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偏愛

第2章

午後的樟樹上，此起彼伏的蟬鳴聲交疊四起，仿佛在争先恐後地展露歌喉，這一聲又一聲的“滋兒哇滋兒哇”從窗外傳來，卻完全不妨礙寝室裏已經累了大半天的學生們歪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可這也不是全部，每個寝室總有那麽一兩個人不想午睡。

比如季夏和宋娜娜。

現在是暑假，季夏她們這一批已經入學一年了的大一學子正在經歷大學生涯裏的殘酷軍訓，為期一個月。

可惜天公不作美，今天才是軍訓的第三天，太陽也出來整整營業了三天，烈日炎炎，萬裏無雲。

從昨天開始就已經有一些體質弱的學生頂不住太陽的暴曬陸陸續續中暑了，而她們系所在的這片老校區宿舍的空調還沒安裝好，所以寝室裏除了頂上那兩臺不斷運作的小風扇之外，再沒有別的了。

可在這樣一個天氣裏，就連轉起來的風都是熱的，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你說，我們這是外語大學又不是軍校，為什麽軍訓要訓一個月那麽久啊！！”

“我在其他大學的高中朋友，最多也才軍訓三周。”

季夏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卻不想被鄰床的宋娜娜伸手扒拉了一下，對方知道她沒有睡。

然後她就聽見了對方小聲的抱怨。

這抱怨的內容，她已經從不同的人口中聽到過很多遍了。

當然，她自己也暗暗想過，但并得不出什麽結論，只能說學校領導下這個決定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罷了。

“我不知道。”季夏睜開眼皺了皺鼻子，也熱得有些心煩氣躁。

“而且每天下午開訓之前就是半個小時軍姿，你看今天這太陽，我覺得一會我很可能也倒在操場上。”

“中暑倒下了也好，這樣還能請假，到時候你就把我摻到醫務室去照顧，你也偷會閑。”

宋娜娜絮絮叨叨的在那自言自語，季夏一言不發躺在那聽着，也不出聲。

“正好也能去見見那個傳說中的新來的漂亮校醫姐姐到底長啥樣！”一個中暑事件被宋娜娜說得眉飛色舞的，壞事也說成了好事，說到“校醫姐姐”這四個字的時候情緒更是激動。

“你一個女生看美女倒比看帥哥積極。”季夏只是覺得有些不理解，宋娜娜明明是個有男朋友的直女啊？

雖然軍訓才開始不過短短幾天，可征這個醫生姐姐的名聲已經傳遍整個大一了。

外語大學原來有兩個校醫，一男一女，可女醫生最近老家出了事情所以趕不上暑假軍訓，于是學校就托關系去市中心醫院借了個醫生過來頂一個月的班，主要是怕天太熱學生有什麽小病沒人看。

——這個醫生就是她們如今的“漂亮校醫”。

“醫生姐姐”姓江，大家都叫她江醫生。

據說是正兒八經醫科大學畢業出來的碩士生，也不知道哪裏不對勁了，願意屈才來她們這個學校頂一段時間的班。

而在季夏的記憶裏也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預備役醫生姐姐，剛好也姓江，只不過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所以每每當有人提起這個“江醫生”，她都會不自覺的恍惚一下。

——按照時間算的話，那人現在應該也已經畢業出去，成為一個優秀的醫生了吧？

午休的時間過得很快，當樓下尖銳短促的哨聲一陣陣響起的時候，整個宿舍樓一瞬由安靜變得喧鬧了起來，上下兩層樓每一間寝室裏都有學生匆忙跑出，樓梯被人踩得砰砰響，大家的目的地只有一個，就是主席臺前的大操場。

下午的軍訓開始了。

火辣辣的陽光不遺餘力地将自己的熱度釋放向大地，當人站在已經炙烤了一中午的操場上的時候，哪怕穿了膠鞋，但也只感覺腳底發燙。

軍訓前的半小時軍姿，依舊照例。

宋娜娜和季夏身高差不多，關系也好，所以列隊站軍姿的時候她們剛好也是一前一後的站着，頭頂是熱辣的太陽，腳下是綠茵的草地，半個小時的時間在此刻看來卻是格外的漫長。

站軍姿的時候季夏為了轉移自己而注意力不那麽難受，于是用眼睛一直盯着宋娜娜後腦勺的位置發呆，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覺對方好像忽然晃了一下。

緊接着，人開始往一旁傾斜。

季夏驚呼出聲：“娜娜！”

雖然發現得早，但季夏剛伸出手要接人的時候感覺腦袋也忽然一陣暈眩，險些沒站穩，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宋娜娜整個人已經倒在了草地上。

隊列中開始一陣騷亂，教官從主席臺上跳下朝這邊跑過來，有人高聲大喊。

季夏心裏着急，跟着教官一路小跑朝着學校的醫務室跑去。

…………

可能因為今天溫度太高，所以醫務室的人還挺多，全都是穿着綠色迷彩服軍訓的學生，基本上都是中了暑過來看醫生的。

兩位校醫都有些忙不過來，季夏從進門到現在只看到兩個穿白衣的人戴着口罩在室內來去穿梭，到底沒看到那位“江醫生”的正臉。

不過這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要緊的是——

“你說，我這嘴是不是開過光啊……”

“午休的時候才說快要中暑了，剛剛就真的‘chua’一下就倒了。”

就在季夏旁邊的位置，宋娜娜坐在長椅上眨着一雙眼，一張嘴從進了醫務室開始就沒有停過。

原來教官抱着宋娜娜急匆匆跑了一路，結果臨到醫務室門口的時候，這人自己醒了過來，看起來也沒什麽大礙的樣子。

但由于人是實打實摔倒在了操場上，教官還是讓季夏留了下來陪護好好看醫生，自己回去帶訓了。

“你真的不是裝的嗎？”季夏偏過頭來望着身邊的人，滿臉狐疑的樣子。

她也分不清，宋娜娜到底是真的中暑了還是故意裝的想要逃避軍訓，畢竟以宋娜娜的性格來說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兩人坐在這小聲交談着，沒一會，宋娜娜就起身說自己尿急要上廁所，把季夏一個人留在了長椅上。

沒有事情可幹的季夏很快把口袋裏的手機摸了出來開始刷微博，可剛看沒多久，就看到面前就多了一雙運動鞋，沿着鞋往上可以看到鞋主人又細又白的腳脖子，然後便是彰顯着來人身份的白色大褂。

她于是連忙收起手機，随後擡頭——

季夏只見來人戴着淺藍色的醫用口罩，正垂眸看着自己，她的一頭長發被随意綁成一個馬尾松散搭在後背上，可饒是如此前額還是有一些短碎發飄了下來。

她的眼睛很漂亮，是典型的桃花眼，左眼往下的位置還有一顆淺淺的淚痣。

季夏看得有些出神，雖然眼前這人只露出一雙眸子，但也足夠讓人判斷出她的身份。

這大概就是大家口中的那個新來的校醫，江醫生了。

她在打量人家醫生，江晚秋同時也在打量她。

季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她好像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到了一閃而過的困惑。

“剛剛中暑暈倒被送過來的人是你吧？”還不等她回過神來，江晚秋就先就開口了。

她的聲音有些叫人聽着有些清冷的味道，也帶着幾分疲憊，和這炎炎夏日完全不搭，卻叫季夏覺得有幾分熟悉，可她此刻根本來不及細想這份熟悉感。

季夏：“是，但是……”

“那你跟我進來吧。”

不等季夏說完，江晚秋就直接打斷了她，季夏只能起身跟着。

沒走兩步，兩人就到了一個用簾布隔開的小隔間裏。

隔間只能隔絕視野，不能隔音，外頭學生們聊天講話的聲音還依然能聽到。

安排人坐下之後，江晚秋才又轉過身來望向坐在病床上的季夏，她言簡意赅地指揮着：“摔到哪了，把衣服脫了我先看看。”

“脫衣服？”季夏有些愕然，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裏，她已經有些被繞暈，“可是……”

她一句可是，被眼前的人誤以為是不好意思了。

只見那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彎了彎，眼睛的主人朝她稍稍躬身靠近了過來，輕聲道：“妹妹，我是醫生，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摔倒了就要檢查。”

“可是醫生，中暑的人是我同學，不是我。”季夏的可是，終于有機會說出口。

她看見那一雙會笑的眼睛在聽到自己這句話之後，明顯僵住了。

有些尴尬。

就在這時候，上完廁所回來的宋娜娜适時出現在後方，季夏看到之後連忙出聲将人喊了過來，然後指着對方道：“中暑暈倒的是她，我是陪她過來看病的。”

“你要脫衣服，脫她的。”

…………

“中度中暑，打個鹽水再回去吧，剛好今天不用軍訓了好好休息。”

給宋娜娜仔細看了看之後江晚秋很快就得出了結論，然後拿來了生理鹽水給人挂上，季夏在這邊陪了對方一會，眼看時間差不多了，決定自己先歸隊訓練，等傍晚下訓的時候再來看宋娜娜。

可人走到醫務室門口，身後傳來一聲叫喊。

“季夏，你等等……”

江晚秋的聲音辨析度很高即使是在吵鬧的環境下季夏也能立刻辨別出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今天是第一次見卻仿佛認識了很久一般。

被忽然叫住的季夏驀的停住了腳步，她轉過身來。

“你是叫季夏對吧，我剛剛聽見你同學這麽喊你的。”江晚秋從醫務室的而門口走出來，十分自然地将‘能夠喊出全名’這件事一句帶過，叫人生不出半點懷疑。

季夏也确實沒有懷疑。

“對，醫生姐姐有什麽事嗎？”

她不知道怎麽，一雙眼睛鬼使神差地忍不住朝對方眼睛下面那顆淚痣看去，雖然人家戴着口罩看不到全臉，但季夏總感覺口罩下面這半張臉一定很好看。

或許……

她抿了抿唇，不知道怎麽的又再想到了記憶中的那張臉。

想什麽呢，只是恰巧都有一顆淚痣罷了。

就在她出神的時候，江晚秋已經說明自己的來意：“剛剛忙着照顧其它同學，所以忘記和你說了……我看你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的樣子，可能有點要中暑的危險。”

不等季夏反應過來，一雙帶着溫度的手就已經貼在了她的額頭上。

這樣近的距離，季夏的注意力全被那雙漂亮的眼睛吸引過去，那顆淚痣越發的顯眼了。

“你有不舒服的感覺嗎？”江晚秋認真詢問，作為一個醫生，這是她的職責。

“一點點。”季夏想了想，答道。

季夏老實回答，對方不說她還不覺得，這麽一說就感覺自己确實有點……尤其是剛剛在操場上的時候那一瞬間的暈眩感，只是因為注意力全放在宋娜娜身上忽略了這點細節。

“你的情況不是很嚴重，但最好還是喝點避暑藥，”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之後，從白大褂口袋裏摸出了一小盒藿香正氣水放在手裏，朝面前的人示意了一下，“這個你拿上，天氣太熱，如果感覺不舒服就拆一瓶喝下去，免得中暑暈倒。”

“多喝水。”

“如果之後還有不舒服，及時過來校醫室找我。”

江晚秋叮囑着，這麽熱的天氣軍訓，中暑簡直太常見了。

雖然她不認同學校領導的決策，但也只是個臨時頂替的校醫，只管治人。

季夏低頭看了一眼她懷裏的藥，靜默了會，卻沒有立刻伸手去接。

“多少錢？”她咬了咬唇瓣，面露難色，“我沒有帶校園卡，可不可以下次再給你？”

在她們學校從醫務室拿藥是要刷校園卡裏的餘額的。

江晚秋還以為對方在醞釀什麽，卻沒想到憋了半天憋出來的是這樣一句話，

她沒忍住“噗嗤”笑了一聲，只是半張臉藏在口罩後面也看不到是什麽表情，只有一雙彎彎的眸子露在外面。

“用不了什麽錢，我幫你給好了。”她笑着回答，然後又放柔了語氣像是在安撫對方的自尊心，“當然，你如果堅持要給的話，我也可以幫你墊付，你下次還我就好。”

雖然嘴上這麽說，可江晚秋卻并沒有準備讓對方“還”回來，可季夏卻當真了。

“好，那我到時候還你。”

見她這麽說，季夏也不扭捏，很快就伸手接過了對方手裏的藥，只是接藥的時候沒忍住多看了兩眼對方那雙好看的手。

是不是醫生的手都這麽好看呢？她忍不住想着。

“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接過藥之後，季夏忽然擡頭，“你……”

“嗯？”

江晚秋從鼻腔裏哼出輕輕一聲，眼中帶着疑惑。

她喜歡用這樣的單音來表達自己的疑惑情緒，一直如此，卻沒想到這一聲熟悉的“嗯”讓季夏也跟着恍惚了一下，少女心中怪異感越來越強，可又一時半會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季夏将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都抛開了些，才擡眸朝眼前的人看過去。

“你幫我墊了藥錢，可我還沒問你的名字。”

“你是不是……”

是不是——

江晚秋的心也因為這個拖音往上提了提，還以為季夏是已經認出自己，一雙眸子不自覺就染上了笑意，她将右手微擡放到耳側的位置，準備摘下口罩和人相認，卻不想對方剩下的半句話是……

“你是不是大家口中的那個江醫生？”季夏說完了後半句話，卻見江晚秋剛剛擡起放到耳側邊的手又緩緩落了回來。

江晚秋緊盯着眼前的人，若有所思，似乎從這句話裏發現了什麽奇怪信息。

五年前還矮她大半個頭的小妹妹，如今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長到和自己差不多高了，雖然兩人面對着面，可季夏似乎無法隔着一層薄薄的口罩辨別出舊時的故人。

仔細一想，故人重逢，相認似乎也不需要急于一時。

反正，她在外語大學還要待一個月。

想到這裏，江晚秋索性應下了對方的疑問，也不解釋。

她将一只手插進了白褂寬大的口袋裏，朝季夏笑了笑——

“是，我就是江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