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別人賞花賞月時她在熬鷹,別人畫山水仕女時,她畫的是老鼠娶親,這丫頭的存在就是為了出人意料吧!
皇帝怔怔的,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半天才道,“真的?你會內畫?”
她歪着腦袋觑觑皇帝表情,“話不能說滿,不敢說會,知道點皮毛。奴才可沒吹,下回奴才畫一個敬獻給主子。”
皇帝挑起一邊眉毛,“就送個老鼠娶親?”
“主子不喜歡,蝈蝈白菜也成啊。”她攤了攤手,“再難的奴才就不會了,奴才也是讀完了書軟磨硬泡的學一陣兒,學不到精髓,全是自己瞎琢磨出來的。”
皇帝對內畫也有研究,存着心的考驗她,“給你個水晶壺,朕問你,畫前該幹些什麽?”
她說,“光有壺可不成,還得有鐵砂。拿鐵砂裝壺使勁搖,把裏頭搖毛了才好下筆,否則吃不住墨,容易暈開。”
皇帝點點頭,“給壺給砂,再給你幾支筆,你能畫嗎?”
其實要是立馬能把全套東西備好,她露幾手不是問題。只是行宮樣樣有,就是沒有制作鼻煙壺的工具,所以皇帝要這樣試探她。素以不大服氣,這不是擺明了瞧不起人嗎!她挺了挺腰子,“筆可不是尋常的筆,杆子和筆頭要分開,狼毫越精細越好。”
“成啊。”皇帝托腮看着她,“那畫吧!”
“不行,還得要松香。”
皇帝臉上有了淡淡的笑意,“要松香幹什麽?”
她一本正經的說,“把裝筆頭的那一端銅圈子加熱融化松香,松香順着流下去固定住筆頭不叫它開叉。筆頭粘得好,畫起來不費勁,線條也利落。”
不管畫得怎麽樣,基本的步驟倒都知道,看來不是憑空瞎說。只是皇帝還想為難為難她,便道,“有些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古月軒門臉兒對街面兒,琉璃廠也有專做鼻煙壺的鋪子,看見工序依葫蘆畫瓢不算本事。”
素以這人有時候大大咧咧,該仔細的她也講究。他說這話,她就想在他跟前争回氣。不願意讓他看扁,于是定了定神道,“主子說得是,反手畫花兒其實不難,奴才不才,給您寫幅反手字吧!”
這下子讓皇帝大感意外起來,真要能寫成,那以後自當對她刮目相看。他站起來,從案頭的白摺裏抽出一封擱到八仙桌上,挑了支小楷遞給她,“寫什麽呢……就寫焦贛《易林·離之乾》裏的那句話。”他眼裏帶着促狹的笑意,“寫吧,朕瞧着,寫好了有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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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以沒遲疑,蹲福應個嗻,研了墨提筆去蘸,一鼓作氣的寫起來。
皇帝立在邊上看,洋洋灑灑的簪花小楷清婉流暢,卻個個都是反書。正面瞧不出明堂來,得等寫完了舉起來對光從反面讀。她寫字,他卻有點走神。視線從筆頭子往上延伸,落在那纖纖皓腕上,落在那玲珑的肩頭,落在她粉雕玉琢的脖頸上。
她戴一副翡翠穿珠耳墜,玉也不是好玉,新坑裏出的冬瓜瓤,飄花裏帶着零散的墨綠。換做平常不屑一顧的二等,可被那剔透的肉皮兒一稱,顯得分外別致起來。果真東西要靠人來養,再好的水頭,到了沒有精氣神的人手裏,照樣埋汰了。
她白得這樣鮮煥,要是戴紅一定好看。珊瑚或者寶石都成,還有瑪瑙……皇帝鬼使神差的把手裏的鼻煙壺拿起來比了比,壺上的蓋兒是瑪瑙制的,紅得發亮。這要是挂在耳垂上,絕對相得益彰。
素以沒察覺什麽,一門心思全在筆尖上。萬歲爺是存心的,十六個字裏有七個筆畫繁瑣,得斂着神的寫,稍有疏忽就會寫錯。
執轡四驪,王以為師,陰陽之明,載受東齊……寫到東字的時候突然想起來,萬歲爺不就是叫東齊嗎?她筆下頓了頓,直接寫是大不敬,不寫又是違抗聖旨,便照着慣例各缺一筆,寫完了恭恭敬敬呈上去。
皇帝把煙壺掖進袖袋裏,接了白摺翻過來看,一筆一劃從容弘雅,很有衛夫人的風骨。特地留意了最後兩個字,然後轉過臉,有些得意的說,“賞賜怕是不能夠了,旁的都好,就是最後缺了筆,是錯字。”
素以擱筆跪下來磕頭,“奴才不敢要主子的賞,最後兩個字,奴才寫得栗栗然。”
皇帝哦了聲,“為什麽?”
這不是逼人太甚麽!素以暗裏嘀咕,寫什麽不好,偏叫她寫那一段。給她下了絆子,再拿這個來說事。皇帝和宮女使心眼,真是大材小用!當然了,再怎麽腹诽也不能表現出來,她只有趴着回話,“奴才是提着腦袋寫的,那是萬歲爺的名諱,奴才長了顆牛膽也不敢寫全。”
皇帝感到滿意,“你知道朕的名諱?”
她就差五體投地了,“奴才不敢不知道。”
不敢不知道,這句話答得妙,皇帝那點小小的喜悅像屋角的齑粉,迎風一揚就煙消雲散了。再看看這手反手書法,實在漂亮找不出诟病。他把折子合起來擱在案頭上,回身道,“你起來說話。”
素以應個嗻,站起來垂手退到一旁侍候。
“關于熬鷹的事……”他清了清嗓子,“明兒就要秋狝,現在也騰不出空來。朕派人和小公爺說了,等忙過了這陣,再讓你過他那邊去。”
“不不不……”素以吓了一跳,“奴才不去了,奴才好好伺候主子就夠了,別人的事兒不和我相幹。”
“真難得,”皇帝垂着眼,臉上喜怒難辨,“你能知道這點不易,但是朕事後再想想,他好歹是皇後的兄弟,皇後的面子總是要賣的。”
素以嘬唇計較了下,“那主子和奴才一道去嗎?主子也去吧,否則就像主子說的,孤男寡女不成體統。奴才的名聲不能不顧,奴才跟着主子才是最好的。主子到哪兒奴才就到哪兒,這樣将來就沒人敢在背後說奴才閑話了。”
他踅過身去開窗,淡然道,“名聲好不好,都是自己掙的。你在禦前,一言一行更要自省,靠朕喊打喊殺,朕沒那麽多閑工夫,最後你心裏也怨怪朕。”
她惶惶道,“奴才怎麽敢怨怪主子呢!奴才有時候腦子不好使,只要主子當頭棒喝,奴才就能明白過來。”
“你倒不怕朕?”他別過臉,眼波在她身上一轉,“哪時朕的耐心用到頭了,說不定會下令砍了你的。”
素以低頭想了想,“那一定是奴才不聽管教,惹主子生氣了。”
他調過頭去,看外面風吹枝葉,一簇簇的黃,搖搖欲墜。風一送就掉下來,再一卷,被卷出去好遠……
不知怎麽,生出點淡淡的愁來。這秋景讓人傷懷,有種美人遲暮的況味。她喃喃着,“天涼了,主子明兒多穿些吧!”
他換了藍江綢面青颏袍,衣裳熏了香,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沉水,溫和宜人的味道。素以自打聽了長滿壽的話,心裏一直七上八下。姑娘家得知這種消息,不管自己有沒有想法,橫豎不可能再泰然處之了。悄悄看他,這樣日月比齊的貴胄,如果是個普通人多好!奈何隔着十八重天,可惜了的。
皇帝聽她溫言細語,心頭突地一動,勉強克制了才沒有回過頭去。她就站在他身後,也許只有一兩尺的距離,這麽近,讓人心安。剛開始的時候排斥她,可是現在……翻遍了心裏每個角落,找不到這兩個字了。她能腐蝕人心吧,不光是這張臉,還夾雜着別的什麽。他明明憎惡慕容錦書,連帶着讨厭和她近似的五官。現在有人頂着這張臉站在他身邊,他卻開始發掘超出長相以外的其他東西,比如她的阿谀,她的滑笏,她神來一筆的小才情。
彼此都不說話,安安靜靜站了會子,直到侍膳太監來排膳,皇帝方挪出了書房。下意識的找她,她已經不在了。滿桌的菜沒能叫他提起興致來,對榮壽道,“挑一對耳墜子賞素以,要紅的,越紅越好。”
榮壽擡了擡眼,獻媚笑道,“奴才眼拙,不認得好壞。主子先用膳,回頭奴才上庫裏粗選幾對,再拿來恭請主子禦覽,主子瞧成不成?”
皇帝踯躅一下,不置可否。榮壽這頭有點心驚,這麽說來長胖子的算計八九不離十了?不是好事啊!他抱着拂塵暗忖,其實硬要把他歸到哪幫哪派,他的态度都不夠鐵。他只為自己考慮罷了,一旦長滿壽得勢,還不得爬到他頭上來拉屎!所以瓊珠得快着點兒了,這丫頭資質不高,要上龍床非得有人推波助瀾才行。秋狝是個好時機,不像在大內,也不像在行宮,規矩松散了,什麽事兒不能夠呢?
“主子。”他小心翼翼道,“以往上木蘭圍場都不興帶宮女的,這回耽擱的天數多,太監們粗枝大條,主子跟前少不得細心人侍候。奴才想請主子示下,是不是帶上那貞她們,防着有個縫縫補補,也不至于慌了手腳。”
這也算借了一把素以的東風,皇帝果然答應了,榮壽應個嗻,悄聲退到殿外,請牌子上庫裏挑東西去了。
那頭素以回了值房,那貞見左右沒人便迎上來,壓着嗓門道,“你和小公爺這是有了眉目了?”
素以霎了霎眼,“沒什麽眉目呀,就是替他們家伺候過一回喪事兒,說過幾回話,半生不熟。”
“自己不敢來,才剛打發人問你來着。”那貞說着又斜眼兒看她,“主子今兒怎麽回事?我發現你行情見好啊!怪道從尚儀局撥到禦前來,難不成主子跟前也有說法?”
“玩笑。”她打着哈哈,“我這麽點子出息你還不知道?”
誰知這話沒能站住腳跟,沒過一會兒敬事房人送了只錦緞盒子來,裏頭是對綠得冒油的镯子,還有一副琺琅包紅寶石的耳墜子。
“嗬!”那貞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素以臉上挂不住了,讪笑着,“主子不愧是皇帝,真大方!不就賣弄了幾個字嘛,值當這樣賞我……唉,主子真好,我感激他。”
她托着盒子,感覺千斤重似的。不是說缺了筆畫不作數的嗎,那這又是打哪兒來的?萬歲爺真叫人摸不透,她隐隐有些害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