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阿林阿山的案子牽扯出來好些人,皇帝要從嚴查辦,朝廷裏人人自危。這幾天軍機處的折子陳條堆積成山,各式參奏貪贓的都有,皇帝既心驚又心寒,操勞得連飯都顧不上吃,更別提後宮的瑣碎事體了。恰逢皇後的病症發作,他心裏惦念着,也抽不出趟兒來過長春宮去。打發榮壽兩頭跑,畢竟是太監,皇後寝宮不宜久留,也是瞧一眼就回來。正愁悶着,長滿壽來回話,說素以到他那兒請了示下,想過去瞧主子娘娘的病。礙于她現在這尴尬身份,總管們也不好随意答應,只好到萬歲爺這兒來求裁度。
皇帝琢磨了下,皇後的為人他知道,這麽些年來本本分分,從沒有害人之心。太皇太後只要一走,她頭上挪走一座大山,以後內廷就是她說了算。皇後又是個體人意兒的,他和素以的死結她都清楚,少不得會替他開解一番。她們兩個人處好了,素以以後的路便順當些,對她也有好處。幾經權衡之下點了頭,叫她去了。
皇後病了,宮外的娘家人也奉旨進來探望。小公爺丁憂出缺閑在家裏,自然陪着昆夫人一道進宮來。一家人圍坐着說話,昆夫人提起了小公爺的婚事,“那家人家銜兒不高,說出去不體面。好在是個側福晉,倒也不礙的。恩佑早前和我說過,姑娘是個齊全人,上回你阿瑪的事兒虧得有她照應着,我瞧在眼裏也很喜歡,所以他說過了門就扶正,我這裏是不相幹的。就是扶正不也得門當戶對麽,要不你和皇上通個氣兒,瞧瞧能不能往上提拔提拔,給個虛職也成啊。”
皇後聽着不勝唏噓,提拔是早晚的事,萬歲爺心裏有成算着呢,哪裏用得着他們操心!她看了小公爺一眼,“上回你們随扈,有些事兒你沒和我說吧?”
小公爺興致不高,寥寥唔了聲,“也沒什麽大事兒。”
皇後靠着引枕思量了下,話不太好說,可瞞着也不成事。稍一斟酌對她額涅道,“您別琢磨那麽長遠了,昨兒出了點岔子,我瞧這頭婚是不成了。”
昆夫人大驚,“怎麽的呢?我府裏都準備要置辦了,怎麽不成了?旨意都下了的,還有中途變卦的道理?難道是姑娘當差捅了簍子?不能夠啊,那麽個穩當人兒……”
皇後瞥了瞥小公爺,他臉色變得煞白,她心頭一痛,好言安撫道,“世上好姑娘多着呢,也不是非誰不可的。你要耐得住性子,我這裏替你留意着,要一樁得意的婚還不容易麽!”
小公爺不說話,額上沁了汗。把暖帽一摘,鬓角的頭發都濕了。皇後看得直嘆氣,昆夫人還是一頭霧水,追着問,“到底怎麽回事,別光你們姊妹知道,我真鬧不清了,快和我說說。”
橫豎沒有外人,皇後抱着湯婆子長長喟嘆,“額涅,這個丫頭咱們要不起。她在萬歲爺跟前伺候,已經是半個枕邊人了,這事兒恩哥兒比我知道。太皇太後指婚有她的用意,一則是瞧那丫頭長得像暢春園太後,心裏不對付。二則嫌棄我沒子嗣,有意的給我上眼藥。也是的,我這模樣,坐着皇後的位子說不響嘴。這病症兒吃了一山的藥,半點起色沒有,到現在是依仗着萬歲爺的情分,還能說什麽?那丫頭真要是進了門,也是個禍根。萬歲爺那裏不撒手,任你通天的本事也奈何不了她。到最後還要惹得滿身官司,何苦來!”
昆夫人怔忡坐着,喃喃道,“是這麽回事啊,那結不成親反倒是咱們的造化。”看小公爺失魂落魄,在他胳膊上敲了一下,“做這傻樣兒誰瞧?去了穿紅的自有挂綠的,你堂堂的國舅爺,還怕打光棍不成?你阿瑪走了,咱們家全靠皇恩維持。別叫你姐姐為難,她好,咱們昆家就好,這點還不懂麽?”
皇後的确不容易,立志做一代賢後,諸事都順着皇帝的意。小公爺知道她難,可她這不溫不火的脾氣讓人受不了。這下子好了,太皇太後的指婚是一場空,既然如此,當初是鬧着玩的麽?給了人希望再剝奪,有什麽比這更叫人難堪的?
他直愣愣看着他姐姐,“娘娘這會兒身子怎麽樣?”
皇後小肚子裏受不得寒,冷天在西北風裏一走,沒防護好就要犯病氣。她苦笑着搖頭,“求醫問藥都不頂用,眼看着年紀大了,連個影兒都沒看見。開頭幾年也着急,眼下看淡了,命裏沒有,急也急不來。”
“我說還是挑個阿哥放在身邊養,你三嬸子的娘家侄女成了親,膝下也艱難。前陣子問人牙子買了個閨女,這會兒肚子已經有動靜了。”昆夫人道,“人一嫉妒肚子就争氣,這是老輩兒裏傳下來的方兒,比吃藥管用。宮裏阿哥們都小,現在撫養還不算晚。”
皇後淡聲一笑,“不是擎小兒養不中用,養大了面上管你叫額涅,私底下到底念着親媽的好。橫豎您別替我操心,我自己心裏有成算。”
正說着,聽見廊子上有說話聲,細細一辨,原來是素以來問主子娘娘安康了。皇後剛想着人叫她進來,小公爺像中了邪似的轉身就往外跑。沒等屋裏人叫他,已經三步兩步竄到門廊上去了。
素以和晴音搭讪呢,冷不丁看見個人縱出來,擡眼一看是小公爺,她喲了聲,忙蹲福請了個安,“小公爺在吶?您新禧啊!”
她穿老綠沿金邊的袍子,外面罩着墨綠盤大雲頭坎肩,梳小兩把飾通草,素淨幹練的模樣,越看越叫人稱意。小公爺惘惘站着,眼前的人兒不是他的了,昨天和皇帝梗脖子時還很有底氣,誰知道過了一晚上就沒他什麽事兒了。太陽照在他臉上,閃耀的金光迷花了他的眼,他努力眯縫起來瞧她,“我聽說了。”
素以臉上的笑容隐匿下去,低着頭,無話可說。
他還是想和她談談,這裏來往人多不方便,前頭銅龜有遮擋,便道,“你上回給我熬的鷹出了點小岔子,正想找你問問呢,你來得正好。”一努嘴,“咱們上那兒說話,曬得着太陽還背風。”
他沒等她答應,自己轉身就朝龜鶴同春那兒去了。素以挺為難,按說在宮中不能單獨和男人說話,可礙于情面不好意思拒絕,只得一步三蹭的過去了。自己站在檐下探身問,“您的鳥兒怎麽了?胖了還是瘦了?”
小公爺臉上冷冷的,“真當我說鳥兒嗎?我是想問問,你答應萬歲爺充後宮了?”
充不充後宮的,和他也說不上。不過素以是個周到人,她欠身說道,“您問這個奴才不能回答您,橫豎您給奴才家幫襯那麽多,奴才心裏感激您。您瞧我也無以為報,要不您受奴才一個大禮吧!”
她說着,曲腿就要跪下來。小公爺慌了神,趕緊的上去撈她,“咱們不興這個,萬事好說,都是熟人,值當這麽動真格兒麽!說實話,我也是剛從皇後主子那兒聽說了這個消息,我……心裏很難受。明明是指給我的福晉,怎麽說話兒就變了呢!可是沒法子,人在矮檐下,我想争也争不過。”
素以擡眼看他,他眼裏裏隐約一絲微芒閃過,很快別過了臉。她這會兒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其實和小公爺之間從來沒有開始過,僅僅是太皇太後獨斷的指婚把他們牽到了一起。要說他哪兒喜歡她,她自認為沒什麽吸引人的地方。難道就因為她會熬鷹,小公爺愛玩兒,需要找個鷹把式?要不然他瞧上她哪點呢?
“您別難過,以後您得了鳥兒,我還給您熬,成不成?”她說,頗有哄騙他的意思,“太皇太後會給您指個漂亮姑娘替換我的,到時候您看見了肯定喜歡。”
他哀哀嘆口氣,“喜歡不了啦,我心都死了……咱們不能在一塊兒倒沒什麽,只是可惜了你這麽個不受拘束的脾氣。一入宮門深似海,晉了位可就再也出不去了。你願意和那些嫔妃們争寵?願意和別人合住一間屋子?我就不明白了,喜歡一個人,非得畫地為牢把人圈起來嗎?讓她舒舒坦坦不受氣,不是比什麽都強嗎?”
難得小公爺這份胸襟,能想到這麽些真不簡單。愛了就要占有,這是人的本性。能邊愛邊撒手的人真不多,反正萬歲爺肯定沒有這麽偉大。
素以掀起眼皮看天,敷衍道,“您說的都在理,我離放出去還有陣子呢,說不定能順順溜溜回老家去。”
“真能回去?”小公爺重燃起了希望,“要是能回去,我再來找你好嗎?沒有指婚,咱們也能在一起的。”
素以幹幹笑着,這可不能答應他,不願意做後宮的一員,千方百計避開了指婚,兜個圈子再回去,連側福晉都不是,也許是個格格或者通房,那不是偷雞不成蝕一把米嗎!
“奴才說的老家是烏蘭木通,跟不了您。”
小公爺盡情的暢想,“那沒關系,我跟你上烏蘭木通。練上兩回,我也是個不錯的獵手了。咱們日出狩獵,日落放馬,想想都惬意得不成話啦!”
素以是來瞧皇後的,實在沒那份閑心和他白話,推辭兩句按着膝請了個蹲安,“奴才奉旨問娘娘的好兒,不能再耽擱功夫了,這就進去了,回見吧您吶!”
趕緊趁着他沒開口轉身,誰知銅龜基座後面恰好有人經過,她忙剎住了腳。也不知道她是誰,看打扮是個品級很高的宮妃,單那滿頭的蝴蝶點翠就直晃人眼。鬧不清人家稱呼就不說話,肅在一旁等人過去也就是了。可人家偏不,在她面前停住了步子,上下一打量,“素姑娘別多禮,早晚是一家人麽,這麽的忒見外了。”
素以口頭一窒,卻見小公爺掃袖子打了個千兒,“給貴妃娘娘請安。”
阖宮只有一位貴妃,這位貴妃惡名在外,可是個不好惹的主兒。素以忙又一蹲,“貴主兒擡舉奴才了,奴才萬不敢當。”
密貴妃嘴角一挑,瞥了小公爺一眼,“您也在呢?眼下主子娘娘病症兒好些了?”
小公爺應個是,“我們來前剛吃了藥,這會兒緩解多了。”
密貴妃笑道,“這就好,我還怕宮裏禦醫不頂用呢!”手裏捏着帕子甩了甩,“不耽誤你們說體己話了,你們聊着,我走了。”言罷眼波一轉,花搖柳顫的往正殿大門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