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2)
合女兒和世子……
“蓉姐兒是我的女兒,我還會害她不成?”于氏的眼中就閃出些怨尤之色來,“可老爺您倒是看得起楊家, 可惜人家卻并沒有把咱們胡家看在眼裏——楊修雲已經同袁家小姐定下親事,這件事老爺大概還不知道吧?”
“楊家和袁家定親了?”胡慶榮果然愣了一下,“此事可真?”
轉眼又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些多餘。畢竟,這樣的事,如何也是編造不來的。便有些氣惱:
“楊家老匹夫,還真是不識擡舉。”
“什麽不識擡舉,分明是楊家根本沒把咱們放在眼裏罷了。”于氏神情幽怨,壓低聲音道,“這還是太後……老爺有沒有想過,他日世子真能……即便看在太後的面子上,又能照拂咱們多久?想要長長久久的富貴,咱們家就必得再出第二個……胡太後!”
到時候自己身為太後的母親,看阖帝都人等,有哪個敢不低頭?
“好了,胡說什麽!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亂說!”胡慶榮呵斥道,眉眼間卻有些閃爍。
于氏果然不再說,卻心知丈夫已是動了心的,畢竟這些年來,胡慶榮所受的熬煎可也不比自己少。
至于說周珉那邊,已然娶親又如何?因今上打壓之故,周珉所娶的妻子容貌平平,家世不顯,于周珉謀取嗣子之位,根本一點兒作用也無。
更甚者,當初生嫡子時還傷了根本,不是一般的體弱……
哪裏比得上胡家今時今日的風光?
和胡家的暗潮湧動不同,袁家卻是一片祥和——
前兒個蘊寧再使金針,袁成陽走路雖是依舊有些搖擺,卻好歹能丢掉拐杖了;
再有袁明欣也定下了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高氏當即決定,今兒個怎麽也要上山還願才好,連帶的再為袁明欣求個姻緣簽。
因而一大早,袁家便套好了四輛大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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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輛車子上坐的是高氏并袁成陽母子,其餘則長房、二房、三房各一輛,浩浩蕩蕩的往景山中廣善寺而去。
和山下落葉蕭瑟的凄涼景致不同,景山上卻是秋色正好。大片深濃蒼幽的綠色之外,更點綴着火一般的紅色,紅綠之間,溪水泠泠,葉聲飒飒,端的是別有一番動人景致在其中。
山道上無人,丁芳華索性讓婢女直接撩起帷幔,讓蘊寧和袁明儀姐妹倆盡情領略這迷人的無邊秋色。
待得到了廣善寺,早有小沙彌在山門前候着了——
袁家要給菩薩重塑金身,這麽大的事,主持自然重視的緊。瞧見袁家的馬車到了,小沙彌自是趕緊往裏傳信,很快廣善寺主持了凡大和尚就親自帶着人迎了出來。
待得瞧見被人扶着從車上下來的袁成陽,了凡明顯也很是吃驚:
“阿彌陀佛,侯爺竟然真能下地行走了?”
當初袁成陽卧床不起時,也曾被家人擡着到廣善寺中,那時候了凡可不是親眼見到曾經馳騁沙場的漢子在風濕病痛折磨之下生不如死的憔悴樣子。
“可不是,都是佛祖保佑。”高氏神情虔誠,“老婆子今兒個可不就來上香還原了?多謝佛祖保佑我袁家……”
蘊寧的一手金針絕活,高氏也和袁烈意思一般,還是不要輕易傳揚的好。雖然子不語怪力亂神,可蘊寧的年紀還是太小了,高氏更願意相信,是菩薩庇佑袁家,才特意賜了蘊寧這個福星下來。
了凡上前一步,親自攙住袁成陽的胳膊,卻是心裏一動——
脈搏之中,雖然還有寒氣,卻不過是些沉渣殘滓,甚至從前征戰沙場時留下的內傷都好了不少……
擡起頭,視線在袁家一衆後輩身上逡巡一遍,最終卻是停在挽着丁芳華胳膊站着的蘊寧身上,忽然哈哈大笑:
“果然是天意。你們家這小孫女,端的是個福慧雙全的。”
高氏愣了一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了凡大師不獨佛理高深,更兼擅長相面,只他避世已久,今日能親眼見着,已是一大幸事,更甚者,還主動為寧姐兒相面——
卻是和自己之前的想法再契合不過。
一時喜動顏色。
丁芳華也是喜不自禁。
“我瞧着你家這孫女兒也是個與佛有緣的,今兒的頭香就交由這位女施主親自點上吧。”
“一切全憑大師吩咐便是。”
高氏忙點頭。
這卻又是個更大的意外之喜了——
畢竟每日裏不知道有多少人擠破腦袋,想要求着點廣善寺的頭香,以期最大限度的得到佛家庇佑,而能得了凡首肯,點頭香的,蘊寧怕是女子中的第一個了。
當下便有沙彌上前,手中捧着一只兒臂粗細、荷花底座的香燭。
蘊寧忙上前接了,跟在沙彌身後,亦步亦趨往外而去。
直到眼前出現一個幾十丈高的琉璃塔,小沙彌才站住腳:
“女施主,請。”
蘊寧這才明白,這頭香竟是要送往琉璃寶塔頂部點燃的。
渾然不知,後邊的袁成陽卻是蹙了下眉頭,看了了凡一眼,雖然說不上為什麽,總覺得今兒個的事哪裏有些不對勁……
了凡臉上倒是沒有什麽異色,只管雙手合十,襯着雪白壽眉,大紅袈裟,依舊是十足十的得道高僧模樣。
罷了,寧姐兒身邊可是足有八名暗衛,便是憑着袁家的名號,諒其他人也不敢妄動,再加上這廣善寺又是千古名剎,或者是自己多心了也是有的。
那邊蘊寧已是到了琉璃塔最上面一層,那小沙彌卻是退身一旁,分明是讓蘊寧一個人進去。
蘊寧推門而入,待得瞧見裏面景象,卻是久久不能回神——
卻是這塔頂四面牆上,全是精美壁畫,佛祖之外,又有十八羅漢,并各路菩薩,飛天翩飛,安寧祥和之外,似是有綸音在耳邊響起……
蘊寧一時怔忡,前世今生的畫面一一在眼前閃過,不知不覺間竟是淚流滿面……
也不知過了多久,蘊寧才回過神來,矮下身形,取了火石,點燃手中香燭,又恭恭敬敬的奉在蓮臺之上,無比虔誠的磕了三個頭,這才低頭退出精舍。
來到外面才發現,小沙彌卻不知什麽時候已然離去。
蘊寧也沒多待,便沿着來路環繞而下。
許是哭了一場,只覺滿腔郁氣盡皆散去,也是這會兒才發現,琉璃塔每一層都刻有佛像,她也不急,便每一層都恭敬施禮,待得将将要走出琉璃塔時,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怎麽外面突然跪了這麽多人?
更兼還人人都面露狂熱虔誠之色。
自己這會兒真是突然走出來……
正自躊躇,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
“施主跟我來。”
蘊寧回頭,嘴巴一下張成了個“O”字型。卻是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個須眉皓白的老和尚。
“阿彌陀佛,施主莫怕,老衲是這寶塔守塔人。”老和尚說着,轉過身,腳步遲緩的往相反的方向而去,“老衲送施主出去吧。”
眼瞧得外面奔來的人越來越多,雖然不知道這寶塔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蘊寧卻也明白,還是想法子避開為好。
不過略一猶豫,便跟在老和尚身後。
走了一陣兒才發現,下面竟還有一層,更奇的是最下面一層還有一條延伸向地面的石階,老和尚這才停住腳,往上面指了一下:
“上去吧,從這兒就可以出去了。”
耳聽得外面一片寂然,蘊寧心知,果然不是琉璃塔的那個入口處,忙合十道謝:“多謝大師。”
再擡頭,那老和尚已是轉身又往塔裏而去。
直待得老和尚完全不見了身影,蘊寧才轉身提起裙子,拾階而上。探出頭來,卻是在一個寂靜的小院中。
蘊寧剛要往外邁步,不想人一下被拉了出來,緊跟着一柄利刃架在了脖子上。
☆、116
“別動。”冷冰冰不帶絲毫感情的男子聲音, 聽在人耳中簡直毛骨悚然。
蘊寧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好像凍住了相仿。卻是直覺,自己這會兒還是聽話的好, 不然, 怕是真有性命之憂。
“轉過來。”男子又道。
蘊寧緩緩轉身,入目卻是一個面貌平平的男子, 男人手中利刃穩穩擱在蘊寧脖子上, 并不曾因為蘊寧的乖順,就有絲毫偏離。
這個男人太強大了。甚至蘊寧連取出身上藏的迷藥機會都沒有。這裏距離琉璃寶塔的距離似是已經很遠了, 因為琉璃寶塔那邊的歡呼聲雖是還能有隐約聽見,卻已是模糊的很了。
即便大聲喊叫, 怕是也沒有人能聽到……
更甚者因為自己臨時改了方向, 家裏派來守護自己的暗衛怕到了這時候也不會察覺, 自己并不在寶塔中,而是陷入了危險。
重生了這麽久,蘊寧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絕望……
所有的死寂卻被一陣腳步聲打斷, 一個低低的明顯是年輕男子的聲音随即響起:
“幹什麽呢?不是說別發出一點兒聲響嗎?”
那始終沒什麽表情的男子臉上明顯掠過一絲慌亂,忙單膝跪倒:
“少爺, 這個女人忽然從柴房裏鑽出來……”
手中卻是用力,分明是要讓蘊寧一起跪下的意思。
蘊寧只覺有巨力從那條臂膀上傳來,登時站立不住, 整個人随之向前仆倒。
本想着怕是要摔個結結實實,不想卻被一只有力的胳膊給牢牢圈住,聲音跟着一頓:
“是你?”
蘊寧倉皇擡頭。
面前卻是一個俊美到令秋光都為之黯然的少年。尤其是身上鮮亮的大紅錦袍,襯得少年越發耀眼。如果說陸瑄如海, 灑脫中自有其大氣磅礴之态,這少年就是一座晶瑩剔透的雪山,即便是美到雌雄莫辯的容顏也無法沖淡他身上冰冷氣息分毫。
有些熟悉的氣息,卻是絕對陌生的長相。
再是如何有着這個年紀的孩子沒有的良好心态,方才經歷的一切都太過可怕,蘊寧清澈的眼眸這會兒可不正隐約有淚光閃爍?
一瞬間流露出的脆弱和無助,讓男子眸色倏地暗沉,吓得之前執劍的男子好險沒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不知這位公子是……”蘊寧已是找回了神智,這才發現男子有力的臂膀依舊呈保護的姿态環在旁邊,忙往後退了一步,卻是疼的猛一咧嘴,輕輕呻、吟了一聲。
“拿一把椅子來。”少年半跪着俯下身,随口吩咐道。
旁邊男子出劍的速度快,搬椅子更快,蘊寧還沒回過神來,身後已是被塞了把椅子。
看蘊寧單腿立着,疼的冷汗都下來了,少年淩厲的視線在誠惶誠恐垂手侍立一旁的男子身上一掃,令得男子登時變成了鹌鹑般,猛一瑟縮。少年已是收回視線,瞧向蘊寧,柔聲道:
“你坐好。許是崴着了,我幫你看看。”
語氣裏甚至有着懇求的意味。
雖然怎麽也想不起來在那裏見過少年,可對方的友好卻令蘊寧的恐懼消褪了些。
卻也明白,這般跛了腳,終究不是事兒——待會兒真是能找着機會放倒這兩人,也跑不快不是?
猶豫着坐下,少年已是捉住蘊寧的腳踝,輕輕往裏送了一下,又用力一拉。
耳聽得咯噔一聲響,蘊寧疼的渾身一顫,手也不自覺用力摳緊了跪伏在面前的少年的肩膀。
劇痛過後,是一陣輕松。
少年卻依舊半跪在蘊寧身前,仰頭瞧着蘊寧的神情裏全是擔心。
少年身上的衣服明顯是上好的絲綢,被蘊寧這麽一抓,已是皺成一團。蘊寧登時有些不自在,忙不疊收回手:
“我好了,謝謝你……”
“你真的,認不出我了嗎?”察覺到蘊寧已是好了,少年扶着蘊寧腳踝的手這才收回去,卻是微不可查的在身上蹭了蹭——
曾經手起刀落,冷眼瞧着無數人頭滾落身前都不曾動容,卻沒辦法不為女孩的一聲痛呼而亂了心神,甚至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手心裏已然全是冷汗。
許是對方的眼神太過期許殷切,蘊寧竟不自覺有些心虛,遲疑了下,卻依舊搖頭:
“還請公子見諒……”
“龍舌草。”少年薄唇微啓,緩緩吐了一個詞出來。
龍舌草?蘊寧怔了一下,卻是不敢置信的瞪大了雙眸——
要說這龍舌草,自己也不過同一個人說過罷了,就是當初回春堂時救過的疤臉少年。
當時會提起龍舌草,也是因為少年詢問,他可以拿什麽來償還,擔心他太過于執着這件事,才會拿來搪塞。
“竟然是你?”蘊寧恍然大悟之後,更是驚喜不已,“你的臉全好了?這是你本來的模樣嗎?真的太好了!”
那般無比喜悅的模樣,令少年的眼眸越發溫暖:
“嗯,全好了呢。好到,你都認不出我了呢……”
語氣裏竟是有些遺憾的模樣。
“說什麽傻話呢。”一旦解除了危險,蘊寧又不知不覺間把自己帶入了“老阿姨”的身份,“我認不認得出你有什麽打緊?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家人不定多開心呢。”
“你也是嗎?”少年聲音極輕,似是想要什麽許諾一般,“這樣一張臉你看了也會開心嗎?”
“當然了。”蘊寧重重的點頭。
“奧。”少年點了點頭——當初爹爹可不就是因為這樣一張臉,臨死時受盡折磨,一路逃亡時,甚至覺得擁有一張滿是疤痕的臉也不錯,起碼不必擔心再重蹈父親的覆轍。可既然寧丫頭開心,那以後就頂着這張臉好了,“對了,你以後叫我阿烨就好。”
“阿晔……”這少年的名字嗎?蘊寧又忽然想到什麽,悄悄用手指了指從少年出現就溫順如小白兔的男子,“你們家的仆人怎麽這般兇?”
少年掃了一眼男子:
“厲二,還不過來給小姐請罪?”
那男子忙過來,毫不遲疑的“噗通”一聲跪倒——沒瞧見老大方才都是跪着的嗎,自己這一跪,也不虧。希望這麽聽話,能讓老大饒過自己方才對這少女的得罪。
“罷了。”蘊寧也不是那等得理不讓人的,看男子誠惶誠恐的模樣,也不好深究,卻是有些奇怪,“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還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少年沉默了下,半晌低聲道:
“方才厲二那般,也是有原因的——我家長輩身染沉疴,求遍天下,卻無處可醫,這才來到這廣善寺,希望佛祖庇佑,能少些苦痛……之前已是痛了兩天兩夜,這會兒好不容易睡着……”
“病了,很厲害嗎?”蘊寧心也跟着往下一沉。上一次在廣善寺時,阿烨就一身缟素,當時說是家中親人殁了,怎麽這麽快又有親人病倒?看他的模樣,明顯病情頗重。
阿烨剛要回答,方才還寂然的房間裏突然傳來一陣粗喘聲,連帶的一個惶急的男子聲音響起:
“湘兒,湘兒,你如何了?又開始痛了嗎?”
聲音沙啞,全是眼睜睜瞧着至親受盡苦難卻無計可施的絕望。
阿晔顧不得再和蘊寧說,疾步往房間裏而去。
蘊寧猶豫了下,也跟了上去。
秋陽正好,房間裏也一片敞亮。簡單卻幹淨的家具更是有一種別樣的溫馨。
房間裏正有一位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坐在那裏,而男子面前的禪床上,正躺着一個骨瘦如柴的婦人。能看出婦人年輕時也是個美人兒,卻是由于病痛的折磨,早已顴骨突出、形容枯槁。
這會兒更是由于疼痛縮成一團,滲出的冷汗很快打濕了頭發。可即便外人瞧着都痛,婦人卻是一聲不哼,懷裏依舊緊緊抱着一個牌位,依稀能瞧見上面“愛子”兩個字。
任憑男子如何安撫,都毫無回應不說,更是看都不看男子一眼。
蘊寧一顆心一下提了上去——到了這會兒如何不明白,自己突然出現時,那厲二憤怒的樣子。這位夫人不定已受了多久的折磨,好容易酣眠一刻,卻被自己這個不速之客打擾。
不自覺上前一步:
“這樣也不是辦法,讓我瞧瞧吧。”
不管是出于對婦人的憐憫還是不願阿烨一次次送別親人,蘊寧都覺得自己無法做到袖手旁觀。
中年男子明顯已是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雖是看着蘊寧的年紀時有些不太相信,卻依舊讓開身子:
“好。”
蘊寧探手握住女子的脈搏,女子明顯想要甩開,可惜力有不及。
知道太過疼痛之下,婦人這會兒說不好已是混沌狀态,蘊寧忙輕聲安撫,哄小孩子般道:
“莫怕,我幫你瞧瞧,很快就不疼了啊……”
女孩子特有的軟糯聲音,明顯具有極好的安撫作用。
婦人慢慢停止掙紮,深陷的眼窩處卻是有一滴淚掉落。
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男子身形猛地一滞——
妻子已經把自己封閉起來多久了?這麽些日子以來,竟是第一次對外界的觸碰有了反應。
作者有話要說: 胃病膽囊炎齊齊來襲……先發上,待會兒再檢查錯別字
☆、117
蘊寧輕輕拉過女子細痩的胳膊, 終于第一次體會出古人說的“皮包骨頭”是什麽感覺。
一時心中憐憫更甚。
只這些同情卻在漸漸察知女子的身體狀況後而變為憤怒,不覺瞪了旁邊暗影裏的中年男子一眼, 小聲嘀咕道:
“怎麽不讓夫人用些好東西……就把人餓成了這樣。”
不怪蘊寧生氣, 實在是看這家的排場,也不是那等窮苦的人家, 如何就能生生讓一個人熬到油盡燈枯、來日無多的境地了呢?
似是沒想到蘊寧有此一言, 阿烨忙悄悄扯了扯蘊寧的衣襟,低聲道:
“伯母這些日子以來, 吃什麽,吐什麽, 我們用盡了辦法, 都沒辦法讓她多吃一口東西……”
中年的臉在暗影中, 瘦削的背始終挺得筆直,卻在聽到阿烨這句話後,微微一晃, 鬓前一縷白發讓人瞧了止不住心酸——
看對方年紀也就和父親差不多大吧?怎麽就這般滄桑了。
一時只覺憋悶。
把婦人的手輕輕送回被褥裏,蘊寧猶豫了下, 回頭讓阿烨先出去片刻,然後才轉向中年男子:
“我能不能看一下這位夫人的雙乳?”
中年男子頓了一下,卻是緩慢的搖了搖頭:
“不用看了, 如你所想。”
聲音疲憊,卻帶着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
蘊寧怔了一下,深深嘆了口氣,一時心裏沉甸甸的——果真是乳岩啊。
方才阿烨在時沒有察覺, 這會兒獨自面對着中年人,明明感覺對方也是疲病交加、身有重疾的情況下,蘊寧沒來由的就覺得一陣壓力迎面而來。
許是察覺到什麽,中年男子身子稍稍往後挪了些,溫聲道:
“莫怕,便是做不了什麽,也不會怪你的……那麽多名醫,也都束手無策。”
似是已經認命,卻無端端的透着股徹骨的悲涼和寂寞。
“我家夫人,大致,大致還有……”
那句“多少時日”卻是如鲠在喉,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雖然明知道最終的結局會是什麽,卻依舊無論如何接受不了。
蘊寧伸出兩個指頭。
中年男子眼中最後一點光亮也漸漸消失——
兩日嗎?
袁家丫頭醫道之精果然非他人可比,可給出的結論卻依舊沒什麽兩樣。
早在一月之前,妻子便停了飲食,只每日裏用些湯水罷了。更甚者這幾日,喂進去的水也會吐出大半……
即便請了諸多名醫,卻依舊藥石無效。這一世,最愧對的就是妻子,到得最後,竟依舊是束手無策……
“真是對不住。”蘊寧即便不看,也能感受到男子的痛楚和絕望。卻也是無法,畢竟這樣的病症,即便自己有兩世的閱歷,依舊沒有什麽好的法子,“這兩年裏,我也只能幫夫人用金針并藥湯減少些疼痛罷了……其他的卻是無能為力……”
好在手裏還有一個藥膳方子,倒是能起到固本培元之效……
正自盤算,不想對面男子眼睛一下睜大,平放在膝蓋上的手也随之攥緊,又緩緩放開,太大的驚喜之下,竟是半晌無語。
好在他本非常人,卻是在蘊寧察覺到異常之前,很快恢複了正常,卻是澀聲道:
“好孩子……現在,可以施針嗎……”
卻依舊有些不敢置信的追問了一句:
“你方才說,兩年?”
“嗯。”蘊寧點了點頭,卻是又有些為難,“只我的那套金針眼下卻并不在這裏。”
既是出來游玩,自然不會帶金針在身上。
“無妨。阿烨——”中年男子回身沖着窗外道。
阿烨應聲而入,手中正捧着一個盤子,盤子裏卻是脈枕藥杵等等各色器具一應俱全,更甚者旁邊還有一包金針,可不正同自己那套一模一樣?
看蘊寧面露詫異之色,阿烨忙代為解釋:
“我們陪伯母去各地求醫問藥時,路途上怕伯母病發,郎中看診方式又不同,為了怕他們東西不全,耽誤治療,提前就把所有需要用到的東西全都準備好了。”
這男子還真是個癡情人呢。蘊寧一時更加感慨,倒是沒有多想,畢竟,眼下還是趕緊幫婦人減輕些痛苦的好——
即便昏睡中,還疼的這般厲害,可見有多難過。
蘊寧淨了手,又把金針仔細擦拭一遍,找了找感覺,這才再次回到房間裏。
這麽片刻間,房間裏已是按照蘊寧的吩咐,重新收拾了床榻,便是蘊寧提到的藥草,也全部準備齊全,更甚者還全是上品。
蘊寧查看一番,點了點頭:
“阿烨你把藥拿出去熬一大鍋水,切記水沸後一刻鐘即可。”
又提筆寫下藥膳方子:
“再照單子上寫的,把食材準備好,我待會兒親自做,”
又轉頭看了一眼暗影裏始終癡癡凝望床上婦人不發一言的中年男子:
“先生要是有靈巧的婢女,就讓她跟着學,以後可以做給夫人吃……便是先生,同吃了也是好的。”
男子雖是沒有轉身,卻是神情動容,顫聲道:
“你是說,我夫人,施針過後,就能用飯了?”
“能的。”蘊寧點頭,“夫人這些日子熬煎,五髒都受了損毀,才會吃什麽吐什麽,待會兒情況緩解了,自然就可以用飯了。”
“好,好,好!”男子連說了三個“好”字,明顯激動已極。
蘊寧已是手持金針,先直接朝婦人手腕上玄關穴刺了下去——心髒為氣血之源,自然要先減輕這裏的痛苦。
只婦人實在太過消瘦,蘊寧竟是花了足足盞茶時間,才把金針一點點送入。
而随着這一針下去,效果卻是立竿見影,婦人之前打擺子似的顫抖幅度果然漸漸變小。
中年男子死氣沉沉的眼眸中,終于又有了些神采。
看蘊寧伸手,竟是親自捏了金針送到蘊寧手裏。只驚得旁邊侍候的厲二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好在穩住心神之後,剩下的金針就容易多了,饒是如此,依舊花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施針完畢。
蘊寧卻已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轉而往窗戶外面瞧了瞧——這麽久了,家人會擔心吧?
似是看出了蘊寧的心思,男子擺了擺手:
“無妨,方才我讓人去尋了你家人,他們這會兒卻是不在,卻是意外發現,咱們竟是故人。”
說着從懷裏摸出一個牌子遞過去:
“待會兒你拿着讓你祖母看,她不會怪你的。”
家裏和阿烨的長輩竟是故人嗎?倒還真是巧。轉念一想卻也明白,若非同武安侯府一樣的世家大族,哪來的底氣尋遍天下名醫?
一時倒也沒有再問。至于這牌子,綠油油,晶瑩剔透,分明就是極品美玉,自己還是不要拿的好。
不想下一刻手裏先是一涼,繼而有溫潤的感覺傳來,卻是男子直接把玉牌放到了蘊寧手裏:
“拿着吧,就是個小玩意兒,你祖母也得看了信物,才能信你的話不是?再有,以後還得勞煩你給我夫人診治呢……”
蘊寧無奈,又心知越是富貴人家,越不想欠人情分,罷了,自己收了便是。
稍微歇息片刻,又轉身去了外面,早有一個清秀伶俐的女子在那裏候着了。
心知這是要跟着自己學做藥膳的。蘊寧就囑咐她先把藥材洗幹淨,又有食材的量各添加多少……
這女子自己說叫南春,卻是個心靈手巧不過的,竟是蘊寧說了一次,就全部記住了,最後又口齒清晰的給蘊寧說了一遍前後次序和分量,竟是無一處錯漏。
便是蘊寧也止不住嘆為觀止。
很快得了兩碗乳白色澤香氣誘人的藥膳,蘊寧長呼一口氣,終于大功告成了。
和南春一前一後進了房間。婦人雖然依舊昏睡,卻明顯已是呼吸平穩。
蘊寧示意南春一邊瞧着,自己則褪了女子鞋襪,在足心處按幾下,讓南春接着。
一刻鐘後,才讓南春停住手。
可即便蘊寧再三保證,婦人這次用了藥膳後,定不會再吐出來了。
男子和南春依舊有些将信将疑,一直到婦人果然咽下第一口藥膳,卻是并沒有如先前那般再次嗆咳出來,兩人才算是徹底信了蘊寧的話。
一杯藥膳,分成兩次,終是全喂了進去。
南春再也忍不住,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竟是身子一矮,就跪在了蘊寧身前,連連磕頭不止:
“謝謝小姐,謝謝小姐,救了我家主子……”
床上的婦人似是被南春的動作驚動,微微掀了掀眼皮,又看了眼旁邊緊緊執着自己手的丈夫,無言的嘆了口氣,又疲憊的閉上眼睛。
蘊寧只覺心裏輕松多了,看托盤上另一杯藥膳還好端端放着,忙不疊提醒:
“這盅藥膳,先生趕緊趁熱用了吧。我也該走了。”
“先生和夫人一直在這裏嗎?夫人眼下每兩日都得施針一次,一月之後,可改為十日一次,等滿三個月,就可以改為兩月一次了,只這藥膳不可斷了,卻是每日三餐都要用一盅的。”
好在藥膳的味兒道很好。
中年男子點了點頭——袁烈一世剛強,不想競有福分得了一個這般心善、溫柔如水的女孩兒。
又讓南春準備了禮物,陪着蘊寧回去。
待得腳步聲漸遠,男子轉過頭來,卻是發覺,床上的婦人,竟是已然醒轉,不覺驚喜至極:
“湘兒……”
看着頭發斑白、行動遲緩的男子,兩行眼淚從婦人臉頰邊緩緩淌下:
“您這是何苦……讓我去了不更好嗎,皇兒在地下,怕是已然等的急了……”
男子緩步上前,卻是執起婦人的手,用力按在自己心口上:
“湘兒啊,別急,別那麽急好不好?皇兒走了,要是連你,也不要朕……”
房內靜了一下,良久,有微弱的聲音響起:
“你不是,還有這,萬裏,江山嗎?比起你的天下,我和皇兒,又,算的了什麽?”
“是啊。”男子重重的咳嗽了幾聲,喉嚨裏一片腥甜之意,“所以別走,別那麽急着走好不好?好歹也得看着我……看着所有對不起皇兒的人受到報應才好啊……”
☆、118
蘊寧和南春一前一後走出小院。
繞過一片塔林, 很快到了琉璃塔附近。
比之先前,人明顯少了很多, 卻依舊有些人在此處流連不去, 甚至還有九個和尚,正端坐在寶塔前, 雙手合十, 吟誦不止。
間或還有情緒激動的議論聲傳來:
“啊呀,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是啊, 琉璃寶塔的佛光,已經整整九年未曾重現世間了!”
“而且, 我還聽到空中的佛音了呢。”
“可不是!啊呀, 你不知道那會兒, 我真覺得自己也要跟着飛升了呢。”
“真是幸運啊,佛祖保佑,這樣的吉兆, 竟是讓我們給碰上了。”
“你別說啊,來之前我這身子骨還有些不舒坦, 這會兒啊,竟是全好了呢。”
琉璃塔佛光?蘊寧怔了下,之前和小沙彌進這塔時, 雖是打掃的幹淨,卻是一如寺廟中其他建築,哪有什麽光華可言?
不覺站住腳,往塔的方向看去, 卻是什麽異象都未曾發現。
又擔心家人等的急了,忙加快腳步往自家安排好的禪院而去。
不想剛拐了個彎,卻是聽得一聲佛號傳來,蘊寧擡頭,可不正是廣善寺大和尚了凡主持?
他的身邊,打頭的正是高氏和袁成陽,旁邊丁芳華身後依次跟着袁家的一衆女孩子。
一眼瞧見蘊寧,丁芳華忙招手:
“寧姐兒。”
緊趕了幾步迎上來,上下打量一番,才長舒一口氣:
“不是讓你去寶塔那裏尋我們嗎?怎麽不見你過去?”
之前寶塔突顯佛光,全家人也是激動的什麽似的,當下也趕去了寶塔那裏,想要沾些福澤,倒是留了專人等候蘊寧,不想卻是始終沒碰着。把個丁芳華給遺憾的,恨不得能用手掬着些佛光給蘊寧帶回來。
蘊寧神情登時有些古怪。明明自己捧了佛香就是去了寶塔呀,怎麽母親倒似是毫不知情的模樣?
還未開口,了凡主持已是雙手合十,神情中同樣難抑激動之意:
“女施主果然是大福分之人,既是與我佛有緣,還望女施主能在廣善寺中多盤桓數日,以廣布佛祖恩澤。”
一番話說得丁芳華愈發糊塗:
“大師這是何意?”
廣布佛祖恩澤的不應該是光山寺的和尚們嗎?什麽時候輪到女兒這麽點兒個孩子出頭了?
高氏卻是想到一點,神情也是一滞,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吧?
“阿彌陀佛。”了凡又高誦一聲佛號,“不瞞諸位,寶塔能重現佛光,正是在女施主在寶塔內燃着了頭香之時。”
“你的意思是說,方才寧姐兒是去了琉璃寶塔?”高氏也是大吃一驚。無他,實在是據說,寶塔乃是廣善寺聖地,自來除了得道高僧,并不許俗世之人擅入……
“女施主并非尋常俗世之人,所謂福慧雙全,今日初見端倪。”了凡說着,又瞧了眼始終垂手侍立一旁的南春,“老衲這就讓人打掃出一間禪房,女施主但有什麽喜好,只管派人來說。”
說完轉身離開。
“寧姐兒,方才——”丁芳華還要再問,卻是被蘊寧身後始終沉默的南春吸引了視線,瞳孔急劇的收縮了一下,抓着蘊寧的手也猛地一緊,一把把人拽到身後,有些僵硬的道,“這位姑娘,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南春可不正等着這麽個機會呢?聞言從蘊寧背後繞了出來,上前見禮:
“南春見過夫人,之前小姐正是和我家夫人一處,還請夫人莫要見怪……”
竟果然是南春。丁芳華只覺腦子都要糊成一片了——身為袁烈的夫人,逢年過節時,她自是要和其他命婦一般入朝觐見太後、皇後。
這位南春姑娘,可不正是楊皇後身邊的大紅人?
如何竟跟女兒一處,态度還不是一般的恭敬……還說什麽他家夫人——明明是當今皇後才對啊。
今上登基後,太後就避居慈寧宮,後宮事務全由皇後一手打理。也就是這幾年,自打太子離世後,皇後身體欠佳,才自閉于深宮之中,不再接見內外命婦朝觐。
當初那般威風的南春姑姑,丁芳華自然記憶猶新。即便皇後這會兒不在眼前,可也不敢絲毫小觑。畢竟,皇上對皇後可不是一般的敬重。
一時只覺惶惑無比,偏是南春既然口口聲聲他家“夫人”,分明并不想暴露身份。
至于高氏,因為年事已高,已經很多年不曾入宮,自然也就不識得南春。可所謂人老成精,反而越加覺得丁芳華的神情太過反常——
什麽人家的婢女,能讓堂堂武安侯夫人驚成這樣?
和小兒子對視一眼,直接招呼道:
“既是故人,咱們進去說話吧。”
一行人進了禪院,高氏直接打發走了蘊寧幾個曾孫女,只招呼丁芳華和南春過去。
蘊寧就有些懵懂,心說也不知南春的主子和家裏是什麽樣的親戚,怎麽老祖宗和母親都這般鄭重的模樣?
待得進了禪房,确信左右無人,南春再次跪倒在地:
“南春給太夫人、夫人磕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