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驚昙和鐘欣然閑談時,顧霆一直在以普通觀衆的視角觀察鐘欣然的新形象,她很明顯是為了《孤峰》特意換了風格。
憑心而論,一開始顧霆也質疑林驚昙的專業水準,畢竟只看鐘欣然穿旗袍點煙的妩媚海報,完全想不到她還能有這一面。
事實證明林驚昙和《孤峰》的女性導演都有一雙利眼,是導演親自拍板選定了她:“她很适合這個角色,雖然是心形小臉,嘴唇也非常豐滿,給人的第一印象偏于性感,但如果把這張太符合人類社會幻想的臉龐放到荒野裏,瞬間就能調動起故事矛盾。況且我認為演員本人也很明白那種反抗刻板印象的心情,她出道至今不是一直在甩脫別人給她貼的标簽麽?”
就在顧霆沉思時,林驚昙已經娴熟地切換了話題:“閑話夠了,該談談正事了。”
顧霆發現他們個個都是變臉的天才,林驚昙話音才落,鐘欣然立刻正襟危坐,抹除笑容,固執地盯着對方:“我改主意了,我要留下這個孩子。”
林驚昙細細打量她,看得她略有些不自在,怕冷一般握緊了雙手。
這是大腦供血不足的表現之一,看來說出這句話對她而言絕非易事,所以大腦正在飛速運轉,要從末端神經供血。
林驚昙相信就連顧霆都看得出來她的虛張聲勢,一手按下了尴尬起身的顧霆,望向鐘欣然道:“需要他離開嗎?”
鐘欣然聽得出這是句試探,為免給林驚昙提供話柄,腰挺得更直:“不用,請坐。我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別說是今天面對同事,來日對着記者我也一樣不會怯場,這個孩子跟我姓,我完全不需要公布他的父親是誰。”
她緊張地注視着林驚昙,連顧霆都擔心她會緊攥手指到抽搐,林驚昙緩緩點了點頭,她以為這是理解的表現,忙不疊補充道:“這個孩子我是為自己生的。”
林驚昙皺了下眉,笑了:“自己生?你了解生孩子是怎麽一回事嗎?”
他顯然也是有備而來,連顧霆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在随身的平板裏下載了這麽多生育紀錄片,林驚昙随手點開一輯,主持人直白的話語傳來:“四級會陰撕裂嚴重的可能會撕裂到雙腿,雖然這種情況極少發生,但一級撕裂可以說是在所難免,而新手母親們對生育時需要面對的事實所知甚少,我認為醫生們有必要告知。”
畫面上的鏡頭顧霆只望了一眼便深為震撼,更別提才剛下定決心要自己生孩子的鐘欣然,她面上神色變幻,牙關緊咬:“比這更難的事我都做到了,忍一忍,也沒什麽。”
顧霆很是佩服她的公關涵養,她明明看得十分專注,大為緊張,居然還能講得沒半點煙火氣,在林驚昙這樣知根知底的人面前都端得住形象。
林驚昙也沒想立刻說服她,又點開了幾位産後母親們的自述:“如果只是疼一時,那多少人該謝天謝地了,事實沒有那麽簡單。即使是無痛分娩,也有麻醉失誤導致下肢癱瘓的事例,更別提這些常見的後遺症:斑禿、妊娠紋、成人痤瘡……”
一位母親有條有理地陳述道:“這個世界真的需要更多産後飛速恢複身材的明星辣媽嗎?我承認,的确有人體質特殊,生孩子對她們而言不痛苦,但大多數人要一邊照顧24小時都不讓你好睡的小baby,一邊努力和自己的身體做鬥争,我們沒有重金聘請的營養師和護理團隊,我們很煩惱,也很痛苦——試想一下,會有人要求一個剛做完大手術的病患下床就立刻能走秀嗎?太多這樣的美好形象掩蓋了生孩子這件事本身有多難受,而且這會變成母親們的壓力,變成‘某某明星可以,你怎麽就瘦不下來?!’”
林驚昙平靜無波地望着鐘欣然:“你是一個演員,一個馬上就要接下改變演藝生涯的重要劇本的演員,就算你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勢,剛生完就投入工作,對導演而言也等得太久,有的是比你年輕比你拼的姑娘等着片約。況且,哪怕只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想看見‘某女星走紅毯假發片掉落,疑似産後斑禿’這樣的标題,這不是你該承受的代價。”
不等鐘欣然開口,他便擡手止住了她:“從最私人的立場來講,我也不希望你在這麽緊迫的情況下生孩子,你可以給自己生,沒問題,這是你的自由,但我希望那時陪在你身邊的人能讓你放心地變胖,放心地休養,而不是把一切麻煩都甩給你自己扛。”
“再者說,”林驚昙唇角勾起一抹諷刺性的笑容,“喬沛然的路走不遠,他最近搭上了應啓明,早晚是一顆棄子的命。就算你能保證自己獨立撫養孩子,但無法保證他來日落魄時不拿你和孩子做文章吧?到時候他演一出浪子回頭的戲碼,倒逼你帶着孩子和他結婚炒作,不管你怎麽應付都難逃一句‘冷血’的,相信我,這世界對他那樣的混賬一向寬容得駭人。”
顧霆還沒來得及感嘆林驚昙打一棍子給顆糖的技術高超,便聽他做了結語:“你馬上要飾演一位偉大的登山家,你要挑戰自我實地拍攝,不用替身,完成所有高難度動作,你前半輩子花瓶的名頭這次會粉碎得幹幹淨淨,要麽向上攀,要麽向下堕,你自己選。”
林驚昙手指輕勾,從龐大的文件夾裏拖出最後一份資料,是一段電視劇情節,畫面中的女性眼眶微有濕潤,對醫生平靜地解釋:“我要去印度做一年調查記者,我男友不知道我懷孕了,我也沒有告訴他,我要拿掉這個孩子。”
對面的醫生擡了擡眼鏡,沒有做出任何評價,只溫和地回應道:“我可以做手術,只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姑娘擡頭望向他,他斬釘截鐵地講:“答應我,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過程中,鐘欣然的表情一片空白,只是在看完這個片段後,她摁住了林驚昙欲收回的手,拿起了平板,拖到開始,把這一小段看了一遍,兩遍,三遍。
顧霆望着她,忽然覺得她已經是一名卓越的登山者了,她此刻的神情就像漫天風雪正在襲來,但任誰都看得出,她不會後退。
良久,鐘欣然終于捂住眼睛,身體開始小幅度抽搐。
顧霆在醫院做過一段時間護工,當即反射性起身,想确認這不是突發昏厥的前兆,林驚昙再一次扯着他衣角把他拽了下來,在他耳畔低聲道:“她沒事,只是演別人太久了,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作為‘鐘欣然’的情緒。”
鐘欣然指縫間滲出點點滴滴的淚痕,哭得無聲無息,連這一幕都能立刻錄下來當電影放,顧霆不知道該欽佩還是同情。
“本來我們約好的,如果有孩子,就叫然然……”她聲音沙啞,“我想繼續和他在一起,但我又很怕,我害怕拿掉了這個孩子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留在他身邊的理由了……我怕我自己會恨他,恨他這麽多年、這麽多年——!”
所有能說不能說的委屈都在此時爆發,林驚昙離她坐得近了些,輕拍她肩頭安撫,顧霆适時起身離去,林驚昙向他投來贊許的一瞥:小夥子很有眼力勁。
顧霆輕手輕腳地挪向門邊,隐約聽到身後林驚昙笑着講:“恨他也行,恨我也可以。不過等到他無人問津的時候,只要有人記得他,哪怕是恨,恐怕他都要叩頭謝恩的。”
“至于我,我就是專門負責被人恨的,我的工作就是讓你以後可以理直氣壯地講‘都是那個姓林的逼我開工’,你很敬業,不需要有任何負罪感。”
他的話逗笑了鐘欣然,她一邊抽噎一邊抱怨:“你、你只喜歡男人,這輩子連進産房旁觀老婆生孩子的機會都沒有,居然好意思來教育我?!”
林驚昙就像個哄自家青春期孩子的家長一般,耐心道:“沒錯,沒錯,我們男人就是這樣厚臉皮,喜歡對自己完全不懂的事指指點點。”
鐘欣然再次破涕為笑,顧霆也笑着搖了搖頭,阖上了門。
顧霆在車上等了林驚昙快兩個小時,他出門後連抽了三根煙,直到顧霆看不下去,掐了他的煙為止。
林驚昙挑眉:“怎麽小小年紀活得像個衛道士?”
顧霆板着臉答:“只要你見過肺癌患者的X光片,這輩子不會再想吸煙。”
“也不一定,人總是有擁抱死亡的沖動。”林驚昙扯開了領口,顧霆匆匆一瞥,只見到一截汗濕的精致鎖骨,連忙挪回視線,咳嗽一聲,“很累?”
“還好,她自己想得清楚,只是缺人推她一把,否則我也不會勸得這麽順利。”林驚昙冷笑,“哼,這次姓喬的那邊只能撈到一場空!”
顧霆隐約覺得他另有所指,亦不深究:“那些視頻……你不是今天才準備的吧?”
林驚昙随意道:“聽說自家藝人有這種困擾,我當然要研究研究。”
顧霆偏頭看他,他卻躲開了後輩的視線,顧霆心知他是不想承認自己對藝人們的在意,難得扳回一局,挑眉道:“我認為,鐘小姐之所以鬧這一出臨時反悔,特地把你請來,說不定只是因為她需要朋友的支持,畢竟你為人別扭,不以業務為借口,你很難登門。”
“我和藝人只是合同關系,不是朋友。”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剛剛答應了她做手術的時候陪同吧?”
“……”林驚昙啞然,不得不重新審視顧霆,“你的兼職真的不包括私家偵探嗎?專門調查有錢老男人出軌的那種?”
顧霆沒搭理他的調侃,反而回擊道:“林老師,你今天看起來很像一只護雛的——”
他剛要把“老母雞”三個字說出來,便見林驚昙鳳眼飛揚,毫不留情地橫了他一眼:“不許說!這個比喻太不優雅了!好歹換個漂亮點的動物!”
顧霆笑了,只覺并不優雅的林老師比平日裏生動一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