一頓飯,連爹也不說話,因為平時他飯桌上的大部分話都是在訓斥我。

末了,二春和瑞嫂收拾碗筷回廚房,漏了一只小菜碟子。秦三姐就手拿起來,爹道:"你放着吧,這些都是下人的事。"

秦三姐應"是",動作木木的。

爹站起身來:"你不要老放在心上。我也沒怪你。這都是他們自己的事。"

秦三姐又應"是"。

爹出門去,接着道:"善心是好的,不過以後還是別摻和這些事了,惹來多少麻煩?那些窮鬼,是沒有良心的,你幫他們,他們還想吸幹你的血。"

秦三姐第三次應"是"。我大約猜出來這是在講王七娘一家,估摸我說漏了嘴,瑞嫂就跑去向爹告密了。全家就屬她最壞!王七娘一家現在怎麽樣了呢?阿牛怎麽樣了呢?二春--她怎麽被放了呢?

滿肚子都是疑問。我見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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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強行處,是這次男主們的性格設定所致,我寫文對于男女主是不是處完全看他們各自的性格與經歷,我前面也有寫男女都非處的,也寫過男非女處的,一切設定都為劇情服務,不上升到現實層面的道德三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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