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過去與未來
背叛者也許總有各種各樣背叛的理由,可再多的不得已,都改變不了他們背叛了曾經的同伴和過去的自己這一事實。
雖然修達也許從來不曾和娜姬雅志同道合過,可為其所生,由其骨肉所化,這不該已經是天然的陣營選擇了嗎?阿初不是娜姬雅能夠随意使役的存在,但修達在這般誤會的時候,卻想着把阿初偷走——他為什麽沒想到,身為至少名義上能和國王相抗衡的達瓦安娜,娜姬雅的王宮就算看似靜悄悄一個人都沒有,內力的守護該是何等樣的森嚴?他能在時隔不過十數日的時候又偷跑進來一次,真的是他謹慎小心潛藏功夫了得嗎?
不過是因為娜姬雅沒有防備他。
因為認可了迷途知返和改邪歸正這兩個詞,阿初不好說背叛者必将如何,可忽然之間,對于修達那燦爛的金發卻失了興致,也是真的。
阿初默默從修達手上彈跳開去,圓滾滾的身子只要祂願意,也可以做出正襟危坐的姿态,配上那“額頭”之上深深的皺紋,很有幾分老成(滑稽)模樣。
阿初的認真也感染了修達,這個孩子也端端正正坐好。
這點讓阿初有點兒意外——祂雖然沒在團子上弄出眼睛,但三百六十度視角最方便的一點就是,只要阿初想,祂随時随地、不需要鏡子,就能看到自己的模樣。
阿初知道自己這個外表要看出認真嚴肅是多麽不容易。
所以這個孩子,怎麽說呢,或許不算太好,但好像也不至于太糟。
阿初額頭的皺紋慢慢散去,菱角模樣的小嘴張開:“你為什麽覺得你的母後做的,就一定是惡事?”
修達垂下眼睛:“……其實大家都知道,母後的黑水擁有控制人心的力量,母後一直用想用它來除去我的哥哥們,因為她希望我成為新的王,但我不喜歡這樣……”
阿初從修達的眼睫毛下仔細看進去,然後扭了扭圓滾滾的小身子:“你不喜歡的重點,是‘大家都知道’,還是‘成為新的王’?”
修達的眼睫毛極其輕微的顫了顫,而後仰起一個純真無邪的笑臉,歪了歪頭,有些迷惑有些不解地看着阿初。
他沒有回答,但阿初已經明白了。
一時之間,阿初真不知道是該為自家豬巫女能生出一只披着豬皮的狐貍欣慰,還是為自家豬巫女生了只狐貍卻和外人一般把他當豬看的悲劇智商點三百六十根蠟燭。
但不管怎麽說,真要推出去做事的話,狐貍總比豬仔有主意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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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初想着,沉住心神,依着在遇上格子襯衫女孩之後才忽然想起來的法子,摸索着眼前這小狐貍的命運線往已經發生卻沒人知道的過去、往尚未發生卻如許清晰的未來……一點點探索。
然後把自己探索到的所有,敞開給修達看。
修達的金發來源于娜姬雅孕期中無意間的禱告,這位被巴比倫作為犧牲獻給西臺國王的公主殿下,以寵冠西臺後宮的側妃身份懷有國王之子時,卻是那樣的痛苦,她愛她的孩子,卻不愛這個孩子的父親。
她心裏有個金發的人影,她甚至曾經為他想要放棄巴比倫公主和西臺側妃的尊榮遠走他鄉,可是他拒絕了。因為他是個宦官,他不能讓她享有一個女人應該享有的幸福……
修達神色微動,他對于那個會慈愛看着他的金發神官一直又忌憚又孺慕,每次被他稱為父王的男人看着那個神官時,那越來越複雜疑慮的眼神,那在他的金發之上權衡探究的眼神,總是讓他生不起絲毫争奪王位的勇氣。
每個王子都對王座有着天然的渴望,可就像四王子賽那沙因為生母只是前王後的侍女、而不敢讓心中的野心發芽、只一心效忠前王後所出的三王子凱魯一般,對于自己的身世同樣不夠自信的修達,無論心裏是否有所渴望,他只希望能夠平平安安保住王子的身份,熬到新王登基、擁有一塊小小的封地,然後順利把母親和那位神官接出來就好。
可原來,他确實是國王的兒子,他的金發只不過因為母後不甘的祈禱:——就算今生都無法懷有愛人的骨肉,也請讓我腹中的孩子,有那麽一點和他相識之處……
真好笑,原來那麽冷酷的母後,那樣連父王都每每感嘆“我已經看不到你的心”了的母後,原來也是有愛的,而且能愛到那般田地。
修達抿了抿唇,他說不清心中是何等樣的滋味。也許他應該怨恨母後只為了自己的歡喜,卻沒想過擁有一頭金發的自己,在這西臺王室中處于何等尴尬的境地……可那金發的神官對他又是真的很好很好,雖然在他記事之後就沒再靠近他,但修達其實記得,在他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是這個神官,曾讓他騎在背上、趴在肩頭。
雖然只能在母後的密室之中才能有過寥寥數次的親近,卻是修達唯一獲得過那般親近的長輩。
而透過阿初重現的過往,修達還看到了,在那個騎在金發神官背上的自己背後淡淡微笑的母後,是從未在他面前展示過的溫柔慈愛。
那是他再如何在乎父兄,也無法從他們身上得到的愛。
修達無法怨恨,所以他還能繼續看下去。
娜姬雅側妃和金發神官的過去遺憾卻還有希望,而娜姬雅王太後和逆賊烏魯西的未來……
修達看到了自己配合了三王兄,摧毀了烏魯西想要幫母後銷毀罪證的計劃,讓那個曾經溫柔如太陽神真的萬般眷顧的金發神官,在牢獄中狼狽不堪;看到了自己因為金發引發的疑惑自殺,卻有意無意地留下了被挽救的餘地,并且因為已經是國王的三王兄夫妻力挺,和烏魯西“無意”暴露了他居然是宦官的私隐,而從那不堪的流言中脫身,而他的母後……
母後為了讓烏魯西逃脫,徹底失去了王太後的尊榮乃至最後一點自由;而本該逃出王宮的烏魯西,卻為了母後留下來,在長老院面前演了一場“完全是我這逆賊挾持了無辜的王太後”的戲碼,明明那場戲那麽拙劣蒼白,連自己這樣的孩子都哄不過去,可那個烏魯西,卻只為了萬分之一能哄過長老院那些老狐貍的希望,而甘願赴死……
然後他的屍體被吊了起來,遭日曬雨淋,被鳥獸啄食。
于是他的母後也死了,也許就在他的心髒被匕首刺穿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亡了……
只有他,雖然是叛國罪人之子,但因心地純善,再加上那時候新君兄弟凋零,金發的流言又破了,他又娶到了一個好妻子,才得以獲得一個不大不小的封地,安然存活……
修達閉上眼睛,他知道,母後臨時都不肯原諒他的表現,那恰好被三王兄的心腹聽到的惡毒詛咒,也是他能在那種情況下,繼續安穩活着的關鍵。
多麽可悲的愛,從來不曾當面給出絲毫溫柔,直到死亡也是詛咒和恨,但在他艱難維持那塊小封地的時候,忽然跑來效忠他的人,卻是他的母後給他留下的最後心腹。
她和他,都至死也沒有動用的,最後一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