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皇帝太陽穴上一跳,有時候他覺得小公爺是個無比可恨的人,狗皮膏藥一樣的性子,自以為是,沒眼力勁兒。真恨不得賞他一悶棍,把他扔到外面去立旗杆。
治什麽鳥?大清早的,虧你想得出!”他拉着臉白了他一眼,順帶轉過去看邊上侍立的素以,一看之下想起昨晚的事,立馬心頭疾跳起來。假作大方的調開視線,表情卻變得不自然了。
小公爺哪兒知道他們裏頭那些內情呀,他不時的斜眼兒瞧素以,弓着腰向上絮絮叨叨的說,“主子也是練家兒,當初您熬玉爪不也從白天熬起的嘛!主子是臣子的表率,就瞅您把玉爪調理得這麽好,奴才眼熱,非得跟您學不可。再說您上回是特許了的,答應讓素以幫着熬鷹,這會兒怎麽又……”
認真說的确反悔過一次,再來一次影響是不大好。可為什麽偏偏是今天呢!他心裏亂作一團,還沒理出頭緒來,他又來借人,到底是借好還是不借好?
“素以。”他叫了聲,沒敢和她對眼,“你怎麽說?”
素以領教過萬歲爺的規矩,死都不敢随意的答應。只道,“奴才都聽主子的。”
球又踢回來了,皇帝的眉心打了個死結。他這兒看城裏坐鎮,秋狝是有定例的,圍內要是遇上個虎,必須皇帝親自射殺以顯大英天威。所以他走不了,他沒法跟着一塊兒去。心裏又躁,怎麽辦呢?跟前這麽多臣工都在,不能讓人覺得皇帝說話不算話。他冷冷看了小公爺兩眼,他一再給他出難題,回去非得囑咐皇後好好管教他。
皇帝垂下眼,頗有點壯士斷腕的意思,緩聲道,“畢竟是禦前的人,幹什麽都得有章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去名聲不好。”偏頭囑咐榮壽,“撥兩個人跟着,給朕不錯眼珠兒的盯緊了。”
榮壽嗻了聲擡手招人,素以不明白情由打量小公爺,再往禦座上瞧,皇帝平穩的目視前方,沒給任何示下。
小公爺高興壞了,沖素以擠眉弄眼。他這麽好玩的人,在身邊就能逗人發笑。素以繃住了臉皮怕皇帝發火,給主子蹲個福,便垂手卻行退出了金帳。
小公爺從後面趕上來,籠子裏的鷹力道大,兩只翅膀上下撲騰,扇得地上的浮土都飛起來。小公爺的臂力不行,有點拽不住籠子,揚聲招呼邊上戈什哈,“姥姥的,你瞧鳥溜爺上瘾是怎麽的?還不來給爺提籠子!”
戈什哈忙縮脖兒來接籠,結果這鷹運足了氣,奮力一蹬腿,紫檀鳥籠和銀夾紫的鳥鈎分了家,骨碌碌滾出去,一下兒滾了三丈遠。
小公爺的長随炸了鍋,一哄而上的去按蓋板,素以看了直搖頭,“您就不該帶它出來,一只鷹叫你關在籠子裏,它不得憋屈死啊!算算從京裏出來快個把月了,這鳥還這麽大氣性,熬出來肯定錯不了。”
小公爺靦臉笑,“那不得指着您嗎!皇上今兒放了恩典,要不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把它練出來呢!”他邊說邊卷馬蹄袖,走了兩步背手頓住了,四下看看方道,“我今兒一早上來找你,熬鷹是一宗,另外一宗呢……是瞧你在禦前勞累,到了圍場又沒處玩兒,我給你告了假,帶你掏野雞窩去,好不好?”
素以是上山下海的玩家,一聽這個來勁。不過怵皇帝回頭要問話,身邊又有兩個跟班太監,她也沒膽子瞎跑。
“算了吧,奴才是奉旨給您熬鷹的,怎麽能不幹正事兒,中途去掏什麽雞窩呢!”她撫着下巴搖頭,“這不好,主子知道了要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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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爺嘬嘴咂舌,“怕什麽!把那兩個猴兒的嘴堵住,看誰敢往禦前捅。要是實在怕洩露,那就順帶手的逮個野雞崽子給主子炖湯,兩下裏一抵消,說不定主子還賞你呢!”
小公爺這人不靠譜是出了名的,素以覺得他的話不能信,于是晃了晃腦袋,“主子沒叫瞎逛,萬一追究起來,我脖子不夠硬?”
“別怕,有我。”他拍着胸脯擔保,“我護着你,我拿爵位換你的命,這樣成不成?”
“這話說得太嚴重了,奴才擔當不起。”其實嘴上推诿,心裏也癢癢想去。別看大二十的人了,腔子裏還是顆孩子的心。這七年在宮裏悶出蛆來,面對着廣袤的草原又是近在咫尺不能觸摸的,比困在宮牆之中更加叫人煎熬。有時候明知道面前人靠不住,但是看他挺大的個子,也由不得自己勸自己,跟着玩玩去吧,玩一玩又沒什麽。就像他說的那樣,主子問起來就說奴才孝敬主子,給主子逮野雞去了。這麽讨喜的理由,連自己都要被感動了。
她看看籠子裏那只海東青,“鷹怎麽辦?”
其實熬鷹對小公爺來說是次要的,換句話說,熬鷹不過是幌子,有美人在眼前,誰還在乎鳥兒啊!他嘿嘿的笑,“那只鷹已經喂出膘來了,晚上上架就能熬。我先讓人準備好,等你去了直接下手。白天閑着也是閑着,這地方玩意兒多,還有剛下崽的野兔子。你宮裏有親近的小主兒沒有?帶回去做人情再好沒有了。”
她以前就跟那貞似的,根本不站邊兒。後來伺候了一回昆家的喪事,糊裏糊塗成了皇後的人,哪兒來的相熟!她琢磨琢磨,“兔子就算了,才下的,撿回來也養不活,別糟蹋了。”
小公爺搓着手驚為天人,“哎呀,姑娘心善,我沒看走眼,菩薩心腸吶您!”
素以虛頭八腦的笑,“您擡舉我。”
小公爺一看成事兒了,忙招呼倆小太監,說跟着歸跟着,離遠點,別出聲。要是嘴緊,等回了營重重有賞。兩個太監對視一眼,人家官兒大,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橫豎主子只叫看緊了,問起來實在搪塞不過就照實說呗。
前頭兩個人有說有笑挨毛草邊走,圍場上有草垛子的地方都沒放過,掏了半天沒見半個蛋殼。素以有點洩氣,“是不是抱完了窩,都孵化了?”
“不能吧!”小公爺也不太确定,“我昨兒還看見有卒子拿坎肩兜了一堆來着,都是毛雞蛋,敲出來血淋淋的。”
“那您讓我撿什麽蛋?毛雞蛋往主子碗裏放,他不宰了我才怪。”她連連搖頭,“回去吧,您別禍害我。”
她調頭就走,小公爺覺得天都塌了,慌手慌腳的攆上去,“毛雞蛋是好東西呀,你沒吃過?煮着吃,拿油炸,烤着吃,都行吶。”
素以空手而歸挺喪氣,靜下心來又覺得自己可能有點不莊重了。其實不惹主子生氣才是最大的孝敬吧!雖說她是看主子昨晚那樣怕他身虧,想盡點自己的意思給他補補。可皇帝要什麽沒有,哪裏用得着她幹這缺心眼兒的事!再說就算逮着了,禦前人也得說她搖尾巴讨好,背地裏得笑話她。
她邊走邊嘆氣,心情很低落。在外面轉了兩柱香,不知道萬歲爺這會兒在幹什麽。他半道上紮營的時候說要一塊兒來熬鷹的,過去了大半個月,把當初說過的話都忘了吧!
“小公爺,熬鷹算咱倆合夥成嗎?”她說,“晚上我給您照看,白天我得回禦前,萬歲爺身邊要人伺候着。”
小公爺霎眼看着她,“那不得累垮了嘛!晚上熬鷹白天當值,那哪兒成!”
她笑了笑,“沒事兒,我瞧海青可憐,我瑪法和我說過,鷹把式對鷹感情深,見不得它遭罪。”
小公爺心裏也空了,姑娘對他沒意思,他還想借着好時機攤開了說的呢,這下算是沒指望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斟酌再三不能着急,萬一把人吓跑了,後頭更完菜。
素以耷着肩頭跟他進了帳,進帳看見那只鷹,她的狠勁兒可上來了。就跟在尚儀局料理小宮女似的,對付鷹也不能手軟。這鳥兒有靈性,它也吃軟怕硬。她咬牙叉腰子在籠前看,叫人備熱水來。
小公爺自己對熬鷹也有點研究,可她要的東西他以前沒聽說過。他背手在邊上看,“要熱水幹嘛?”
她戴上厚手套開籠門逮鳥,兩只翅膀捋順了,蒙上鷹眼道,“敢情您熬鷹就那麽幹熬?也是,這是老鷹頭的絕招,一般不外傳。”又叫人拿麥稈兒來,示意他過來捧住鳥身子,她扒嘴給鳥催吐,一邊講解,“前頭長的都是虛膘,熬鷹前得給它拉膘,這樣鳥才更有力量。熱水是用來給鳥洗澡的,要叫它出汗,出了汗身子虛,晚上熬起來能容易點兒。”
小公爺簡直佩服她,瞧那紅唇就在眼前,一張一合間他的心神都跟着恍惚起來。換了以往,但凡有點興趣的都逃不過他的手掌心,如今這位他卻不敢造次了。抛開禦前太監眼巴巴看着不論,姑娘也是真的心儀。雖然不确定她将來對付男人會不會像對付鳥一樣狠,可……他怎麽就愛她這嗆口的味兒呢!
海東青不老實,把它往熱水裏摁,它大概以為要下鍋拔毛了,玩兒命的掙。小公爺手無縛雞之力,素以看了感到糟心,幹脆叫他讓開自己來。那一通忙,到最後鳥都傻了,力氣也用得差不多了,才撈起來擱到架子上。
素以自己忙出一身汗,棚子裏為了給鷹烘毛,爐火燒得很旺,悶透了。她卷袖子掖掖額頭,撩起氈子想出門喘口氣,才發現密閉的空間裏呆得忘了時間,原來已近傍晚了。
草原上的落日很漂亮,她松快嘆息,六七歲的時光就是在夕陽裏奔跑着度過的。她手搭涼棚朝西看,看久了迷眼。隐約有人肩負着落日走過來,一身的金光閃耀看不清臉。她乜起眼,等人走近,虛浮了半天的心才落下來——萬歲爺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