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蓇蓉開花時,秦三姐來到了我家。那會兒我娘剛剛去世,這女人就做了我後媽。
她生得并不是十分好看--我娘從前可是白河村有名的美人兒,因而我大姐也是個美人兒,三年前嫁給了縣太爺--我時常奇怪,我爹怎麽就看中了她。而我爹卻自有他的道理,說:"她看來十分有德行,這就夠了。"
我不是很明白,于是去廚房裏問張媽。張媽想了想,說:"她是不識字的。"
"不識字,那又如何呢?"
"不識字就不會亂看書。"張媽說道,"太太--我說的是你娘,小姐--她就好亂看書,看了便愁眉苦臉。多半是愁壞了身子。阿彌陀佛。"
"你騙人。"我道,"我娘是因為生小弟弟,流了好多血,才病了的。"
"阿彌陀佛。"張媽又念,"這哪是小姐說的話呢?一邊玩去吧。"說完便不理我了。我只好晃晃悠悠地出門去,但又聽張媽她和燒火丫鬟二春嘟囔:"哪裏是德行好?其實看樣子就知道,是個好生養。且瞧着吧,早則年底,遲不過明春,又多個少爺了。"
又多一個少爺?我偷拿一塊油糕塞進口袋裏:我有大姐、二姐、三姐、五弟、六弟,七妹--本來還有那個八弟,但是生下來後沒多久就死了,還死在娘頭裏--如果像張媽說的"又多一個"......不過張媽怎就曉得必定是個"少爺"呢?奇怪!
卻沒有心思好好鑽研,看見門口蹲着一只肥胖的麻雀,我就狠狠地在它身邊跺了跺腳。它吓得"吱"一聲怪叫,竄上了天空--好大的一片蔚藍,正像院子裏的蓇蓉花。
我彎腰摘了一朵。
蓇蓉是種奇怪的東西。莖像桔梗,葉子像蕙草,花像村外沼澤裏一小團一小團的野焰,且只開花,不結果,簡直不知道是怎麽長出來的。但正是因為如此,采摘它才不會被爹罵作"傷天害理,糟蹋活物"。我喜歡蓇蓉。
"小夏,在做什麽呢?"
是秦三姐的聲音。我還不習慣叫她"娘",故傻傻地站着,把蓇蓉花捏在手裏。
"原來是采花戴呀?"她笑着走了上來,把那朵花插在我的頭上,打量着,又問:"這是什麽花呢?我在別處都沒見過。"
"叫蓇蓉。"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蓇......蓉......"她自言自語,"竟真有這東西呢......是不是草頭下面一個骨,芙蓉的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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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麽?我抓着腦袋:"我不識字--咦,你不是也不識字麽?"
"我?"秦三姐愣了愣,笑了起來,"真是大字不識一籮筐,不過這兩個字卻是認得的。"
"為什麽?"我好奇地問。
"因為......"她才要說,突然又改了口,"小孩子不懂的,玩去吧。"
玩去吧,又一個這樣打發我的。那我就去玩吧,又怎麽樣?總比爹叫我去繡花要好得多。況且我記起這會兒打柴的阿牛多半在後門口等着見二春了,他那猴急的樣兒!我去羞他一羞,一定十分的有趣。
想着,我就規規矩矩和秦三姐福了一福,一溜小跑到後門去。
然而那裏卻沒有阿牛的影子,只有瑞嫂洗米回來正和村東的王七娘說話。
瑞嫂道:"你這是第五個了吧?真真是福氣好,好福氣。個個都是小子,比咱們太太--沒了的那個--還厲害呢。這個什麽時候生?"
"還有七、八個月呢。"王七娘低着頭,仿佛并不是在笑的,"我哪裏能和你們太太比?你家少爺小姐個個都白白胖胖,我家裏全精瘦精瘦,還老是病,再添這一個,真不知怎麽養活才好。"
"呸,呸,呸,且不要講這喪氣話。"瑞嫂吐着吐沫,"你現在苦一點兒,将來有五個兒子下地幹活,五個媳婦兒洗衣燒飯,呵,那可真是有福享了。要是他們每人再給你生五個孫子......哎呀呀,怕是神仙見了都要羨慕呢。七娘,你是前世修來的。"
王七娘笑了--我見她笑了,比哭還難看。而此時她也看見了我,一推瑞嫂道:"你家四小姐在那裏,別叫她聽去。"
"聽去了又怎樣?她不懂的。"瑞嫂說。可還是轉過身來瞪着我:"小姐,別在這邊,仔細有拐子上門。裏面玩去吧。"
咳,第三個叫我"玩去"的人。這日子簡直無聊到家了!而且又說我"不懂"--她們從來什麽都不告訴我,我怎麽懂呢?除非偷看--我常偷看二春和阿牛,曉得他倆牽了手往土地廟後一躲就摟在一起親嘴。我猜,親了嘴二春就是阿牛的人了,将來會和阿牛生孩子,和白河村的其他女人一樣。
不過,我也是個女的,将來我也和她們一樣嗎?呸,呸,呸,我可不想要小娃娃。娘生弟弟妹妹的時候疼得仿佛要死一般--而今竟真的死了,這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一件事。不明白她們怎麽喜歡做可怕的事。
不明白。她們不告訴我。
胡思亂想,走回了院子裏。把油糕掏出來吃着,經過我爹的書房,聽見他在裏面發脾氣:"簡直是個惡鬼,哪裏有女人家似她這一般的。"
秦三姐大約陪在一邊,低聲勸了句什麽。我爹因拍起桌子來:"這是害命。無論如何那都是一條命。便是不識字,不曉得律法,難道連這一點都不知道麽?她還究竟是不是個女人?"
秦三姐沒說話了。我聽見爹在裏面踱着步子,連青磚地都要被他踩碎。
"可惡,可惡!竟還來向我要方子,以為我是什麽人呢?我要是給了她,我門前那‘濟世活人'的牌坊盡可以打爛了!"
說的沒頭沒腦。但我曉得那"濟世活人"的牌坊。聽說是皇帝賜給我家老太爺的,此後我家世代行醫。當然這不關我的事,自有我的某個弟弟要繼承這祖業。
"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她丈夫。"爹氣沖沖,近乎惡狠狠地說道,"這樣惡毒的婦人實在應該好好管教。"
"不要了吧。"秦三姐低低地說道,"傷了人家夫妻的和氣......"
"哼!"爹重重出口氣,再沒聽見下文。
我的年紀是八歲,鬼見愁。玩得瘋了起來,什麽都顧不了。那日後來吃完了油糕又做什麽了,全沒有印象。只記得傍晚采蓇蓉做花籃時,王七娘的男人來了。
原來爹罵的那個惡毒女人是王七娘,我想,這下真是要告狀了--沒有興趣偷聽,自唱我新學來的歌兒:"月光光,秀才娘,船來等,轎來扛,一扛扛到河中央,蝦公毛蟹拜龍王......"
才唱到這兒,只聽王七娘男人一個跟頭從爹的書房裏摔了出來,嘴裏叨叨道:"杜大夫不要生氣,不要生氣......我是沒辦法......"
"我聽你強詞奪理!"爹在裏面咆哮,"沒有辦法就能殺人麽?我看你去做強盜倒正合适。"
王七娘男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睛像死魚一樣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我猜他的手是摔破了--爹發這樣大的脾氣還真少見。但王七娘的男人要去殺人,這事更加古怪。
我就盯着他漆黑的輪廓,仔細分辨他手裏有沒有拿刀,可暮色沉沉,看花了眼也看不清楚。
"四小姐......"他注意到了我,又一擡頭:"杜......杜太太......"
我才也發現秦三姐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我後面。
"你回去吧。"她說,"這事實在是沒有辦法的。"
"可我也沒有辦法呀,太太。"王七娘男人好像要哭出來了--除了我兩個弟弟外,還沒見過哪個男人哭的。
"要是還有別的辦法,我們做人爹娘的,怎麽會......唉!六張嘴吃飯,只我一雙手幹活。今天這個病,明天那個病,光是診金藥費就......"
"這些倒還好辦。"秦三姐道,"聽說我家老爺每年都有舍醫、舍藥的。若實在是急病--不怕你笑話,我也懂得一些。"
"這......這叫我怎麽......"看那黑影微微顫抖着,我猜他大約是要給秦三姐磕頭道謝,可他卻沒動,長長地嘆了口氣,吸着鼻子道:"還是沒辦法......沒辦法啊......太太,我回去了。"說完,像個木偶似的轉過身去,徑朝後門走。
他這真的是要回去殺人了麽?我的親娘呀!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秦三姐愣愣地沒有叫住我。這樣一直走出了後門口,我見王七娘的男人突然跑了起來,發了瘋一般,哇哇大叫,不一會兒就把我甩得遠遠。
夜,像張媽炒菜用的大黑鍋,重重扣了下來。
有拐子上門,夜裏會有拐子上門。我心裏打起小鼓,不敢再追,停下了腳步。這便聽見土地廟後有咯咯的笑聲。
必定是二春!她這時候見阿牛呢!我蹑手蹑腳走過去。但那笑聲變成哼哼唧唧的呻吟了--只有我妹妹發燒時才這樣。真奇怪。
又走了兩步,我從倒了半邊的矮牆後探頭頭看偷看--這可不得了,直把人吓了個半死。那邊二春和阿牛兩個正抱在一起,就像我弟弟們打架一樣,用牙咬,用手掐,竟還在地上打滾,連衣服都扯開了......哎呀呀,二春怎麽打得過阿牛去?難怪她要哼哼了!
我不能這樣看下去--爹常說,家裏的狗被外人欺負,都是丢主人的臉--于是随手抄起一根樹枝就沖了上去,朝着阿牛沒頭沒腦地打:"要你欺侮人!要你欺侮人!"
估計是這兩人滾得太快了,我也不曉得是打到了誰。才捶了沒幾下子,便聽二春尖叫了一聲跳起來:"四小姐!"
這正合我意,剛好逮住了阿牛死打:"要你欺侮人!我家二春可不嫁給你!"
阿牛提着褲腰帶喘粗氣--真像一頭牛。他嘟囔了一句什麽,我沒聽清楚--不是又說我不懂吧?但我不怕他,欺侮人就是不行,我可叫大姐夫來抓他的。
我一動不動地守在二春的跟前。
"四小姐,"二春拉着我的手,"咱回去吧,沒事的。"又對阿牛道:"你也回去吧,別鬧出來。"
"可是......"阿牛說話噴着熱氣,直愣愣地看着二春。
可是什麽?我也直勾勾地瞪着他。
估摸我是村裏人人景仰的杜大夫的女兒,竟還有幾分爹的威嚴。阿牛終像只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垂頭喪氣地走了--但老回頭,仿佛還舍不得二春的樣子。
我看二春,她眼裏也滿是舍不得呢,牽着我的手也不往家裏走,傻傻的。
我就"撲哧"一笑,道:"二春,他欺侮你,你還這樣喜歡他呀?你放心,你要嫁他就嫁吧,我才不會不準呢!"
"四小姐說什麽呀!"二春的臉在黑暗裏發起燒來,"這話是小姐說的麽?"
咦?準你做就不準我說?我想,你不過就比我大了十歲吧。但是我嘴裏卻沒講出來,瞅着二春笑。
二春臊得不行,将腳一跺,突然把我抱了起來,扛在肩上跑回家去。
她的力氣還真大,身上到處都是軟軟的,像欄裏的小母雞。我猜我突然明白了張媽說的"好生養"是什麽意思。二春一定會有很多孩子。一定。
二春讓我千萬不要把她和阿牛"打架"的事告訴別人。為了堵我的嘴,她從地窖裏給我偷了整整一碗蜜餞棗。
其實我才不會說呢,否則人家又該講我"不懂"了。況且,在那蓇蓉花瘋狂開放的季節,再沒有什麽比在院子裏瞎玩更快活的事--胖麻雀,小母雞,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地裏探出腦袋的蚯蚓......日子正越來越潮濕,黃梅天就要來了,我就要被困在屋子裏繡花了。
瑞嫂見我髒乎乎的模樣總是嘆氣:"小姐,別鬧了。不如和我去河邊洗米吧?"
我搖搖頭:"才不。"她去河邊和老太婆聊天,用篦子篦頭上的虱子,最沒勁兒了。
瑞嫂沒法子,一個人出後門去。可才打開門,我就聽她發出一聲驚叫:"哎喲,觀世音菩薩!你這是要吓死人麽,做什麽?"
我趕忙湊過去看,見外面站着王七娘的男人,臉煞白煞白的,但是眼睛血紅,大滴大滴的汗珠正從他下巴上墜下來:"杜......杜大夫......不,不,不,你家太太在麽?"
"幹什麽?"瑞嫂問道,"死人了麽?"
"在不在?"王七娘的男人吼叫道。
瑞嫂被這一叫吓得愣住了,張着嘴發不出聲。
"在,在!"我怕王七娘男人真的瘋了,那便非得找大姐夫來抓他不可,但無論如何都得告訴爹和秦三姐知道。
王七娘的男人一聽到我的話,即将瑞嫂推開一邊去,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院子來:"快找你娘來,四小姐,我求求你,遲了就來不及了!"
她不是我娘。我嘟囔,可是被這一條看來可怕如鬼的影子逼迫着,一步也不敢磨蹭,飛跑着去爹的卧房。
王七娘的男人跟在我後面。我們到跟前時,正見秦三姐從門裏出來,驚訝地問我們道:"出什麽事了?老爺剛睡着。"
"杜太太!"王七娘男人"撲通"給秦三姐跪下,"咚咚咚"直是磕頭,道:"太太請上我家裏看看我老婆吧,求您救救我老婆吧。"
秦三姐呆了:"出什麽事?王七娘病了麽?那我把老爺叫起來......"
"不,不,不--"王七娘男人狠命磕着頭,"太太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告訴杜大夫。只求太太上我家裏去......"
"可是......"秦三姐為難的,"我又不是大夫......"
"太太上回說,急病也好找您治--"
"話是這樣,頭疼腦熱我勉強可以,但疑難雜症我可看不來。"秦三姐道,"是什麽事,不能叫老爺去給你瞧?"
"是,是......"我見王七娘男人捏着拳頭在地上搗--難道他不知道那樣是不能把磚頭搗壞的嗎?他的手已經流血了呢!
"你們......你們不會是......"秦三姐突然變了顏色,"你們不會是自己在家裏......"
王七娘男人擡頭望着她--他倆交換着眼色,這一回,我是真的沒看懂。但秦三姐的臉剎那變得和王七娘男人一樣煞白,嘴唇顫抖得讓她不得不用牙去咬,而牙齒也打起架來。
"這......這可如何是好?"她喃喃地,"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總不知道。可究竟是什麽大事呢?我歪頭看着他倆,摸到口袋裏藏着的一個雞蛋,不曉得什麽時候竟被壓碎了,害我滿手粘糊糊的。
"小夏!"秦三姐突然叫我,"快上你爹書房裏把他的藥匣子給拿來,讓二春把昨兒洗的手巾、單子都拿來給我。喊張媽、瑞嫂......"她頓了頓,"不,別喊她們,連二春也別叫。你快去吧。"
我快去做什麽?是拿藥匣子還是手巾?我不敢問--秦三姐這樣一副要命的神情我還頭一回見到。但我心裏又十分的歡喜:她這樣吩咐我做事,是把我當做了大人一般,我決不能辦砸了。這樣,将來就再沒人說我"不懂"了。
我便跑得飛快,一頭撞開書房的門--平時我也偷偷溜進來玩,那都非常小心,這時顧不得了--抱起藥匣子再奔回去,見秦三姐已把手巾、單子卷了一個包,正等我呢。
我喘得厲害。
她蹲下來,從我手裏接過藥匣子,很嚴肅地看着我,道:"小夏,我得出去做件頂要緊的事,不能叫人知道,你在家裏幫我照應着,做不做得到?"
我想也不想,直接點頭。
她說"好",拍拍我的頭,即和王七娘男人一起出了後門。
估猜"照應"的意思,就是叫我纏住家裏人,不讓發覺秦三姐出去了。這磨人的功夫我可是一流,但那天卻沒有用上,因秦三姐才去沒多久,便有一個自稱"劉大夫"的老頭子上門來了,找爹"有事談"。
我不得不去叫爹起來,并心裏想:來了客人主母總要出來招待,那就瞞不住秦三姐的事了。
但誰知爹一聽到"劉大夫",面上立刻顯出吃了馊飯的神氣,道:"是那個長得像耗子的人麽?"
我想想,這形容果然沒錯,就點點頭。
爹即一骨碌從床上跳了起來,道:"你去後面告訴你娘,叫她看好了家裏人,一個都別上前面來。尤其你二姐和三姐。誰出來了,我就打斷她的腿。"
呵吓!我莫名其妙。不過,爹這樣兇的吩咐,我不敢不聽,急忙跑到後面二門中把這話照樣說了一番。
我二姐、三姐原就是不出二門的人,七妹連路也不會走,這話交代了也是白交代。
我呢?我這樣機靈,偷偷地看兩眼應該不會被發覺吧。想着,已貓腰到了書房的後窗下,屏着呼吸聽動靜。
那裏面我爹和劉大夫正笑着互相問候,說,總有十多年沒見了,兄弟可還好麽?又說,京城裏醫館可不比鄉下,怪人、怪病、怪事,可多得去了。于是問:都有什麽怪事呢?
劉大夫道:"我的徒弟瘋了,你知道不?他撞見鬼了呢。"
"果真?"爹問。我也豎起了耳朵。
"半點也不假。"劉大夫道,"他夜裏總是見到一個女人抱了個嬰兒來找他索命,現在已吓得白天都不敢進屋子,只有在太陽下坐着才不打顫。"
"那女人為何要來找他索命?莫非是他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哪裏是他!"劉大夫道,"後來人家說,我徒弟夢見的這個女人是相府的小姐,因為私通了一個書生,懷上了孽種。小姐派她奶媽來找我徒弟要神方。你說我門下濟世活人,怎麽能做這樣的事。自然是不肯給她。結果小姐生下了孩兒,被父母逼得無法,就抱着孩子跳河啦。死後陰魂怨恨,纏上了我的徒弟。"
我半懂半不懂,只那"陰魂怨恨"四個字,叫我背上涼飕飕的。
"素沒有見過這麽不知恥的女人,這樣不要臉的女鬼!"我爹道,"你的徒弟真是可憐,但這樁公案即使打到閻王爺那裏也是不用怕的。不用怕。"
劉大夫大概拈着他老鼠臉的幾根胡須在點頭:"自是不怕,天理昭然。不過,那相府的人卻十分的不講理,見女兒死了,不去尋她的奸夫,反而賴到我的頭上來,杜兄你看,這難道不是另外的怪事?"
"果然可惡!"我爹附和,"京城到底不似我們鄉下民風淳樸。似這樣丢人的事情,我們是絕對不會有的。"
"所以小弟才懷念起鄉下來了。"劉大夫道,"這就打算回白河村住些許日子呢。"
"歡迎之至!歡迎之至!"我爹的笑聲像有魚骨頭卡在喉嚨裏,"小弟定要好好盡地主之誼。"
"呵呵......"我聽那兩人都笑了起來。
可是驟然,又停住了,我爹怒喝道:"你來做什麽?"
我吓得不輕,拔腳想跑,但聽裏面二春的聲音:"我......我來上茶......"原來說的是她。
"上茶是像你這樣呆杵着的?"爹罵,"還不上完了回去做事?"
二春一聲也不敢應。我聽她放下了茶碗,逃也似的出門去。
爹和劉大夫又接着在裏面說我不明白的話。我枯坐着越來越困,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正坐在飯桌邊。秦三姐早已回來了,正和二春給大家裝飯。爹指着我數落道:"小夏這丫頭實在不成器。除了胡鬧就是睡覺,和她三個姐姐一點都不像。"
秦三姐道:"她還小呢,我正說明日要去趕集,可給她扯快料子做衣裳,打扮打扮才像女孩子家。"說着朝我擠了擠眼睛,那意思仿佛是:我照應得很好,她要獎勵我。我即立刻有了精神,一看滿桌子,竟覺得樣樣都是我愛吃的菜。
"哼!"爹一筷子打在我手背上,"只願你能管教好她。她二姐是許了趙員外家,三姐也有顧秀才家來說了,她這模樣性情,不曉得有誰會要!"
"怎麽今天這麽着急要嫁女兒?"秦三姐愛憐地揉着我的手,"你不是想把老七也就許出去吧?"
"我倒想!"爹說話時看了二春一眼,"今天那姓劉的跑上門來了。他比我還大了幾歲,當初竟打過玉蘭的主意--這老色鬼!"
玉蘭是我大姐。老色鬼又是什麽意思?
"他打他的鬼主意,女兒可是你的。"秦三姐道,"他還能硬搶了去?"
"他敢!"我爹哼一聲,又摸了摸下巴,"可他畢竟是京裏的名大夫,咱家裏若不出一位禦醫,實在辜負祖宗的期望。他如今特特來看我,還說起新故了妻子的事,這不會是平白無故的。"
"他閑話家常吧。"秦三姐道,"你也說他比還你大了幾歲,怎麽會想做你女婿?"
"哼!"爹把筷子敲着碗,"其實......"才說了這兩個字,見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即怒道:"聽,聽,聽!你這沒娘教的死丫頭!教你的規矩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該你聽的耳朵豎得像兔子!還不趕緊吃你的飯!"
我吓得屁也不敢放,急忙把臉埋進碗裏去。
秦三姐道:"慢慢吃,別噎着。"
爹又對她道:"你也是,曉得這孩子在這裏,還問我這些事。小孩子都被教壞了。"
于是秦三姐也不響了。
一晚上沒別的事。到了第二天,秦三姐真早早起來就帶我出門去。我們先朝村外東邊的集市走,到了集市口的時候突然又轉了方向,我正不曉得秦三姐要做什麽,卻原來已到了王七娘家的門口。
王七娘的男人正拾掇柴火,一見我們,三兩步迎上來,"撲通"給秦三姐跪下,說:"杜太太,活菩薩,我給您磕頭了!"
秦三姐趕忙扶住他:"這是做什麽?七娘怎麽樣了?"
王七娘男人道:"可比昨天好多了。剛還喝了碗稀粥。杜太太,要是沒有您,她恐怕......"
"不要說不吉利的話。"秦三姐道,"我看看她吧。"說着,和王七娘男人一齊進屋去。我跟在他們後面。
我以前來過王家一回。是去年我娘還在的時候,來把我家舍的藥分發到鄉裏。沒有什麽特別的印象--反正村子裏除了我家,趙員外家和顧秀才家以外,每一家的房子都是又黑又矮又臭,他們家裏的小孩有的像我這般大了還不穿褲子,真是羞死人了!
不過王家的孩子還是穿着褲子的。我一進門就見到他家大毛,和我仿佛年歲的男孩,正坐在葦籠子邊折騰。走跟前一看,原來籠子裏有十來只黃黃的小油雞,大毛正拿那種叫"吊死鬼"的毛毛蟲喂它們。
我說:"大毛,給我一只玩玩。"
他擡起頭來瞪了我一眼,不理會。
我說:"你幹嘛,我又沒得罪你。這麽小氣!"
他氣沖沖地:"都是你爹不肯開藥給我娘,害得她差點死掉。不是好人。"
呵吓!原來王七娘差點死掉麽?難怪昨天她男人那模樣這般可怕。但我記得爹說,是王七娘男人要"殺人",怎麽大毛要怪到我頭上?
我朝他家裏屋張了一眼,見黑乎乎的床上王七娘半靠半躺,她男人和秦三姐立在一邊。秦三姐手裏抱着一團床單,說:"止住了血就好了,慢慢調理。"
我看看大毛,他憤憤地說:"我娘流了好多血,小弟弟也沒有了。這都怪你爹。你家除了你後媽外,就沒有好人了。"
這話叫我十分的生氣:怎麽說昨天我也幫拿了藥箱,還留在家裏"照應"哩!這讨厭的家夥!
我也幹脆不理他,把脖子一擰,鼻孔朝天,自上裏屋找秦三姐去。
不過一跨進去,我又立刻退了出來--好大的腥氣呀,還臭,比瑞嫂收拾馬桶還難聞。
旁邊大毛不屑地哼了一聲:"大小姐!昨天你還沒看見呢!不吓死你才怪。"
"吓死我?"我沖着他道,"我才不怕哩!"
"有種你跟我來看!"他說着,走出屋外。
我就跟着,一同繞到了房後,見到那裏有許多破缸子。大毛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個來,道:"有種你看一眼。"
哼!有什麽了不起!我雖然心裏有點發毛,但還是大着膽子湊了上去--缸子裏一股腥臭味,那時太陽正升起來,我瞧見血淋淋的東西。
"這......這是什麽呀?"我連連退了幾步,一下踩在破瓦上摔個仰八叉。
"是我的小弟弟,昨天生下來就死了。"大毛顯出十分傷心的神氣,"我爹說,反正也養不活的,這樣反倒好。我們把他放在缸裏,要頭七過後才埋。"
我呆呆的坐在地上半晌,感覺螞蟻咬我的手才爬起來。"你胡說。我的小弟弟也是生下來沒多久就死了,可是沒有那麽小啊!騙人!"
"我沒有。"大毛争辯,"我親眼看見我爹把小弟弟......把他......"想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該用什麽詞兒,他終于道:"把他弄出來的!這當然是我弟弟。不過,好像是小了點。可能就是因為太小了,所以才死了。"
他又低下頭看缸子裏的東西。我可不要看,離這麽遠,我都還覺得鼻孔裏留着那難聞的味道:死掉的魚,爛掉的青蛙都是這個味道。一只小油雞踱到了我的身邊,我乘機摸了摸它。
"小夏!小夏!"聽見秦三姐在叫我了。
大毛趕忙把缸子放回原處。我倆一起走回去。
秦三姐正在門口和王七娘男人道別,她說:"好好養着吧,我還來的。"接着又把幾個銅錢塞到他手裏。
王七娘男人兩腿一彎,又跪下--爹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不過村裏人跪我家人是尋常的事,我以前倒沒有想到過--他還拉大毛:"快,快給杜太太磕頭!快!"
"不用了,不用了。"秦三姐道,"我還來呢。你老跪,我就不來了。"
王七娘男人只好站了起來,一直恭恭敬敬把我們送出門口。
之後,我和秦三姐上集裏去,買布,買金絲棗兒,麥牙糖。秦三姐說:"小夏,今天的事不好告訴你爹知道。"
我點頭--明白的。即使她不給我買糖吃我也不會說的,因為只她當我是"大人",所有的兄弟姐妹裏只有我才能和她一起做這件"大人"的事。
我那個得意呀!睡着了都還在笑,手舞足蹈,害瑞嫂直怪我踢她。
秦三姐就又帶我去了王家很多回。其中大毛的小弟弟頭七那天我們也在,我和大毛見王七娘男人在田邊挖了個小小的坑,把缸子埋了進去。
"爹說,我不會再有小弟弟了。"大毛呆呆的,"因為養不活。"
那又怎麽樣呢?我不明白,但是看他挺傷心,就沒問。而他自己接下去說了:"其實也沒關系,只要娘活着就好。"
後來就沒再提這事。秦三姐煎藥照看王七娘,王七娘男人下地幹活,大毛和我就看着他其他的弟弟們,并一起捉蟲子喂油雞。沒有過多久,油雞長大了許多,黃梅天也來了。
那時間家裏是最忙的,許多東西都從箱子裏拿出來攤着,以防長黴。這事情只得女人做,男人須避晦氣。所以秦三姐以下,包括我二姐、三姐都忙得不可開交,這就不能上王家了。我只在屋檐下坐着發愣。二春見着,打趣道:"怎麽,四小姐也發了花花心事?"
"呸!"我啐她:她以為全家的人都像她一樣呢?看她這會兒溜出來,一定是去見阿牛。我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怪相,叫她別以為我好蒙。
她也會意,紅着臉一擰腰,跑了。
我繼續發我的呆。這時有瑞嫂颠颠兒地撞了過來:"四小姐,你猜誰來了?"
"誰?"我懶洋洋的,但話才說出來,就看見瑞嫂後面跟着的是我大姐!我心裏那個開心啊,噌地跳了起來,一頭就往大姐懷裏撲。
"小心!小心!"瑞嫂強扯住我,"沒見過你這樣蠻牛似的的小姐--大小姐現在撞不得啦!"
"為什麽?"我問。仔細一看,原來大姐的腰比她上次回來時粗了好多。"哎呀!"我叫了出來,"大姐,我要做姨了,是不是?"
大姐笑笑,很不好意思,臉通紅。
瑞嫂罵我:"你這莽撞的模樣,還做姨呢!"
那又怎麽了?大姐生孩子,瑞嫂可管不着--那孩子要叫我作"姨",瑞嫂也管不着。等到那時候,我就實實在在是"大人"了,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瑞嫂屁都管不着!
我白她一眼,輕輕地,很小心地往大姐身上蹭,耳朵貼在她的肚皮上--啥也沒聽見。
"傻丫頭!"大姐笑,"孩子又不會說話,你聽個什麽勁兒!"
"那我和他說話呀!"我沖着大姐的肚皮道,"喂喂--"
肚皮不回答我,倒是大姐整個人晃了晃,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