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裘臻跟他媽談過之後一直沒什麽精神,上課頻頻發呆,下了課就去走廊轉彎角那抽煙,憂思萦繞。這冬雨醞釀了一天,臨放學也沒落下來,只染得天色晦如濃墨教人提心吊膽。周洋看着裘臻捏自行車胎,猶豫地開口:
“要不今天就別送我回去了。車胎氣不足,你媽心情也不好,你今晚早點回家吧。”
裘臻站起來看了看周圍,趁天幕漆黑抱住了周洋,細細密密地吻他。周洋摟着他的腰,用指尖來回摩挲着,算是無言的安慰。
“是不是你媽媽不喜歡你住別人家?”周洋仰起頭看他,嘴唇濕漉漉的,盈盈泛着光。裘臻看着心動,又湊上去啄了一口。
“嗯,她懷疑我跟人學壞了。”
“沒懷疑錯啊。”放在腰上的手移向屁股抓了一把。
裘臻失笑,幫他整理被風吹亂的碎發:“今天沒辦法一起了,你自己回家小心點。”
“嗯,你也小心。跟你媽好好溝通啊。”
“好。”
他與周洋分別,獨自騎行在這黑夜與陰風中。
裘臻覺得自己的邏輯與推理能力全遺傳的老媽,有時候晚上多盛了兩勺飯老媽都會察覺,直接問他是不是交女朋友或者偷看漫畫了。中午的談話,他媽其實把話說得很重:不要跟周洋來往,不然周末別想出門。
他捏了捏胸口的白玉,暗暗下了決心:這次,要跟家長死磕到底。
“爸,我回來了。”
“你還有臉回來?”老裘看到兒子,氣不打一處來:“你媽全告訴我了!上課不好好上,午休跑出學校,你到底去幹嘛了?”
“我去吃飯。老媽呢?”
“哼,你媽被你氣得去你外婆家了!”老裘被裘臻這幅不鹹不淡的态度激怒,一把摔下報紙,“怎麽,也把自己當公子哥了?以為家裏條件好了學校的飯菜不放在眼裏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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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裘臻皺眉。
“裘臻,我跟你媽都覺得你變了。我最後跟你說一次,別以為翅膀硬了就能到處飛,就能到處騙我們,目中無人!”
“我騙你們什麽了?”他覺得很煩躁,長期被壓抑的火氣漸漸冒頭。
“你中午不在學校吃飯,到底去幹什麽了?騙我們每個月交飯錢,老師家長都瞞得好好的。”老裘看兒子這态度一點不像悔過的樣子,大為光火,“你是想造反啊?!”
“造反?”裘臻聽他這不明不白的一串指責,怒極反笑,“爸,你把自己當皇帝了吧,我稍微有點自己的主張就叫造反了?”
“你昏頭了!”他爸一把抓起報紙扔向他,“竟然還會頂嘴了?那個叫周洋的癟三到底是誰?”
“關周洋什麽事?”
“怎麽不關他事?我什麽時候允許你交這種不三不四的朋友的?你看看你現在都變成什麽樣子了!”
“爸。”裘臻那跟隐忍的神經突突地疼個不停,“這根周洋無關,你們無非就是覺得我有自己的想法了不好掌控了而已。你這幅難看的樣子,叫惱羞成怒。”
老裘一下子懵了。從小到大這麽多年,兒子還沒跟自己頂過一句嘴,這是怎麽了?他兒子到底是怎麽了?老裘喘着粗氣,火越來越壓不住:“我是你老子!你不聽我的聽誰的?!”
“別搬那套強盜邏輯,我已經聽夠了。”裘臻踢開書包,走到他爸跟前緊張得雙手冒汗,“在你們眼裏錯的永遠是我,哪怕你們有錯也會給自己找盡理由,實在找不到了就用一句‘我是你父母,都是為了你好’來粉飾掉一切問題。你不覺得你們夫妻倆教育孩子的方法很落後麽?”
“你生氣無非是因為自己的控制欲沒有得到滿足而已,跟我無關。爸,你反倒應該為我高興,我面對強權和支配意識沒有奴性,依然保留着自己的價值觀和思考能力,你應該……。”
“啪”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打斷了裘臻的講話。
“你……你……”老裘氣得渾身打擺子一樣抖個不停,第一次發現兒子竟還有這副伶牙俐齒。他瞋目切齒一句話都說不出,朝着他腦袋伸手又是一巴掌。
裘臻被打得有些犯暈,往後踉跄了兩下沒站穩。那兩下是發了狠打的,他只覺得腦袋裏轟鳴作響,一瞬間顧不上克制,張口就回:
“還有老媽,她打的如意算盤別以為我不知道。等她回來了你幫我告訴她,我不是哪吒,不會剔骨還父,割肉還母!”
裘爸喘着粗氣,只感覺高血壓要犯了:“裘臻,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就是要你來給我氣受的是吧……好,太好了……這就是我的兒子……”他脫了力一把扶住身邊的花架,架上的君子蘭被晃得搖搖欲墜。
裘臻看着他爸這副樣子,轉身走出了家門。
那道醞釀了半天的雨終于下了,淅淅瀝瀝地洇得道路陰冷潮濕。他裹緊了外套漫無目的在走馬路上。自己這個狀态,不能去找周洋。
周洋跟老媽打了個電話,得知父親那邊手術一切順利,他媽不出意外明後天就能回家。冒澤惠頻頻關照周洋,記得買點好的吃,不要省錢,記得做作業……兒子一一應下。
挂了電話之後他有些心神不寧。
他作業都做完了裘臻還沒來個消息。是不是出事了?窗外的樹葉被細雨打得沙沙作響,自昆山那次意外之後,只要下雨,無論雨勢大小,裘臻總會打個電話給他,确認人在哪兒,有沒有帶傘。
今天是怎麽了?周洋瞧了眼挂鐘,給裘臻打電話。出人意料:竟然沒接。
聯想今天中午他媽那個表情,周洋連忙穿衣服跑出去。他用馬路上的公共電話給裘臻家座機打了一個,一個中年男人接的電話,應該是他爸,聽聲音似乎狀态不佳。
“喂,請問裘臻在麽?”
“他不在!他出去逍遙了!”說罷粗魯挂斷。
周洋心裏一驚。聽那個口氣,裘臻肯定和家裏人吵架跑出去了。怎麽不跟我聯系呢?他再次一遍遍撥打裘臻的手機,均是無人應答。周洋一下子慌了。
他在哪兒?我該去哪兒找他?
細雨被路燈反射籠着街道,周洋打着傘開始一遍遍回想裘臻平時活動的區域。他攔了輛出租到了裘臻小區那兒,一家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面和附近的路口找過來。裘臻平時身份證都放家裏,這次賭氣出門肯定不會帶上,這排除了周圍的酒店。他也不可能走得太遠,家附近沒有,那剩兩個地方,學校和自己家。
周洋又一路趕去學校。雨絲細密,反倒是風掀得他傘打不穩,他把傘收了,眯着眼睛跑去學校周遭的小飯店、面館、麥當勞……都沒有。他轉身奔進附近居民區,把每個活動室找了一遍,沒有。
拔腿奔去他們常經過的幾條小弄堂,也沒有。
周洋一瞬間心慌撩亂,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去哪兒了……去哪兒了……他突然轉身跑了回去,往自己家方向奔,期間不停打電話,自動挂斷了就再撥。他奔進公園看了一圈,只有幾只野貓被雨淋得喵喵叫着。再去他們時常光顧的幾家咖啡館,都沒有。該死……到底在哪兒?在大排檔麽?往左拐是他與何思衡聚會的燒烤攤,裘臻只曉得大概方位,一次都沒去過。他家這一塊基本找遍了,周洋狠了狠心,決定去徐家彙教堂那裏。就在他準備往地鐵跑去的時候,電話突然通了:
“喂?”
“喂?……你好,你是哪位?”那頭傳來的聲音不是裘臻,但好像在哪兒聽過。
“哎?是不是洋洋啊?”
“老板?!”是燒烤攤的老板!
“哎呀,太巧了,你怎麽還叫白月光啊……哎,你朋友在我這兒,已經喝醉啦!”
“好的好的我馬上過來!謝謝老板!”
周洋收起手機立刻奔往燒烤攤。當他頂着濕透了的頭發,氣喘籲籲地走進店面,看到裘臻蹙眉倒在椅背上的時候,他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只要這個人在,其他什麽都無所謂。出不出櫃也無所謂,能不能天長地久也無所謂,只要他能好好的,只要他能活得高興,周洋什麽都不圖了。
他顫抖着走到裘臻身邊,低聲呼喚他:
“裘臻。裘臻……”
裘臻眉毛皺得更深。
“我的課代表,起來了。”周洋把他扶正,聞到一股酒氣。
裘臻睜開眼,看到了周洋。他怔怔地,腦子慢了半拍,怔怔地摸上周洋濕漉漉的臉龐:“洋洋,你怎麽來了?”
“我來帶你回家。”
裘臻醉得太厲害,歪歪扭扭站不直。周洋謝過了老板,在老板的幫忙下背起了裘臻,朝更深人靜的雨夜街頭走去。
“裘臻,還能講話麽?”
“……”裘臻倒在他身上,半響,悶悶地嗯了一聲。
“怎麽突然跑出來了?跟家裏人吵架了?”
“嗯……”
周洋托了一下這條死沉的死狗,繼續往前。
“剛剛老板都問了,怎麽我的朋友老喜歡在他那裏喝醉。上次白金也是,被何思衡帶回去了。”周洋一個人絮絮叨叨。
“洋洋……”
裘臻嘟囔了兩聲,周洋權當他在說夢話。“你臉怎麽了?是不是被你爸打了?”他走兩步停一停,歇口氣,繼續走。這條優雅的梧桐大道沒有人走動,梧桐葉濕得翠綠,橘色的路燈照得道路朦朦胧胧,将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耳邊淅瀝的雨聲被寧靜的夜幕放大,裘臻迷糊地睜開眼,看到了他夢中的那個雨後花園。
他心跳一下子加速。
他覺得自己置身于另一個宇宙。沒有道德的約束,沒有世俗的偏見,那是一個戀愛的宇宙。在這個周洋為他編織的戀愛天地裏,兩人的脈搏鼓動在一起,心靈如身體一般契合無間。這宇宙中只有愛情,唯一的衡量标準便是這愛戀是否純真。除了愛,不複其他任何 [1]。生死苦海流轉,與他們毫無關系。他們的世界,只有永生永世的初戀。
“裘臻?”周洋頓了頓,“醒了?”
“周洋……”他伸手緊緊地擁住背着自己緩緩前行的少年。
他擁抱住了一條流向永恒的河流。
[1]朱光潛 2004《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