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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1)

馬蹄走得急,一霎眼辰光就到跟前了。皇帝翻身下馬,瓊珠很快迎了上去,蹲身道,“主子一路上辛苦,奴才給主子備了香湯,您泡會子澡,去去乏。那貞的功夫茶這會兒也成了,回頭叫人送到裏間去。”

皇帝沒有應她,老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來的內外蒙王爺們好幾位是新繼任,對圍場周邊不熟,皇帝也樂得給他們做向導。拿馬鞭指點,用蒙語解釋着,“木蘭圍場是七十二圍中的一圍,往北還有将軍泡子、十二座連營,是個四季分明的狩獵勝地。當年遼帝管它叫千裏松林,到了大英便改稱木蘭圍場了。”

王爺們諾諾應着,“那麽請教大博格達汗,這木蘭一詞是什麽出處?”

皇帝和風霁月的笑,“到底蒙滿話不通,不怪你們問。木蘭在我們南苑是哨鹿的意思,誘殺嘛,裝雄鹿,打哨子,吸引母鹿來。”忽然想起什麽,轉過臉問瓊珠,“就你們兩個?”

瓊珠稍一愣,才明白過來皇帝在找素以。千載難逢的機會,忙道,“我才剛在前頭看見素以了,這會子大概還在。”

皇帝心裏犯嘀咕,不言聲,只管往前去。等轉過廟山頭一看,千年古松下站着兩個人,言笑晏晏,這是又唠上家常了。

皇帝聽見耳朵裏嗡的一聲,血潮汩汩的往上翻湧。怎麽有這麽多話要說?鑽盡了空子獨處?兩個京油子到一塊兒,就跟遇上了八輩子沒見的親人似的,主子也全不在眼裏了。

瓊珠留意皇帝臉上神色,他輕輕皺了皺眉頭。她心裏舒坦起來,即便只是這樣,回頭也夠叫素以喝一壺的了。

東廟宮不算大,一幫子人浩浩蕩蕩過來,再看不見就是瞎子。素以眼梢拐見了,吓得一吐舌頭,暗道一聲完菜。這回可不是賞東西了,恐怕賞她上廣場立旗杆也說不定。

小公爺還算鎮定,沒事人一樣迎了上去。他擅長蒙混,外邦話說得也不賴,叽哩咕嚕立馬就和蒙古王爺們搭上了線。談弓談馬談流雲,惹得朝裏親貴和鞑子王爺們哈哈大笑。

皇帝是統禦四海的人君,辦什麽都有他的一套章程。這種時候不方便發作,臉上神色如常,撫着月白夔龍箭袖進正殿去了。

長滿壽落在最後頭,豎着一根手指頭遠遠朝素以點點,大有怒其不争的意思。素以縮了縮脖子,這事兒還得怪小公爺,是他說皇帝看日落去了的,誰知道這麽快就回來,這不又給撞個正着!她蔫頭耷腦跟在後面,自己還在琢磨着,都說出了宮規矩會松散得多,可現在看來一點沒變。唯一變的是萬歲爺越來越厲害了,瓊珠越來越讨人嫌了。看看她那副幸災樂禍的神情,素以決定今晚想法子禍害禍害她,以解心頭之恨。

天黑下來,陪同的人各尋去處,都打千兒散了。皇帝沐浴有貼身太監伺候,宮女使不上勁兒,就聚在銅茶炊那兒暖手。因為有別的太監在場,瓊珠還算消停,沒有明刀明槍的上來尋釁。素以使壞有了成算,也不着急和她較量。

這樣月黑風高夜,最适合講鬼故事。太監愛吓人,笑嘻嘻的說,“姑姑們可要仔細,前朝時候有過一夜少了幾十個人的事兒,荒郊野外,賽汗佛也保不住命吶!”

大家捧着杯子面面相觑,“少了幾十個?哪兒去了?”

“能知道哪兒去了就不是鬼故事了。”看爐子太監剔剔牙,往水庫方向努嘴,“還有一樁,說火器營一個護軍參領喝多了,半夜出來解溲。看見海子邊上一個人手舞足蹈,他只當是營裏人,就開玩笑對着撒尿。尿撒完了,那個人才轉過頭來,誰知長了個倒臉,一下就把他吓懵了,昏死在床上七八天,最後伸腿咽了氣。所以有水的地方要當心,精怪多,吃人拉人,不是新鮮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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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正聽得嗓子眼發緊,榮壽那頭過來了,拂塵敲了敲小太監腦袋,“你再胡說,下一個就該輪着你了。”看了女孩兒們一眼,“別逗咳嗽了,萬歲爺這會兒回寝宮了。”

幾個人忙不疊跟着過去伺候,皇帝安置在西配殿,進門瞧見他舉着一封折子發呆,也沒敢吱聲,都挨牆角一溜站好。

皇帝看見人來了,慢慢把折子收起來。屋裏跳躍的燈火照着他的臉,有點朦胧,棱角溫和。他在躺椅上坐下來,那貞忙上前獻茶獻點心。素以自問料理床榻的人應該沒什麽事幹,誰知瓊珠狗搖尾巴的獻媚起來,“主子乏了,奴才給主子松松筋骨吧!”

皇帝擡起眼睛,“你會推拿?”

這是巴結主子必須拿手的小伎倆,拉近距離最好的托詞。瓊珠笑道,“奴才會一點兒,難登大雅之堂,求主子別嫌棄。”

素以覺得瓊珠太不厚道了,一個司衾幹額外的活兒,她和那貞手上都忙,就剩自己一個幹站着,顯得無所事事。不過她知道皇帝不愛人近身,這回應該不例外的,誰知她算錯了,萬歲爺竟然準了!

瓊珠笑得很矜持,擡腿時乜了她一眼,像只打了勝仗的鹌鹑。走到皇帝身後兩手軟軟搭在主子肩上,看着真叫人不順眼吶!這是推拿還是調戲?揉面團似的,不嫌惡心人嗎?萬歲爺該被她揉酥了吧?男人最吃這套,素以想起那貞說的故事,出門在外不方便,男人很有将就的精神。

她這裏胡思亂想,忽然感到渾身不自在。偷着掀掀眼皮,果然看見皇帝半眯着眼瞧她,不聲不響,表情陰沉。她知道完了,這回少不得秋後算賬,可是她真的什麽都沒幹,就說了兩句話而已。牢裏的犯人還允許對牢頭喊餓呢,偶爾搭個讪,不也是人之常情嗎!

她又垂下眼,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狀。不過暗中計較着,萬歲爺走那條道,八成又是瓊珠動的手腳。這鬼東西蔫兒壞,她微錯着牙琢磨,廟宮的活物就是大,大得讓人心花怒放。回頭往瓊珠氈墊子裏扔點兒,那身細皮嫩肉可夠消受的了。

她還笑!皇帝臉色像狂風過境,愈發的瘆人起來。滾刀肉!二皮臉!皇帝是儒雅有教養的,除了這個,實在找不出別的稱謂來形容她了。她就沒有一點做錯了事的覺悟嗎?恨起來叫人拎出去一頓好打,打她個鬼哭狼嚎才解氣。可這是在行圍途中,這麽多外邦人瞧着,說皇帝小心眼打宮女,叫人議論起來不好看相。心裏又有氣,就咬着槽牙瞪着她。

瓊珠在他背上揉搓,他也不知怎麽,就想叫素以看看人家是怎麽伺候主子的。同一天進來的人,為什麽區別就那麽大?可漸漸的他有點繃不住了,她壓根不瞧過來,自己又不太喜歡女人近身。還有瓊珠的手勢,撓癢癢似的來回折騰。他皺着眉頭擺手止住了,“成了,下去吧!”

瓊珠讪讪停下來,那貞給她使了個眼色,帶着頭一肅便退下去了。

素以才回過神,擡眼道,“主子要歇了麽?奴才給主子點安息香,主子近來總睡不踏實,這麽的對身子不好。奴才先前檢查了褥子,枕頭加高了點兒,主子試試能不能好些。”看皇帝站起來忙過來攙扶,“主子要進酒膳麽?熱騰騰用兩口,興許能睡個好覺。”

皇帝想發火的,但是她聲口香甜,從哪上起頭呢?他借着光看她,她小心翼翼托着他的手肘,低垂的眼睫,娟秀的側臉……皇帝有點閃神,見她耳朵上還是原來的墜子,猶豫了下問,“朕賞的東西怎麽不戴?”

她嗯了聲,“主子賞的都是寶貝,奴才要好好藏着,往後帶回去給家裏人看,再做個匣子供奉起來。”說着孩子氣的一笑,“奴才要拿它做傳家寶,戴壞了多心疼吶!”

“心疼什麽,賞的東西不戴,壓箱底用,對主子也是大不敬。”他淡淡道,“戴壞了再賞就是了。”

素以一聽竊喜不已,看來暴風雨過去了,能喘口氣了。立馬順杆兒溜,“主子真好,下回奴才立個功再和主子讨賞。奴才無功不受祿,沒臉白白拿主子的東西。”

話趕話的說到這裏,認真計較一番,她能立什麽功?不闖禍就不錯了吧!或者在別人眼裏端穩大方,可自己就是止不住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走過地罩,待要到床前又頓了下來。他到底還是揪在那樁事上撒不開,嘆了口氣道,“再略坐一會兒。”

素以有點心虛,躬身應個是,垂着手退到一旁聽令。

皇帝緩步踱到南窗口的地炕前坐下,手搭在滿地紅炕桌面兒上,擰着眉頭,有點沒處下嘴。沉吟半晌道,“你和小公爺,什麽時候認識的?剛才在亭子邊上說什麽?又是熬鷹的學問?”

素以咽了口唾沫,“主子先別忙生氣。”她期期艾艾的說,“奴才家裏出了點事兒,正巧小公爺知道,奴才和他打聽打聽,沒說旁的。”

橫豎有借口,皇帝興致很低落,“朕忘了他是包打聽,四九城沒有他不知道的消息……家裏出了什麽事?”

哥哥嫖堂子說出來也不敞亮啊,這麽腌臜的案子,沒的污了皇帝的耳朵。她含糊應着,“惹了點小官司,不值什麽。”

皇帝看她遮遮掩掩,半阖上了眼睛道,“小公爺神通廣大,有他疏通,天底下沒有了不起的大案子,是不是?你們私交甚好啊,如今朕的話全然不作數了。素以,沒想到你的膽子這麽大,看來是朕小瞧了你。”

素以心頭驟跳,明明已經震怒,卻還可以用這麽平穩的語氣表達出來。越是這樣越叫人心驚膽戰,因為不知道下一刻會怎麽樣,像是二踢腳①裏裝夠了火藥,稍一觸動就會炸個山崩地裂。她吓得不知所措,咚的一聲跪在他跟前,還沒等他開口,先已經淚流滿面。

“主子……”她抽抽搭搭的趴着,額頭抵在他的鈎藤緝米珠朝靴上,“奴才不敢求主子恕罪,因為這是第二回了,奴才知道該怎麽辦。奴才這就找大總管領罰去,主子保重聖躬,為奴才這樣的缺心眼兒生氣不值當。”

她認錯倒挺快,皇帝的拳頭捏了放,放了又捏,“你打算領什麽罰?”

她直起身擦了擦眼淚,“奴才和男人說話了,奴才領皮爪籬去,請主子消消火。”

宮女不掌嘴,這是前朝留下來的規矩。宮女子面子看得比命還重,除非是幹了什麽不要臉的事,否則絕不能動臉半分。

她磕個頭站起來就走,皇帝一時情急,探手扯住了她的胳膊。

①二踢腳簡而言之,就是将火藥卷在密實的紙張內,利用火藥爆炸産生的膨脹,炸開紙張,造成響聲,以娛群衆。因有二聲響,所以叫二踢腳。

☆、42章

宮裝衣袖寬大,平時也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可一旦抓住了,才發現她的手臂那麽細。說實話不是沒見識過女人,可是頭回有碰一下心尖上就一顫的感覺。皇帝有點驚訝,真的是好山好水軟化人心嗎?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反常,連他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朕說了要掌你的嘴?自說自話!”他調開眼不看她,手上卻沒放松鉗制。

他的掌心溫熱,這麽攥着她不放,她遲遲的嗫嚅,“主子……奴才不去找榮總管了,您撒開吧!”

皇帝恍若未聞,怔忡着,眉心擰了起來。素以瞧他走神,也沒敢再吱聲。只不過他手上勁兒越來越大,她呲牙咧嘴的想這是要動私刑啊?不帶這樣的吧,擰斷了怎麽伺候他老人家呀!她疼得厲害,終于忍不住去扳他手指,嘴裏絮絮叨叨說着,“奴才死罪,奴才大不敬,奴才下回練練功夫再來給主子出氣……”

皇帝手上戴着扳指,翠綠寬厚的戒筒,占據大半個拇指。死勁扣着她,正壓在筋絡上,頓時整條胳膊都麻了。說搬皇帝的手,其實也就是裝裝樣兒。拂上兩下,指望着他自己松開,誰還能上綱上線來真的啊!可是萬歲爺他就跟魂靈出竅了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她急出了汗,倒抽着冷氣讨饒,“主子,奴才胳膊不要了也不打緊,您的扳指金貴,使這麽大勁兒,沒的……”

她話沒說完,忽然覺得不大對頭。皇帝拿捏她的那只手雖然漸漸松了,可是另一只卻覆上來,把她的指尖壓在了他兩手之間。

她愕然看着他,“您這是……”

皇帝抿着嘴,慢慢蜷起手指把她抓在手掌心裏。

不成了,心要從嗓子眼兒裏蹦出來了!素以漲紅了臉,這場景太尴尬,雖說做奴才的連人都是主子的,可有的時候就是要避諱那麽點兒。男女授受不親,主子是明白人,上這一出算怎麽回事呢!

所幸莫名的接觸很快就過去了,他吹皺了一池春水,然後揮了揮衣袖,全身而退。動作純熟一氣呵成,簡直讓人懷疑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

素以手背上還有殘留的溫度,腦子明顯轉不過彎來。看看他淡漠的臉,他踅過身去,避開了她的視線。

“和榮壽說,扣你三個月月俸,當是給你長教訓。你罪責太多,全都攢起來,等到了時候一并清算。”他又回了回頭,“不過老賬全翻,你大概就得挂紅綢上菜市口了。”

她眨着眼睛不解道,,“奴才記得女人賜死都是賞白绫子的,上菜市口的不多見。”

“你是獨一份兒的體面,成不成?”皇帝煩她,正經話沒幾句,裝傻充愣從來不甘人後。他心裏亂,擺擺手說,“你出去,朕這裏不用你伺候。”

她腳下踯躅着,看他的模樣又像不高興似的,帝王心要猜太費勁,自己沒那腦子,還是安然聽指使吧!便蹲了個福,“那奴才在外頭候着,萬歲爺有吩咐就喊一聲,奴才立刻進來。”

皇帝微別過臉,看她退到門前打軟簾,大長腿一邁,腳背上醬紅的袍角撩起個圓滑的弧度,人就已經出去了。

他獨個兒靜靜坐在炕沿上,這地方晝夜溫差很大,白天陽光普照,沒有遮擋的話竟還有些熱。入了夜寒氣會從邊邊角角裏滲透出來,直往骨頭縫裏鑽。他瞥見炕幾上的手爐,他自小就畏寒,虧得她還知道替他準備,也算她事不關己的處世态度裏,難得一見的小小體貼。

他把手爐攏在懷裏,鎏金镂空的外殼下還有餘溫,摟得久了也很暖心。他重又踱到明間裏,禦案上折子堆得高高的,他不想批。做了兩年皇帝,愈發覺得肩上擔子沉重。每天被這些繁瑣冗長的政務牽累,他除了享受到人人俯首的待遇,沒有別的快樂。還是以前做阿哥時日子過得松散,在乾東五所裏打鬧,每天讀書、布庫、騎射,剩下的時間都屬于自己。現在不是了……他撫撫案布上金龍的五爪,就為了多那一個腳趾,自己忙得像陀螺,這就是做皇帝的樂趣。

筆架邊上那封白摺倒吸引他一再的看,其實算不上白摺了,沒有用印也沒有落款,但是十六個字力透紙背,如摩崖石刻,鑿在人心頭上。他伸手在各缺一筆的那兩個字上摩挲,漸漸有了些笑意。想起她的眼睛,憨直無邪的脾氣,有種撿了漏的得意心情。也的确難得,難得二十歲的人還保有一顆童心。她是姑姑,她神氣活現,她熟悉規矩禮儀,然而她天性木讷,根本不懂怎樣逢迎。

剛才他确實有點心猿意馬,如果換了是瓊珠或是別人,早就任他予取予求了。她呢?她說“奴才下回練練功夫再來給主子出氣”,當時那點柔情夭折在襁褓裏,她不解風情,讓人苦悶。然而又氣又好笑,鬧不清她是大智若愚還是在逃避。也許她什麽都知道,只是抗拒,因為皇宮會折斷她的翅膀,讓她變成殘疾。他第一次對一個人感到無能為力,定下心來想想,也罷,由她去。她這樣飛揚的性格,适合更廣闊的草原,留下她會毀了她。幸而還有一年,一年之後怎麽樣,屆時再說吧!

正殿的檻窗沒有全落,西面微撐開一條縫,他劃眼過去,正巧看見她。奇怪她不在廊下侍立,蹲在花壇邊上不知在幹什麽。皇帝定睛看了半天,她沒有挪動,折了根樹枝在土裏撥弄,引得他也好奇起來。

“個頭真大,咬上一口不會出人命吧!”素以喃喃着,她是個打定了主意就實行的人,比方使絆子陷害,這種事鬧不好會毀了人家一輩子。這會兒她就想洩憤,所以讓瓊珠受點皮肉苦就夠了。

她嘿嘿的笑,笑了一陣發現自己沒有帶罐子。總不能徒手抓吧!這裏的螞蟻足有平常螞蟻的三倍大,自己有成算是不假,也等閑不敢捏在手心裏。她沒來過圍場,不知道有毒沒有,萬一自己被咬,太不上算。

她蹲着倒弄了挺久,正打算改日再戰,眼梢卻瞟見旁邊有片石青色袍角。她暗叫不妙,手上一頓,仰臉朝上看,“主子還沒歇啊?”

皇帝背手站着,“你在幹什麽?這麽大的人了,還玩這個?”

她臉上尴尬,總不能告訴皇帝她抓螞蟻是為了禍害別人吧!支吾了一下才道,“閑着,瞎玩兒。”

皇帝看她一眼,“這裏的螞蟻厲害,不光咬人疼,還有味兒。悠着點兒,別拿手抓。要是想算計人,得先找竹筒裝起來。拿草棍兒往裏撥,自己別上手,知道嗎?”

素以半張着嘴聽呆了,萬歲爺是活菩薩呀,連這個都算得着?只是不能承認,這位是公正無私的皇帝,要讓他知道自己的使喚丫頭滿肚子壞水,不定往後怎麽收拾她呢!她忙着晃腦袋,幹笑道,“主子玩笑了,我沒想算計誰啊,真的……真沒有!”

說得沒底氣,皇帝也不戳穿她,別過臉看上夜的值房,唔了聲道,“朕小時候也幹過這種事兒,沒什麽,誰還沒點壞心眼兒啊!只不過朕和人過招的時候是夏天,夏天好啊,要什麽有什麽。你知道樹上那種毛蟲嗎?叫楊剌子,北京人稱虺豗兒,粘上就辣痛辣痛的。朕抓那個放在外谙達涼帽上,順着滑下來就鑽進頸窩裏去了。”

素以舌根發苦,這種蟲子可不是善茬,碰上就疼得要人命。一個幹壞事損到家的哥兒,難怪能當皇帝!

“別瞅朕,朕那時候小,成天瞎琢磨。”他拿眼睛乜她,“你現在在幹朕七八歲上幹的事兒,事先還不備東西,真沒出息透了。”

素以嘴角一抽,“主子教訓得是。”

皇帝伸手掏袖袋,掏出那個萬壑松風鼻煙壺來。揭開蓋兒蹲地一通敲,把裏面煙沫子都敲打幹淨遞過來,“用這個。”

素以目瞪口呆,“主子真是體天格物,奴才佩服!”

皇帝滿含輕蔑的掃她一眼,“別廢話,給你就接着。”

她舔着唇拿壺去扣,可惜壺口小,要進去不太容易。加上皇帝在邊上看着,她難免有點緊張,顯得很不得法。

“真笨!”皇帝見她憋手蹩腳的樣子打心眼裏瞧不上,幹脆卷袖子親自動手,“朕來。”

素以被趕到一邊去了,在邊上探頭看。皇帝摘了片嫩草芽,轉過身往草上斯斯文文吐口唾沫,玩家都知道的釣螞蟻的老法子,一釣一個準。她興嘆起來,這是龍涎下餌呢,這些螞蟻有福氣!

皇帝手法老道,很快裝了十幾只。鼻煙壺是琉璃瓶子,半透明的。對光照照,那些蟲子在裏頭爬得很歡實。他心滿意足,這種童趣隔了多少年,都快忘光了。今天托這位不着調的福,重新溫習一回,滿心的歡喜。

素以看見他馨馨然的笑容驚豔不已,他有豐豔的唇,笑起來隐約的一點酒窩,是軟的甜的,和平常板着臉的樣子很不一樣。她胸口突突的跳,哎呀,萬歲爺怎麽長得這麽标致呢!也是,這麽張臉,再不端架子,只怕威嚴會大打折扣。

皇帝轉身朝殿裏去,門前站班的太監連頭都不敢擡,萬歲爺幹這種買賣,看見也當沒看見。皇帝當然不以為然,只撂了句話,“跟着來。”

素以尾随他進了明間,他把鼻煙壺往案上一擱,她立馬狗腿子的打水來讓他盥手,滿臉堆笑道,“主子您是全才,天下沒有您不會的!”

皇帝不聽她恭維,擦着手道,“虧你還說會玩蟲,屎殼螂難不倒你,幾只螞蟻就叫你露了底。敢情是天橋上的把式,淨說不練。”

“奴才是藏拙。”她斂神答應。

皇帝哼了聲,“就剩給自己貼金了。說說,你抓螞蟻幹什麽使?”

素以抱定了打死不說真話的宗旨,慢聲慢氣的裝樣,“奴才不過捅捅螞蟻窩,是您掏鼻煙壺的,奴才壓根兒沒想抓。”

皇帝是明白人,聞言不動聲色把壺往前推推,“那就算朕一份兒,你拿去,該幹嘛幹嘛。”

素以蹲身謝恩接過來,暗忖着皇帝是何等聰明,他一定是發現她要打瓊珠主意。既然知道還不阻止,虧得人家瓊珠一口一個主子對他芳心暗許。果然自古君王多薄幸,要是叫她知道了內情,不得傷心壞了嗎!

☆、43章

這件事到最後還是沒幹成,素以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個好人,荒郊野外蟲吃鼠咬的,日子不好過。螞蟻毒性多大也不知道,萬一咬得過了,害了人性命怎麽辦?況且還擔心皇帝是在有意試探,說是說算他一份,可要是臨陣發威給她下套,那她可就走了黴運了。

大內度日,誰都不能相信,這是她師傅蝈蝈兒教她的。說起她師傅,素以紅了眼眶。多善性的人吶!辦事利落有譜,待人親厚不偏頗,後來成為她在尚儀局為人處事的,她的一言一行都照着師傅的來,因為在那個環境,精神頭繃得緊緊的。現在升發了,到了禦前,反而沒有那時候那麽較真了。教徒弟要對人家負責任,一旦發現自己不用再肩扛手提,她立馬往歪斜裏走,成了糊不上牆的爛泥。

天上一彎下弦月,旁邊是呼呼大睡的瓊珠。素以靠着牆頭坐,有點睡不着。氈墊子裏的腳趾頭凍得發僵,兩只腳掌來回的蹭蹭,想起皇帝先頭抓過她的手,心頭一陣小鹿亂撞。不知道他對瓊珠和那貞是不是也這樣,雖說草原上長大的祁人姑娘狂放,但她還是很在意。長這麽大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事,她握住指尖,心裏也有竊竊的歡喜。不過歡喜只一瞬,她的腦子還是清明的,誰都可以,唯獨不能是皇帝。宮裏呆了七年,什麽都見識到了,還嫌不夠嗎?

她拔下鼻煙壺上的瑪瑙蓋子,推開窗戶把裏頭蟲子全放生了。盼着明年早點兒到,到時候上長春宮求皇後主子的恩典,不見得真就留下來當精奇。

在廟宮歇了一晝夜,第三天二更整裝開拔,離圍場不算遠,兩個時辰就到了。

這個節氣正是獵物豐沛的當口,爺們兒們一到開闊地,熱騰騰的狩獵心就被催發出來了,一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出營盤。皇帝一聲令下合圍開始了,這時天還沒亮,有專門的管圍大臣帶着虞卒、虎槍營士卒和各部落的獵殺好手共一千二百五十人為先驅,形成一個約七八十裏地的包圍圈。後面的人設駐跸行轅,待到五鼓時分前方的圍合成了,便往至高點拉黃幕設氈帳。那地方有個學名叫看城,是專供皇帝觀看圍獵,發號施令用的。

素以混在人堆裏,見左右笙旗獵獵,戰馬嘯嘯,這聲勢令人覺得親切。那貞和瓊珠是京裏長大的,沒見過草原行獵時的壯觀場面,兩個人縮在一塊兒,都有點畏懼的意思。

“會不會有野獸進看城?外面拉了網子沒有?”瓊珠嗫嚅着,“有熊嗎?有老虎嗎?這也忒吓人了!”

素以說,“別怕,外頭宿衛警跸多着呢,戒備比廟宮還森嚴,傷不了你。”

那貞卷起窗上的幔子看,“合一圍就七八十裏,得打幾天吶?咱們要在這兒呆多久?”

素以想了想道,“我聽說越往後圍子收得越小,到最後也就十裏地樣子。晚上收兵,第二天換地方另起一圍。原該有七十二圍,不過朝廷不會趕盡殺絕,也給野物留點繁衍的餘地,通常十圍下來也就差不多了。”

“那就是說咱們得在野外呆十來天?”瓊珠一副受不了的樣子,“那麽多蛇蟲鼠蟻,叫人怎麽活!”

素以最不愛聽這矯情的聲口,哂笑道,“您可真金貴,萬歲爺都能活,您不能活?這麽的,我教您個法子,您裝病,萬歲爺自然會打發人送你回承德去。”

放棄這大好時機回熱河去,那是決計不能夠!瓊珠剜了她兩眼,“這話說的!我再怕也沒有撂下主子自己走的道理,你出這種主意,按的什麽心吶?”

這頭打嘴仗,長滿壽擡着暖帽帽檐過來,兩手比劃比劃道,“前頭打鞭子叫瑪喇哈①了,萬歲爺這會子就出獵,後頭蘇拉燒了水,你們備着主子回來解甲擦身子。”

“喲,皇上出獵了?”瓊珠在這方面有點傻,“咱們不用跟着?幾時回來?”

長滿壽怪誕的看她一眼,“皇上打獵有人伺候,你們一不會牽狗,二不會駕鷹,跟着幹什麽去?別玩兒嘴皮子功夫了,把事兒辦了再坐下來閑聊。素以,我先頭把主子的箭馕交給你的,擱哪兒了?還有玉爪的食水,換了沒有?你們有這功夫唠,我要是你們,我得急死!”

其實真沒什麽可急的,随扈伺候的又不止她們幾個,燒水有蘇拉太監,換衣裳有四執庫的人。她們做丫頭的,端茶遞水鋪被子放幔子就成了,還要怎麽的?

長滿壽就知道素以是個缺心眼兒,只是明着不好說什麽,橫豎心裏憋着勁兒。剛想給她指點指點,榮壽探頭進圍子,沖瓊珠招招手,把人叫走了。

長滿壽一個不出所料的眼神,“瞧見沒有?人家可算計上了,你呢?打算怎麽地?”

素以跟他往行在裏去,問她有什麽想法,她真沒什麽想法,邊走邊打岔,“我給您找箭馕子,防着主子回頭要用。玉爪的食水不歸我管,您問我這個,我答不上來。”

長滿壽一咂嘴,“這不是把你喊出來用的招兒嘛!我告訴你,這趟秋狝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萬歲爺龍榻上無人,這當口要整出點什麽花邊兒來,易如反掌!我問你,你想不想家裏阿瑪哥子步步高升?想不想給你額娘掙個诰命?還有你那跛腳妹子,想不想讓她配個好人家?”

想啊,都想,不過她覺得家裏還沒到要她賣了自己換取榮華富貴的程度。阿瑪哥子官位不高,但衣食無憂。額娘沒品階,大太太也當得舒舒坦坦的。至于妹子的姻緣,這個真不是能拿權勢硬換來的,不得順其自然嘛!牛不喝水強按頭,高攀了人家,将來日子也不鮮煥。所以她琢磨了半天,搖搖頭。

長滿壽正拿瓢舀水喝,看見她這個反應,一口水直接上了鼻子。胡天胡地咳出肺來,一頭咳一頭拿手指頭指她,“你可……你可真成……”

“喲,谙達您怎麽了?”她忙上去幫着捶背,賠笑道,“不是我不想讓家裏發跡,您瞧我實在是不能夠呀!我沒瓊珠那本事,以前也同谙達說過,我和紫禁城沒緣分。就算能讨皇上歡心,說得放肆點兒,晉了常在晉了貴人,又怎麽樣呢?萬歲爺跟前紅不紅,待遇相差十萬八千裏。像翠雲館幾位小主偷着做繡活兒貼補夥食,這種事兒我也聽說過,我可不打算走她們的老路子,為難我自個兒。您的好意我心領了,等我以後嫁了人,從烏蘭木通給您捎皮子來,謝謝您的恩情。”

長滿壽嘿了聲,不光不肯攀龍柱,還很有出息的準備嫁蠻子?他連連搖頭,“我白操了這份心,看錯你了。”

素以被他說得有點愧疚,這愧疚來得邪性,是出于對他竹籃打水的一點同情。長二總管再厲害,也有瞧走眼的時候,她大概會成為他這輩子相人的一大敗筆。真不好意思的,她搓搓手,“反正我領您的情兒,将來不會忘了您對我的照顧。”

都立志嫁到草原上去了,能給他什麽回報?他不缺皮子,不缺熊膽,就缺個能讓他登高的通天梯,這個蠻子能給嗎?他失望的皺着眉毛,最不濟哪怕嫁小公爺也好呀,姐夫和弟媳婦,不也有發展的空間嘛!不過千好萬好不如自己有的好,這種事對于萬歲爺來說應該不是阻礙。皇帝要個把女人,有這麽難嗎?她立場堅定,就意味着她得被動了。成啊,先穩住她,也別怪他下死手,誰叫她是座金礦呢!只要是萬歲爺瞧得上的,再不濟,能讓她淪落到打絡子換飯吃的田地?

長滿壽假模假式的點頭,“得了,人各有志,強扭的瓜不甜。你有心記着我,将來日子過得舒心,想起宮裏還有老熟人,托相知的來給我送壺酒送個蹄髈,我就足意兒了。別的我也不多說了,只有一點你要記住,你心懷坦蕩,不表示別人和你一樣想頭。你如今在榮壽和瓊珠看來就是眼中釘肉中刺,提防着點總沒錯兒。”

素以感激的蹲福,“謝謝谙達,這個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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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強行處,是這次男主們的性格設定所致,我寫文對于男女主是不是處完全看他們各自的性格與經歷,我前面也有寫男女都非處的,也寫過男非女處的,一切設定都為劇情服務,不上升到現實層面的道德三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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