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經過之前比較正常的一番交流,也算是拉進了距離。素以驚奇的發現,皇帝願意讓她伺候寬衣啦!
昨天瓊珠鋪好床榻後她接手,上去替他解扣子,他冷冷的隔開了。今天她還有些戰戰兢兢的,料着萬歲爺是嫌她頭回辦得不好,今後都不讓她近身了。她也作好了準備再遭受一次擠兌,誰知沒有,這簡直讓她受寵若驚。她滿心的歡喜,站在他跟前,心裏跳得砰砰的。其實萬歲爺不鬧脾氣時是很和藹的人吶,就因為身在高位,情緒波動起來難免天威難測。生在帝王家,寂寞成災,不近人情是通病。素以很能換位思考,所以表示理解。
她喜滋滋的,替他脫了端罩挂在衣架子上,又忙着來翻他的馬蹄袖。皇帝一直垂着眼,眼神有點飄忽。不太方便盯着別人看,東瞅瞅西瞅瞅,轉了兩圈又落在她的頭發上。
這丫頭鬓角倒分明,發際也生得好。劉海薄薄的一層攏住前額,像紗似的,但依舊看得清那兩道活絡的眉毛。讓她來禦前,剛開始是惦記着怎麽為難她,現在反而念着她做的豆汁兒了。皇帝想了想,“等到了承德,自己上禦膳房領綠豆去。”
她低眉順眼的應個嗻,嘴角漸漸挑起來,“奴才原說了,我的豆汁兒做得最地道。”
皇帝哼了聲,“給點顏色就開染坊。”
她擡起頭笑,眯縫的一雙眼,在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主子就當奴才是個二皮臉。”
皇帝語窒,半晌才問,“你在尚儀局和底下小宮女也這模樣?”
“那不能。”她脫完了行服袍子,跪在地上準備動手脫他褲子,一面道,“奴才在局子裏是很有威嚴的,臉一板,徒弟們都怕我。這不到了萬歲爺跟前,要努着力的巴結主子嘛!”
她的手指觸到他的褲腰,很小心的抽帶子,但是她跪着的高度讓皇帝不自在,忙往後退了步,“朕自己來。”
素以紅了臉,說實話脫皇帝褲子叫人難為情,既然他也這麽覺得,自己料理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了。她馬上知趣的低頭道是,等他坐上床沿,才膝行過來伺候他脫鞋。
彼此不說話,總覺得大帳裏空蕩蕩的。皇帝是個閑不住的人,這會兒就睡忒早了點,便命她把案上的通本搬過來。倚着床頭就着燈火,面前還放張小炕桌,篤悠悠批起了折子。礙于不知道皇帝什麽時候就寝,素以只好在邊上侍立。所幸她站功夫好,站上半天不帶眨眼的。皇帝換折子的間隙看看她,她身條兒立得筆直,晃都不晃一下,标準的站班姿勢,搭着眼皮像個泥胎。
“你會騎馬嗎?會挽弓嗎?”皇帝突然問,他想應該是會的吧,這麽問,有點沒話找話的味道。
誰知她搖腦袋,“奴才不會騎馬,我瑪法說了,姑奶奶騎馬合不攏腿,走道羅圈就不好看了。至于挽弓……”她腼腆的笑笑,“奴才只會拉彈弓。小時候瑪法給我做過一張黃桑木的小角弓,被我這裏敲敲那裏打打,沒隔幾天就弄斷了。瑪法看了說我不愛惜,暴殄天物,後來就沒再動過給我做弓的念頭。”
皇帝倚着引枕慢慢點頭,“老祁人愛惜弓箭,就像愛惜鷹和馬一樣,那是吃飯的家夥。”
素以道是,“不過我要是能在烏蘭木通混到十三歲,大概能重新再得一張吧!可是七八九,嫌死狗,沒過九歲我就給送回京城來了。一則姑娘大了,不在爹媽身邊不方便。二則到了選宮女的年紀,奴才阖家都是守規矩的良民,不等旗主發話,咱們自發的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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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不單愛給自己貼金,連帶着家裏也不落下。她說的那些其實算不上新奇,皇帝做阿哥的時候見識過,也都玩過。只不過爺們兒家耳熟能詳的東西從一個姑娘嘴裏說出來,另一種演繹,便有了另一番獨特的感觸。
“放出宮要去烏蘭木通,那還回京嗎?”皇帝說,“塞外終究不如京城富庶,何況你還有父母,這一走不管他們了?”
素以沒想到皇帝會同她聊家常,認真斟酌了一番道,“奴才喜歡草原,喜歡駿馬,喜歡雄鷹,我想可能不會回京了。姑奶奶沒有留一輩子的道理,早晚要離開家的。京裏還有哥哥們,也不差奴才一個。”
皇帝不言聲了,把折子撂在了炕桌上。素以見狀道,“奴才伺候主子歇下吧,今兒路上奔波一整天,舟車勞頓的,別累着了。”看他有了松動,忙上去卸東西。扶他躺下,掖掖被角道,“荒郊野外的冷,主子仔細着涼。奴才們都在外頭聽示下,主子安置吧!”
她請了個跪安去放帳子,放了一邊再去放另一邊。皇帝的龍床是宮裏運出來随扈的,雕花床架子精美華貴,雖然整體比寝宮裏的小了一號,但仍舊是高。架子角上的帳鈎不知是誰牽的,繩子收得太短,放起來很有些難度。皇帝躺着的那頭按規矩不能靠得太近,你想皇帝橫卧在你齊大腿根的地方,你大剌剌貼着去摘帳子,太不像話了。又不能用工具,必須靠兩手,所以得繞到踏板另一端。
很多工作都有固定流程,她司帳,連在哪裏落腳都有定規的。一般踩着木棱子去夠銀鈎,輕輕一送就完了。可今天邪門兒,腳底下虎皮毯子居然在踏板上打滑。她一個沒穩住向前磕去,如果估計不失誤,應該正磕在床沿上。不說血流如注,至少也要鼻青臉腫。
禦前吶,連哀呼都得憋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緊牙關閉上眼。但是沒想到,昏天黑地間萬歲爺會出手相救,保住了她半條小命。
“天爺!”她顧不上膝蓋頭子撞在擋板上的痛,趴在皇帝臂彎裏直喘氣,“好險,好險……”
皇帝也被她吓一跳,誰說她沉着從容來着?真是活打了嘴!這麽毛毛躁躁,她是管宮儀的,一個尚儀姑姑就這模樣?好在沒磕着,要不是他反應快,和會兒該栽在床前哭爹喊娘了。
素以抓着皇帝胳膊一時沒回過神來,等心情平複了才發現幹了件犯上的蠢事,驚吓過後就剩驚惶了。做奴才的不成就,還要勞動主子大駕,何等的大罪?她往後縮了兩步,跪下來,重重把額頭磕在腳踏板上,“奴才罪該萬死,請萬歲爺把奴才交敬事房發落吧!奴才……沒臉見主子。”
皇帝蹙了蹙眉,倒也沒這麽嚴重,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他再嚴苛,對貼身的人還是很寬宥的。只是見她這副要死要活的樣兒,存心的嘲弄,“要不還罰提鈴?”
她擡起頭,紅着眼圈,滿臉驚愕,“求求主子,這兒人多,我提鈴會吵得大夥兒都睡不好,罪過太大了!您還是打我吧,傳笞杖傳板子都成。奴才沒出息,總是在主子跟前丢人。”
皇帝嘆了口氣,最後一句話說對了,還算有自知之明。他重新躺回去,閉着眼睛道,“朕乏了,你跪安吧。”
這麽說是不追究的意思,素以感激的一頓首,爬起來息帳子。低頭瞧原先打滑的地方,悄悄的撩了下虎皮墊子。果然不出所料,底下紅木上亮閃閃的反光。拿手指頭刮了刮,不是油,是有人把虎皮裏面兒上了層蠟。就那麽一小片,很隐秘,但是功效巨大。她心裏有了數,眼下萬歲爺睡了不能聲張,便卻行退出了帷幔。
長滿壽在裏間當值,隔着一層布,過程都聽見了。拿眼神詢問她,宮裏有時候不方便說話都有特定的手勢代替,她比了個“坑人”,長滿壽立刻明白了。點點頭,使個眼色叫別吱聲,把她打發了出去。
女官上夜不在跟前,宮裏有專門的值房安頓。到了宮外沒那麽講究,在王庭邊上另搭個小帳篷,中間拿明黃帳子一拉,不至于離得太近,但是行在內一旦有擊節聲,又能第一時間察覺聽令。
素以回去的時候瓊珠已經鑽了氈墊子,她氣不打一處來,明知道皇帝床榻只有她們幾個能接觸,可是沒證據,不好指責人家。在外又不像在大內,在外圖吉利,一般不是要緊的大事,睜眼閉眼的就帶過了。這筆賬沒法清算,只好先攢着。
她不聲不響的洗臉,瓊珠卻裝夠了睡,忍不住開腔了,“嗳,我才剛聽見有響動,你又把萬歲爺怎麽了?”
素以回過身來,“您耳朵夠尖的,離這麽遠您都能聽見?”她也學她的酸腔酸調冷笑,“沒什麽,滑了一下。不知道哪個沒陽壽的往虎皮上抹了蠟,我這兒寬宏大量不計較,就是那種小伎倆叫我瞧不上。有什麽不待見的,明刀明槍的來呗。玩兒陰的,她就不怕算空了,算到萬歲爺頭上?這要查起來,真得吃不完兜着走,您說是不是?”
瓊珠斜着眼兒瞧她,“話別說滿,什麽蠟不蠟的,誰幹誰知道。你如今是萬歲爺身邊紅人兒,誰敢算計你呀!你看你陪着遛鷹那麽半天,說不定哪天我就得給您請安道喜了。”
女人嘛,敲缸沿的本事用不着學,與生俱來。素以和衣躺進氈筒裏,不高不低的念秧兒,“您太擡舉我了,我可沒您那麽大本事。您看您見天兒和主子拉家常,我們這類人只剩點頭哈腰的份。要說攀高枝兒,我不及您一半。再說您是誰啊?您是貴妃的妹子,早晚逃不了晉位份。您還有什麽可急的?都說朝中有人好做官,您已經是半拉主子了,我在您跟前不就是個奴才秧子嘛!”
“德性!”瓊珠心裏說不出的味兒,兜天翻了個白銀,“你怎麽到的禦前,問問去,宮裏人可都知道。要論能耐我差遠了,不敢和您攀比。”
“別介,您上回說您外家的事兒,萬歲爺多感興趣呀!您擎好吧,主子指定對您上心。”素以撇着嘴,越說胸口越堵憋,“遛遛鷹算什麽,萬歲爺待您那份和氣,咱們都看在眼裏吶!也是您口才好,會讨主子歡心,這是門兒學問,不是誰都會的。”
這是在說她獻媚邀寵啊!瓊珠哂笑,敢情她忘了自己是怎麽算計,怎麽在萬歲爺跟前露臉的了。跑這兒來裝正派,猜猜宮裏怎麽說她?家門口發大水,浪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