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紅衣[陸小鳳]

第24章 番外一

我是白雲衛。我叫葉千嶂。我的主人是葉孤城。

不是白雲城主，不是葉氏族長。我将我畢生的生命和忠誠都只獻給一個人，那就是葉孤城。

生當如此，死後亦然。

我從小侍在城主身邊長大，對他的作息習慣都再熟悉不過。城主是天下間第一等自律之人。從七歲起，每日四更早起舞劍，再學習詩書武禮，風雨無阻，從未有一天懈怠。

自然，我也一直如此。

我陪着他從總角年華到行冠禮的時節。

當年城主加冠，是成年大事，他在如此百忙之中，竟然還是劍心穩固，雷打不動。我陪他一起，每每侍立在三步遠，偶一擡頭，就能看到他神情冷淡如霜雪，面對這種終身一次的成年儀式，他好像半分都不牽懷。

……除了劍，好像也沒什麽能讓他牽懷的了。

然而即使在那種時節，他竟然還能抽空問我一句“千嶂，你也到了加冠的年歲。”

當時加冠是很盛行的一件事，上至皇室貴胄，下到民間庶人，都是有專門關于冠禮的律法規定的。可我是白雲衛，既不是貴人，也不是庶人。

我只是城主的刀，城主的劍，城主的侍從，城主的兵器。

怎敢奢望如此。

我告訴他，屬下命賤，不敢擔此厚待。

他只是說，我不必如此看輕自己。

城主冠禮當日，舉城歡慶。海島畢竟與世隔絕，民風淳樸自由，城中衆人也比不上中原人的奸猾心思。他們只是愛戴城主，為城主、為白雲城，發自內心的高興。

城主站在高閣上，一雙寒星一樣的眼睛從樓下一張張喜悅的面龐上劃過。他仿佛是對我說話，也仿佛是自言自語，語氣依舊是往日的銷金斷玉，斬釘截鐵。

“他們是我的子民。”

是的，城主。我站在他背後，心中默默的應和：我也是。

他轉過身來，面容不複平時的冷峻，看着我的時候神情竟然還有一絲溫和。“千嶂，你跟着我，已經有十五載了。”

“是。”

“二十當立。我也為你加冠罷。”

城主很少說話，但他出口就從沒有虛言。半個月後，他果然為我舉行冠禮。冠禮很簡單，卻不簡陋。我沒有宗族長輩，為我加冠的人是城主。

我跪在地上，眼中觸及的是城主雪白的衣衫下擺。城主的祝詞很簡潔，寥寥幾句。但我知道，他說出的話必然和他記挂的事情一樣，都是出自真心。

那一刻，只覺得二十年咬着牙吃着辛苦活下來，都是為了這一刻。

饒是讓我立刻死去，我也不會後悔。

冠禮行畢，我就仍是忠心耿耿的葉千嶂。起卧住行都極少遠離城主。依舊是站在城主背後三步遠，不經意擡頭，眼中只有比雲還潔白的背影，背脊挺直，帶着天山上終年不化的寂寥。

那不是人的寂寞，而是神的孤獨。

凡人終其一生，也觸不到神的一片衣角，而另外的神祗卻能。

那個人叫西門吹雪，和城主一樣的冷漠，和城主一樣的盛名，也和城主一樣的高處不勝寒，看遍天下，盡是寂寥。

兩大絕世劍客的相約已經成了武林中人一等一在乎的事情。而城主正處在事情的中心，卷進一個更深更可怕的漩渦。

他竟然想行偷龍轉鳳，改朝換代之事。

我不清楚城主何時有了這種心思，但我還是不禁想起城主冠禮之時。他看着那些百姓淳樸的笑臉，跟我說，他們是我的子民。

權利于城主有什麽益處呢？他并不是在乎外物的人。

也許，城主只是擔上了一份責任。他天性如此，承擔了責任，就要做到比責任更好。

那已經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

即使是這樣的大事，城主從未支開過我。即使知道了這樣要命的秘密，他也沒有把我驅逐的意思。

我在聽到城主和南王議事的時候，呼吸平穩，臉色正常，然而腦海中卻是一番驚濤駭浪。可除此之外，心中卻還有更加無法抑制的沖動，那觀感給予我的，比當日冠禮還更讓人滿足。

我用一種不敢置信到戰栗的心被信任着。

當天晚上，我看了一晚的明月。不是由于城主計劃的事情而驚恐，僅僅是為了城主寄予的信任而興奮。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為了大事，城主已經下令殺死了幾個人。其中一個還是他親自動手。

我不知道城主的所思所想，但我知道，這種事情必定是往日的城主不屑，如今的城主不願去做的。因為他在殺死嚴人英後說了一句話。

他說“論起向劍之心來，我已落了下乘。”

那話語仿佛寄存着無盡的力量，将我突然的擊倒。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跪在城主的面前了。

城主看着我，我能感覺到，他是稍稍驚異的，他的目光也帶着探求。

“城主身系萬千之擔，豈是西門吹雪可比。”

我低着頭，但我依舊可以感覺到城主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的聲音“千嶂，若我事敗，你當如何？”

他并不是不自信，只是聲音中稍稍藏着幾絲隐蔽的疲憊。我仿佛被深海中的電鳗纏住，一時間舌頭僵硬到說不出話來。我心中如同閃電一樣匆匆劃過一個念頭：城主這樣的男人，也是會累的。

他用傲骨背着一個城。那本來就不是省力的事情。

時至今日，他身上都要挑上山河易代的重任，他這才露出一點微末的，不易讓人察覺的疲憊。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假思索“主辱臣死。”

我鬥膽擡起頭，看到城主臉上逸出一個微笑。

“你們不必。”

城主說不必，就是真的不必。他把白雲衛無聲的調遣開，甚至和南王議事時也不帶着我。到了最後，他更是親□□代了幾句其他後事。

我聽得出他的意思。他要走上一場前途莫測的道路，但他希望我們能好好活着。

沒有白雲城主，白雲衛存在還有什麽意義？

沒有葉孤城，葉千嶂活着又有什麽意思？

最難熬的一個晚上，我吹了一夜的風。夜色終于退去，黎明只是一瞬，而晨曦卻在淡去的星辰中到來。

我看着天上閃爍的星星，好像看到了城主冷漠的眼睛。

我知道，城主不會再回來，也沒有會來的機會了。

主辱臣死，這本是我的心裏話。但是城主，您可以知道，主死，臣當如何？——為主殉葬如何？

我把所有的白雲衛都聚集起來，問他們有沒有人不願意死。

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在城主離開後還茍且偷生。

好，好極了。

我們在宅子附近挖了深坑，防止火勢蔓延。我們把宅子的每個角落都澆上桐油，每個人都在桐油裏打了幾個滾。

白雲之上，若是真有仙城，城主必然是要在那裏的。

我不求來世能托生仙城，只願此生，風能卷着我的骨灰直沖雲霄，撒一點粘在城主的白衣上。哪怕是被作灰塵撣下去，被踩在那雪白的雲靴下。

城主本是和火搭不上一點關系的人。

然而我坐在大火裏，火苗無情的燒蝕着我的皮肉，我睜開已經模糊的眼，用殘餘的一點視力去看，看到的竟然不是火的橘黃，而是一片雪一樣的白。

仿佛城主幹淨的衣角，仿佛城主孤冷的面容。

烈火焚身，我只是滿足的笑。

主辱臣死，主死臣殉。

忠誠不改，生當如此，死後亦然。

作者有話要說：  樂樂妹子，承諾給你的、關于城主的番外……

論葉孤城的倒掉←這個鏈接，承諾給你的專門寫給城主的文，看了之後請不要殺了我啊！(．_．〃）ゝ…