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初夏之際,天氣漸漸燥熱起來,宮中的一池水芙蓉開的正好。燕東河特地派人收拾出一間靠近蓮池的僻靜避熱的內殿,準備過些日子讓燕承搬進去住。
他拎着食盒走進寝殿,裏面裝着他親手做的蓮葉羹和一碟藕粉桂花糖糕。甫一轉過屏風,便覺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念戈着了一身黑色勁裝,正半跪在地上服侍燕承穿着靴履。
燕承靠着軟枕,低低咳了幾聲,白`皙的臉容上染上一抹嫣色,念戈關切的望着他,問道,“王爺,可是不舒服?”,燕承淺笑着搖了搖頭,念戈這才放下心來,起身替他系上外袍的盤扣,扶着他向外走去。
燕東河呆呆怔在原地,手中的食盒摔落在地上,洇濕了地上鋪着的大片軟毯,他心中雖是明明白白的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然真到此時,仍是令他心如刀絞,他顫抖着開口道,“承兒,你……..這是要走嗎?”
“我這便回南疆去了,近來身子也康健了不少,趁着天氣尚未轉熱,這便啓程了。”燕承回應道。
念戈站在一旁,神色冷硬的開口說道,“皇上這便留步吧。”他側身對燕承說道,“王爺,我們走吧,一切均已準備妥當了。”
燕東河伸手欲攔,卻被念戈格擋開來,他只得眼睜睜看着兩人并肩向外走去,愈行愈遠。
他脫力般的跌坐在地上,陣陣酸澀痛楚蔓延在心頭,喉間麻癢難耐,竟生生嘔出一口鮮紅的血來。
-----------------
念戈扶着燕承上了馬車,車內裝飾甚是不凡,四壁皆鋪上了軟墊,方便燕承休憩而用。
車內也極是寬敞,在內裏放置了一張雕花镂刻的小玉桌,擺着一套上佳的青瓷茶具。
燕承靠坐其中,阖上眼不曾說話,念戈便坐在他身側,也不多語。一時間車內只聞車輪傾軋之聲,載着兩人駛離承載太多回憶的皇城。
剛出了京都,燕承神色便有些倦怠,他微蜷着身子,低語道,“念戈,給我倒兩顆碧游丹。”
念戈忙從懷裏掏出藥瓶,将藥丸送入燕承口中,又倒了一杯清茶服侍他飲下。“王爺,可是哪裏不舒服?”念戈詢問道,又拉開車簾叮囑外面的暗衛要将車駕的再平穩些。
燕承抿着蒼白的嘴唇,應道,“心口處有些疼,沒什麽大礙。”
念戈卻顯得格外緊張,忙扶着燕承肩頭躺了下去,喃喃道,“王爺,您可莫要吓我。要不我們先找個地方住下,待到您徹底好了我們再走也不遲,否則您這一路要是有什麽不适可如何是好。”
Advertisement
燕承拗不過他,只得應下,一行人便在京郊處尋了一處庭院,暫且住下。
-----------------
轉眼便過了小半個月,念戈只覺得這日子定要永永久久這般才好,只有他同王爺兩人,日日呆在一處。
晨起時分,念戈捧着個食盒走進燕承住的卧房,将裏面的粥和各色糕點小菜擺在桌上,便去服侍燕承起身洗漱,手指隔着溫熱的巾帕落在燕承的臉上,悄悄描摹那俊秀的五官,念戈只覺着滿心滿眼都是歡喜。
他扶着燕承走至小桌前,親手喂着粥,粥尚未喝到一半,他雙耳忽而微動,在外守着的暗衛發出了暗號-------庭院中來了人!
“王爺,我再去為您添些粥來。”他找了個借口走出卧房,只見庭院之中,一人風塵仆仆的躍下馬來,正是燕東河!
念戈兀的逼上去,低聲喝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知道承兒不願見我,你……你不必告訴他我來這裏,我只是想在這裏遠遠地看他幾眼就好。”
念戈眉眼冷冽的盯着燕東河,發出一聲冷笑,“你也知道王爺不願見你。”
“承兒他……我聽聞他近來身子不爽利。”燕東河頓了頓,接着說道,“用我的血給他入藥,對他身子有好處。”
“聽聞?說的好聽!你是派了人暗地裏綴着我們吧。”念戈說道,“用你的血入藥,到時候可不要嫌我要的血太多!”他冷冷撂下幾句話,便轉身離開。
燕東河也是說到做到,從不在燕承在院子中走動之時露面,都是在有時卧房門敞開之時悄悄看上幾眼,每日早晚雷打不動送來兩碗鮮血,餘下的時候便在院外角落裏一跪,任憑念戈百般奚落于他,他也不為所動,還說什麽過去做的錯事太多,要贖罪,直把念戈氣得郁結不已。
亦不知燕東河使了何種手段,抛下了萬裏河山,耗在燕承身邊。每日除了跪着便是放血,兩個月下來直把人弄得面色慘白,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看起來格外的憔悴。
正值盛夏酷暑時分,他直直跪在日頭下面,兩雙膝蓋猶如針砭似的泛着劇痛,他也全然不顧,挺直了背脊,心中默默求着漫天神佛,情願折損自己陽壽換得燕承無病無災,再不受病痛折磨。
念戈抱着臂,立在大門處冷冷的打量着燕東河,他不曾想到這天下至尊至貴的君王竟真能如這般,日日跪誦為王爺祈福。他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忽而身後傳來一聲悶哼,燕東河滿臉冷汗,暈厥在地上,念戈猶豫着是否上前,只見燕承一個人摸索着出了裏卧,吩咐道,“念戈,把他扶進來。”
三十二章(結局)
念戈只得應了聲是,把燕東河帶進卧房之中,安置在床榻上。燕承擺了擺手示意他出去,一絲黯然自念戈眼中閃過,卻仍是退了出去。
燕承慢慢走到軟榻上坐下,自燕東河踏入這方庭院,他便已經知曉,手下的暗衛衆多,即使念戈嚴令命他們不得提及,然暗衛終究是聽命于他。
兩月餘來,事無巨細均有暗衛日日禀報,他早已知曉燕東河每日以血入藥,又整日跪在外面任憑風吹日曬,他并非鐵石心腸,又怎會無半點動容。
一絲淡淡的血腥氣傳入他的鼻尖,燕承擰着眉頭靠近昏迷的人,手指在他身上慢慢摩挲着,終是在腕間觸及大片濕意,傷口早已崩裂開來,透過層層包裹的白布向外不停滲透着鮮血。
燕承解開腕間的白布,手指觸碰那傷痕累累的手腕,皮膚早已不再光潔柔軟,密布着道道劃痕,自腕部延伸向上,已有十數道之多,最深的幾處幾近觸到森森白骨。
他低低嘆了一口氣,手向上摸索着,觸到燕東河的臉頰,自他醒來便再未能見過燕東河的臉容,他的相貌仍是停止在記憶中多年前的樣子,可如今身旁的人已是瘦弱不堪,臉上仍有未處理的胡茬,想來已是多日未曾好好打理過。
苦澀的淚水洇濕了燕承的臉頰,他擡手胡亂擦拭着,卻怎麽也止不住。
突然一只手撫上了他的眼眸,溫柔的替他擦拭着,“承兒,別哭…….”
燕承抿着唇,低低啜泣着,終是開口喚,“東河。”
燕東河剛剛蘇醒過來,只覺得整個人昏昏沉沉,頭腦也不太清楚,可他見不得眼前的人再受半點委屈,更何況在他眼前落淚,他強撐起身子,把燕承擁入懷抱中,雙臂慢慢環住那瘦弱的肩頭。
一抹溫熱忽而附了上來,那是極小心輕柔的一吻,燕東河微一使力,頂開那淡色的唇瓣,試探般微微頂弄着柔軟的口腔,燕承踟蹰着想要後退,慌張的掙動起來。燕東河不欲強求,分開了兩人交疊的唇齒,空留下一聲淺淺的嘆息,繞在燕承耳邊。
萬般思緒自他心頭轉過,方才燕承低語的那句東河,已是讓他窺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一抹淡笑浮上燕東河的臉容,他明白,無論那份愛意被掩蓋的多麽深,卻終有一日會露出端倪。
他的承兒,終于不再以那冷硬的軀殼面對于他。
------------------------------
轉眼已是初冬時分,皇城內細雪紛飛,亭臺樓閣之上均鍍上了誘人的雪白。
燕承擁着件薄裘靠坐在小窗前,淡粉色的一株梅花斜倚在雕花的窗棂之上,秀美極了。他伸手去摸,只觸碰到一手冰冷的空氣,他也不惱,慢慢移動着手臂,終是碰到那梅花的枝條。歡歡喜喜的把身體向前傾,去嗅那梅花的冷香。
燕東河走進來,脫下大氅交給一旁的侍從,撣落起衣袍上沾染的細雪,再擡頭時便見自家弟弟半個身子都要探出窗外,不知在做些什麽。
他快走幾步,從背後環住了燕承的腰身,低語道,“承兒,你這是做什麽呢?快過來吃飯吧,哥做了你愛吃的。”
半年來,燕承臉色比以前好了很多,身上摸起來也不再是那麽瘦弱,燕東河發誓要把燕承養的身子康健,便每日折騰禦廚備齊不重樣的菜肴,又熬好各式各樣的補湯補藥。
兩人走至桌前,上面擺着十數道佳肴,香氣撲鼻而來,燕承淺笑着開口道,“好香。”
燕東河朗聲說道,“都是準備的你愛吃的,快來嘗嘗。哥喂你。”
他夾了一筷子排骨肉送到燕承口中,肉入口即化,好吃極了,直到大半碗飯入了口,燕承撐得直皺眉頭,燕東河這才罷手,又硬塞了一盅濃湯到弟弟手邊。
見燕承捏了小羹匙,慢慢的喝起湯,燕東河這才放下心來,撿着剩下的小半碗飯,随意吃了幾口飯菜。
兩人用完了膳,燕承便自己摸索着站起身來,往內殿走去。燕東河緊緊跟在身後,眼巴巴的盯着弟弟的背影。
燕承雖是目不能視,可時間久了,在殿內随意走動也無甚大礙,也不需要他再扶着,就算不小心摔倒,四周也都鋪着軟毯,不會受傷。
燕東河跟着走了好一會,見燕承也不理睬他徑直往書房裏走,忙從背後把人圈住,下颌枕在燕承的肩窩上,低低的呢喃着,“承兒,陪哥哥呆一會吧。”
燕承一怔,剛要開口拒絕,燕東河臂上一使力,擁他入懷,在他光潔的額上印下一吻。唇不安分的游移而下,擦過眼睫、唇角,最後落在他的喉結之上,輕輕一啄。如願換得燕承一陣輕顫,臉上染上一抹嫣色。
“承兒,我們再去放一次水燈吧?”燕東河在燕承耳邊問道。
燕承睜開毫無焦距的眼眸,臉上的神情微變,多年前那個月夜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猶能記起自己當時許下的心願。
“願哥哥與我長伴長随,不再分開。”如今歷經生死,在這個初雪之日,塵封已久的心房好像再次燃起了一抹微光,他努力壓下鼻尖的酸澀,應了一聲“好。”
正如多年前一樣,兩人并肩走着,飄揚的細雪灑在肩頭,燕東河緊緊拉着弟弟的手,輕輕摩挲着,手心裏包裹着的手指關節彎曲變形,不若當年般指節修長,絲絲鈍痛纏繞在他心口。燕東河攏了攏手掌,把燕承的手拉的更緊。
兩人穿過喧鬧的集市,買了一盞水燈,走到僻靜無人的河水旁,燕東河蹲下`身子,去觸碰微涼的河水,他回頭說道,“承兒,到岸邊啦。”
燕承蹲下`身來,手裏拎着那琉璃般色澤的小水燈,燕東河攬住他的手臂,把燃燒着的水燈放入河流中,水燈一路沉浮,只留下一抹微紅的火光游移在水面上。
“承兒,水燈飄遠啦。我們倆一起許個願吧。”燕承淺笑着點了點頭,“此生願于君共老,長伴長随長相依。”燕東河看着弟弟無神的眼眸,一字一句的許下誓言。
缱惓的薄霧親吻着月色,碎裂的星河潑灑在夜幕上,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并肩而站的兩人,燕東河凝視着身旁的人,擡手摸了摸弟弟的鬓發,低語道,“承兒,你知道嗎?自此你醒過來,我一直都在怕你離開,怕你抛下我,回南疆去。”
燕東河微微停頓,又接着說道,“我知道我做過很多很多錯事,不敢去奢求什麽原諒。可萬幸的是你還在我身邊,我們的日子還有好長好長......”
水燈中的蠟燭慢慢燃燒,只留下一片嫣紅的燭淚落在蓮花形的底座上,水燈被水流越推越遠,攜着一片黑暗飄向河流深處。
-----完------
不語相思枕畫屏之慕辭x阿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