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妹妹 她卻莫名覺得,自己已經是他……
母親。
寧夫人,霍寧玉。
先帝朝,仁化十二年,老靖川王妃過世。
兩年後,今上登基,改德化元年,寧夫人到華陽寄居金谷寺。
靜寧堂裏滿室藏書,寧夫人的好字好畫好學識。
賀雲櫻怔怔站在原地,在滿心混亂紛雜的線索中一片麻木。
她看着寧夫人面上神色由驚訝到慨嘆,中間還混着幾分歉疚。
而跪在寧夫人身前的蕭熠,聲音比前一晚更加嘶啞。
他大概是思慮整晚不曾安睡,茶喝得太濃,所以今日的聲音便會這樣。
那低沉的,一點點的啞,像是将嶄新的、甚至還帶着木漿淡香的厚紙輕輕撕開,刮掠在聽者心頭。
畢竟,素來飛揚跋扈又璀璨自有光的天之驕子,驟然素衣肅容,恭順折腰垂首,天下人誰不動容。
寧夫人,或者應該說,霍寧玉,與兒子八年未曾見過,當年垂髫稚子,如今已是這樣的英俊青年。
不管先前與丈夫老靖川王到底曾有什麽恩怨,身為母親的,心情自然還是激蕩難平。
賀雲櫻雖然與霍寧玉母子此刻的心緒相去萬裏,但激蕩複雜的程度卻是相類的。
她站在原地沒有動,面上的驚愕并不掩飾,也無法掩飾。
而霍寧玉與蕭熠的幾句對話,她似乎聽在了耳中,甚至還本能地知道蕭熠為什麽聲音嘶啞,但她又好像什麽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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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看着霍寧玉的眼淚在幾句話後奪眶而出,有如明珠曉露。
蕭熠沒有擡頭,但他的肩微微抖了兩下,随即飛快回手拭去。
霍寧玉彎腰去扶了蕭熠起身,由蕭熠扶着進到春晖堂裏頭說話。
賀雲櫻沒有跟着進去。
她終于回了神,知道此刻應該是母子單獨說話的時間。
同時也想到,原先以為自己可以跟義母寧夫人長居蓉園,遠離紛争,終究是鏡花水月了。
不管蕭熠是如何找到母親,他一定會帶母親回京。
到時候她就又是孤零零的了。
“賀小姐。”季青原也沒有跟着進去複診,同樣站在院子裏,不免就跟賀雲櫻一樣有些身為半個外人的尴尬,索性主動拱手致歉,“昨日上門唐突,不曾說明身份,還望見諒。”
“季先生言重。”賀雲櫻略有些麻木地應了,“不論如何,先生治病救人,都是濟世之善。多謝。”
這樣的客套話本來就不用走心,賀雲櫻甚至都沒認真望向季青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低垂,溫言應對。
她的容貌本是極其明豔漂亮的,身量勻稱,也通一些騎射,并不是那嬌滴滴柔弱無骨的美人。
但前一晚憂心寧夫人,延醫熬藥本就折騰到深夜,今天一早又挂心,到底是有些疲憊的。
此刻天光明亮,四周花樹缤紛盛放,一身素衣頭戴白玉簪花的賀雲櫻這樣站在其間,越發顯得孱弱可憐。
季青原看着心裏都有些不忍,想問一句賀雲櫻之後有沒有別的打算,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大合适。
雖然他也看過蕭熠手裏的卷宗信件,可這樣說出來顯得對賀家太過了解,好像比直接上門還冒犯。
正在此時,月露匆匆跑了過來:“姑娘,三太太來了,曹大娘好像跟三太太說了什麽,三太太很是不高興——”
“嗯。”賀雲櫻緩緩舒了一口氣,她此刻心情正是低落的時候,三嬸卻要撞過來,“請她到花廳吃茶罷。另外叫安叔帶四個人,在花廳外頭等着。”
連季青原都一怔,本能就與月露一齊望向賀雲櫻。
垂目低落了半晌的賀雲櫻終于重新擡起臉,輕輕舒展眉眼與笑容:“三太太要是不講理,就直接趕出去。蓉園是我的地方。”
又向季青原微微一福:“夫人這邊,有勞先生照應。”言罷便領着劍蘭走了。
季青原看着賀雲櫻的纖細背影,又想起了蕭熠昨晚在馬車裏的神情,不由搖搖頭,腹中暗笑。
不管伯曜這次是多了個妹妹,還是什麽別的,怕是沒他以為的那麽好拿捏。
而月露這廂則是另一層擔憂,尤其是她發現賀雲櫻離開春晖堂之後居然不是直接去花廳,而是轉回了自己的閨房,就更着急了:“姑娘,讓三太太等着不好罷?”
賀雲櫻慢條斯理地開始盥洗:“三太太是長輩,我當然要整整齊齊地過去相見了。急什麽。”
洗臉,抿頭,更衣,重新整理發髻,叫另一個行事利落的丫鬟鈴蘭摘了新鮮的白薔薇插在鬓邊。
整整一套全都做完,已經有小半個時辰。
三太太在花廳已經等得心火上沖,直接找到了賀雲櫻的閨房這裏。
只不過有了上次的經驗,先問賀雲櫻在不在。
待得月露應了說姑娘在更衣,三太太簡直氣的要跳起來:“櫻兒,你這是什麽意思!”
推門就要往裏進。
誰知道月露被人從身後拽了一把拉開,随即有人叫了一聲“小心!”
随即“嘩啦”一聲,滿滿一盆帶着花瓣與脂粉香的溫水直接迎面潑了出來。
賀三太太與她的貼身丫鬟都被潑得滿頭滿臉濕透透。
“啊!”兩聲尖叫震耳欲聾,直沖雲霄。
這幾日都潛伏在蓉園的兩名青鱗衛在房頂上互相看了一眼,各自伸手按了按耳朵。
難怪聽說華陽以前出過好幾位名伶呢,果然好嗓子。
“賀雲櫻!”這次賀三太太算是氣瘋了,“你給我出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賀三太太和丫鬟竟本能地往後退了小半步,随後便見滿面惶恐的月露打起了簾子,賀雲櫻領着鈴蘭出來,白緞衫裙素雅流光,從容又淡定:“不是說了請嬸嬸到花廳吃茶,怎麽到我院子裏來了。嬸嬸要不要先換個衣裳?”
賀三太太回手抹了兩把臉,一肚子氣,先前預備好的那些委婉說辭全丢開了,直接叉腰質問賀雲櫻:“你這是越來越有主意了是不是?枉費你娘過世之後我一直照應你,你爹沒了之後我們拿你當親閨女,時時惦記着!”
說着又拿帕子擦臉,誰知帕子上沾了幾絲花瓣,竟差點擦進嘴裏,連忙啐了幾聲,越發怒了:“你倒好,一天到晚的不跟正經叔嬸說話,倒是跟個沒血緣的外人親熱得像骨肉一樣。你嬸子我的兄弟侄女來了要借宿蓉園你不肯,什麽廟裏來的破落戶,你當親娘一樣養在春晖堂——”
“三嬸。”賀雲櫻淡淡開口,“看在親戚一場,我攔你一句。有什麽抱怨,你說我就是了,不要牽扯到我義母身上。這是為你好,為你一家子好,真的。”
說着,慢慢走下臺階。
前世裏三叔三嬸的行徑種種飛快在心頭掠過,包括如何花言巧語哄着她在走動,又如何籌謀将她送給達官顯貴做妾做外室,還有怎樣在她的嫁妝資財裏動手腳。
其實到後來,她在蕭熠身邊長了不少見識,也看明白了。
說到底,三叔三嬸的那點心思與手段并算不得多高明,不過就是欺負她雙親皆喪的一個孤女,既渴望長輩疼愛,又沒有旁的倚靠,好哄好拿捏罷了。
不過,今生就是另一件事了。
賀雲櫻笑一笑,她原先也沒想要真的将三叔三嬸推進什麽火坑裏報複,不過就是不跟他們上京,不叫他們謀算也就罷了。
但若是天意流轉之間,三嬸自己想往刀尖上撞,她只能輕輕攔一把,攔得住攔不住,就看他們的命了。
“三嬸,人說話做事,前有因,後有果。”賀雲櫻微笑補了一句,“您還是謹慎些,多積德罷。”
“這是什麽話!”三太太看着賀雲櫻氣定神閑,越想越是生氣,賀雲櫻年紀小不懂事,那寧氏還說是二嫂的生前故友、很會讀書雲雲,怎麽就有臉過來打擾?
“你肯定是叫那姓寧的灌多了迷湯!小小年紀就應該在家裏學學刺繡女紅,回頭讓你叔叔給你找個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說什麽因果積德!”
再想到曹大娘說的,賀雲櫻拉了幾百兩的單子,要給春晖堂置辦家具字畫香料等等;寧夫人昨日急病吐血,更是整個蓉園雞飛狗跳,賀雲櫻叫人滿華陽找郎中找藥材,幾倍價錢在所不惜。
賀三太太簡直眼裏冒火,心頭滴血,就好像那些銀子都已經是她的一樣,繼續罵道:“咱們還有半個月就要啓程去京城了,你自己的風寒才剛好,還把個病秧子弄到家裏來,萬一過了病氣怎麽辦?萬一她死在蓉園呢!”
“三嬸!”賀雲櫻喝止了一聲,但還是晚了,這作大死的話,三太太還是說出口了。
幾乎也就是同一時刻,院門外傳來了一聲幹咳。
“咳。”
三太太與賀雲櫻本能地循聲望去。
只見一位白衣如雪的俊美青年站在門外數尺,乍然望去,神色似乎很是平靜而禮貌。
三太太先是怒意翻湧——她已經聽曹大娘說了,重金請來的郎中身邊還有奇怪的同行客人,這光天化日的,這客人就到賀雲櫻院子這邊了?
然而再一瞬,三太太又心頭猛然一抖。
她昨天下午跟着自家老爺去了一趟華陽知府的雅宴,說是招待京中貴客,雖然他們剛剛到了,那位貴客就已經離去,但車馬交錯之間好像看到了一眼。
眼前這位青年難道就是靖川王?
這怎麽可能呢!
這時一直給蕭熠帶路,卻又懾于威儀不敢近前的劍蘭趕緊屏息繞過蕭熠,側身進了院子:“小姐,夫人原是叫我們過來看看您跟三太太說話如何。若是得空,便到春晖堂說說話。”
賀雲櫻不用問,也知道蕭熠那凡事都理所當然的做派,九成是叫季青原去給夫人診脈,自己直接過來了。
蕭熠仍舊站在原地,目光只專注落在賀雲櫻身上:“不知妹妹現下是否方便?”
稱呼居然就這樣換了,輕松自然得好像本應如此。
賀雲櫻背上再次泛起寒意,明明二人相距數尺,院子裏還有數人,但她卻莫名覺得,自己已經是他的爪下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