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千年不複朝
黎素懷揣着一顆必死的心,要去像個男人一樣複仇而死。
穿着長袖襯衫和長褲,把刀放在褲袋裏,手握着刀的刀把,刀把上是繁複的雕花,摩擦在手掌柔嫩的肌膚上,黎素忍着滿心的痛苦和酸楚,決定必須去為了男人的尊嚴而死。
但是走出了門,才發現不知道到哪裏去找那些歹徒,燈火輝煌的城市,川流不息的車輛,行色匆匆的行人,黎素迷茫在那裏,只好又走回了家。
梅姨看着一臉肅然的他,“素素,你到哪裏去了,夏老師來電話說你沒去上畫畫課呢。”
黎素沒有回答,漠然地往樓上走,手緊緊握着那把刀的刀把,刀把上的雕花将他的手磕得死疼,但他并不放開。
“素素,怎麽不說話,這麽大孩子了,怎麽一點也不聽話了呢。”
“素素,你在外面吃晚飯了嗎,要熱飯你吃嗎?”
黎素一概不應,走回了卧室裏去,坐在床上發了一陣呆,想起來什麽,去拿了床頭的電話,開始給伍雁家裏打電話。
伍雁父親接的,知道他是她的同學,并不樂意給轉接,好半天轉給伍雁了,黎素道,“伍雁,是我,黎素。”
伍雁啞着嗓子,“是你去告訴老師的是不是,是你是不是?我們以前不是朋友嗎?”
黎素想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被那群混蛋扒光,被捏來捏去的事情,就惡心得想要對伍雁大吼,但他壓制住了,道,“不是我。”
伍雁道,“就是你,你恨翁洋不是嗎?”
是的,黎素想他恨翁洋,他這一輩子還沒有這麽恨過一個人,恨得要去和他一起死。
黎素想他将要去用自己的鮮血證明自己的血性了。
他說,“不是我,我恨他,但我又不恨你,他又沒轉學,是你轉學了不是嗎?”
伍雁嗚嗚地哭了,黎素說,“他家在哪裏呢,我找他有事,或者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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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雁情緒崩潰,黎素好半天才要來了翁洋的電話,不是家庭電話,是手機號碼。
黎素很平靜地給翁洋去了電話,“是的,在橫橋街樹下見面,你不去就是孬種。”
翁洋道,“你才是,你敢不來就是女人,娘娘腔。”
黎素吼道,“你才是,讓伍雁轉校,自己好好的,你才是不是男人,你才是女人!”
翁洋氣得大罵,“你給我等着,今天上午的教訓不夠是不是。”
黎素拍下了電話。
他握着刀出去了,離開家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新家才來住了一年多,燈太亮了,亮得家裏的一切都像是假的,爸爸說的爬山虎會很快爬滿外牆,其實是騙人,梅姨在看電視,小芬在和家裏打電話,父親肯定在外面和他将來的新媽媽在一起,這裏沒人需要他,出院子的時候,那棵院牆邊的櫻桃樹,櫻桃長了一些,小小的,還有些綠,根本是又酸又澀,沒辦法吃的。
他在心裏說,啊,永別了。
橫橋街在學校附近不遠,黎素走過去的時候,整個人帶着平靜和憂傷,越是這樣,越不後悔。
翁洋已經在坐在橫橋橋頭等黎素,橫橋是一座不長的石橋,高大的黃桷樹在橋頭,足有兩三個人合抱那麽粗。
除了翁洋,還有上午欺負黎素的那一群人,想到他們把自己壓在柱子上的事情,黎素平靜的心又湧起了洶湧的怒氣。
黎素還沒有走近,其中一個高瘦男生扔下嘴裏叼着的煙頭,對黎素招呼道,“喂,妹妹,有帶錢嗎,早上的幾百花完啦。”
黎素沒有理睬他,短小的腰刀在口袋裏出了鞘,走近坐在那裏的翁洋,他突然從拔起刀,飛快地朝他撲過去,大家一時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或者并不覺得他是能夠這樣兇狠的。
刀從翁洋的臉上劃過,瞬間見了血,翁洋痛得大叫,黎素又向他紮過去,所有人在最開始的震驚之後,趕緊過來制止黎素,黎素已經瘋了,他的怒火,他的痛苦,他的孤獨,他的悲傷,他無法派遣的壓抑……這些都化成了他眼裏的鮮血。
黎素像個瘋子一樣揮舞着手裏的刀,最後被抱住,刀被扔到了一邊,幾個人對着他拳打腳踢,黎素似乎也感受不到疼痛,路過的人,有大人報了警,後來的事情黎素幾乎不記得,等在醫院裏醒過來,黎素愣愣地望着天花板發呆,眼中一點神采也沒有。
黎長恩坐在病床邊,看他醒了就叫他,“素素?素素……”
黎素的目光并不轉到他的身上去,而是望着不明的虛空,那裏空洞無物,似乎又有黎素所需的所有。
黎長恩眼裏有着血絲,手摸上黎素的臉頰,叫他,“素素,怎麽了?看看爸爸啊,看看我。”
黎素不應,依然望着虛空,過了一會兒,黎長恩才看到他張口,但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将耳朵湊上去,才聽到他是在背詩。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嶢。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複朝。
千年不複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将挽歌背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他已經堪破了生死,明明,明明才十二歲多而已。
黎長恩心裏難受得要命,在他被打得瘀青了的臉上親了親,低聲道,“素素,別背了,爸爸在這裏呢,爸爸在啊,別背了,好不好?”
黎素根本看不到他一樣,自己嘀嘀咕咕地說,“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聲音還帶着童音的稚嫩,又像是在唱歌,黎長恩很想哭,親吻他的臉頰,“寶貝,別念了行嗎,爸爸在啊……”
黎素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裏,外界的任何東西都對他造不成刺激。
他身上的傷倒不是很嚴重,都是一些瘀傷,檢查了沒有髒器受損。
黎長恩将他帶回家去療養,黎素像個人偶一樣由着黎長恩抱下車,抱進卧室裏去,喂他吃飯,他倒是好好地吃,晚上也迷迷糊糊地很快睡着。
但是當晚就發起了高燒,在噩夢裏大聲說,“我來了,我跟着你們來了,爸爸,再見了,不,永別了……爸爸……再見了……”
黎長恩被吓得不輕,要把黎素叫醒,黎素卻突然哭起來,又趴在床上就吐了,黎長恩大聲叫着,讓保姆上來。
黎長恩擦了擦兒子的嘴,用毯子将他裹緊,自己穿着睡衣和拖鞋,就飛快地抱着他下樓去醫院。
黎素半夢半醒,一直在哭,嘴裏叫爸爸,卻是說“再見了,永別了……”
很快去了附近的一家私人醫院,黎素被喂了降燒藥,又紮針輸液。
他一時冷一時熱,眼淚水一直流,黎長恩看他這樣,心也碎了,将他抱在懷裏,輕柔地撫摸他輸液的手。
黎素到早晨時燒才退了,也不哭了,軟綿綿地睡在黎長恩的懷裏。
黎素之後一直精神恍惚,他一直認為自己已經死了,對着黎長恩說再見,黎長恩沒辦法顧及工作了,在家裏陪着他。
黎素這樣自然也是沒法去學校了,給請了長長的病假。
而且學校裏也知道了黎素拿刀捅了翁洋的事情。
翁洋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卻是毀容了。
黎長恩拒絕為他付醫藥費,并且說要把事情查清楚,他的兒子不會無緣無故拿刀去和人拼命,一定是翁洋又對他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
但是他無論怎麽詢問黎素,卻是什麽也問不出來的,黎素陷在自己的世界裏出不來,迷失在那蒼蒼大山裏,陷在那千年不複朝的世界裏,認為自己已經死了,和一切做了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